西 窗 缘

[吟啸徐行]

　　　　　　　　　　　　　西 窗 缘

　　年届四十，三拥西窗，该是我今生的缘分吧。

　　无论斗室一隅，平房两间，楼房一轩，只要凭临西窗，我就情思荡荡，遐想悠悠。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是何等雄阔的境界！大地回春，水温尚寒，遥遥西岭，一髻白雪。槛外大江涌流，坞内帆船云集。再兼以两声黄鹂，一行白鹭，其景美不胜收。可惜，我没有老杜的福分，无法亲睹，只能在揣摩中，徒生几分羡慕。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又是怎样温馨的气氛！西窗之下，烛花点点，把酒促膝，哪怕是秋雨淅沥，也勾人心魄。无奈，我没有这样富有蕴藉的羁旅，自然没有这分情思绵绵的人生韵味。

　　我也曾凭临过东窗。虽然每天可以最早面映曦光，夜晚又可以率先胸揽月色，但一想到“东窗事发”的典故，顿觉兴味索然。凭临南窗也颇有岁月，知识我没有陶渊明那份“凭南窗以寄傲”的心怀，故难情钟。至于北窗，也许是读伏契克《二六七号牢房》印象太深吧，我总把它与监狱联结在一起，心生恶意。思前想后，我惟爱西窗。

　　年少时，我家境贫寒，蜗居在草房里。与父母睡一个房间，同弟妹挤一张床。那时我生性贪玩，常闹到夜半。父母因白昼劳累，早已呼呼入睡，自然不敢叫门。好在我床后有一眼小窗，我身材瘦小，恰好可以钻进爬出。

　　后来，大嫂过门，哥哥独占西厢，作为洞房。兄妹们也渐渐长大，不能再住一间房挤一张床了。父亲便请人在正屋后檐，用土坯油毡搭了几间矮屋，将我和大弟分出来。原先旧床让给两个妹妹，小弟年幼，仍和父母挤一个被窝。

　　三间土屋，两间作了厨房，一间作我的卧室。南面是哥哥的洞房，北面是矮墙，东面是门道，惟有在西墙，挖一眼窗，安一叶木窗。

　　一张吱吱呀呀的竹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室内阴暗潮湿，但毕竟是一隅独立的空间，我爱之不已。一盏15瓦的灯泡，柔弱的光线从头顶泻进书页，字迹恰如阳光下蚂蚁，在风中来回摇晃。小小桌面上，没有杂七杂八的物什，书、橡皮、铅笔、旧文具盒，各司其位，颇显宽敞。

　　窗外是自家的菜园。一年四季长满各种蔬菜：黄瓜挂架，丝瓜吊藤，扁豆爬树，萝卜披发，包菜扎头；青椒泛绿，番茄染红，瓠瓜则著一身青袍。这些斑斓的色彩，野生的形体，是我读书作业之余，经常阅读的又一种文字。偶尔园中飞来一只蜻蜓，翩舞一只蝴蝶，绸啾一只小鸟，将我的目光从枯燥的书页里引开，作一番小憩。若是春天，窗前沉寂了一冬的桃树，绿叶蔟蔟，花苞灼灼，伴以余香盈盈，蜂歌嗡嗡，独守书房的寂寞，便一扫而空。

　　多年后，我参加工作，结婚两年才分到一间半住房，卧室又是当西的窗口。窗下是一湾水塘，风打水上吹来，裹着水草的清香，扑鼻拂面。桌上放一本书，风翻纸动，哗哗作响，别有一番情味。夜晚，素月当空，池塘里粼粼波光，映上窗台，一下子把你心里照得豁亮。

　　春日眺望池塘对面的田畴，满野油菜，铺金叠玉，令人陶醉；夏末秋初，稻浪翻腾，直拍远山；冬日皑皑雪野，茫茫村落，银装素裹，让你心潮澎湃。而黄昏时，远山衔一轮落日，余辉镀亮群峰，我坐于西窗之下，有时备课批阅作业，有时吟读一页两页闲书，有时构思一首两首小诗。冬日午后的阳光，泼进卧室，仿佛有无限暖意，在书中流淌，在桌上漫溢，在血管涌动。抬头瞥见妻子在一旁做针线，心中灌满甜蜜。

　　后来儿子降临，呱呱哭泣涨满卧室，妻子的笑也如同水仙花，绽放斗室。转瞬十余载，儿子与我齐肩，且不负厚望，考取城里一所名牌初中。为陪子读书，全家到城里东找西找，找到一间私房，无隔热层，异常炎热，无人租居，但价格便宜，就租下了。又当西有窗，窗外高楼幢幢，遮住了视线。可不远处大街上车水马龙，嘈杂之声昼夜盈耳。我也觉出这声音之中，不同寻常的分量，感到身上压着一种隐隐的艰难。

　　又临西窗，以我四十岁的皱纹、华发和沧桑的目光。四十岁我仍如候鸟，寄宿在城市的枝桠上，飞去飞回，为生活劳碌，为家庭奔波。当体力不支时，心中颇有感喟，但想到终有一日，儿子会振翅高飞，想到日子里没有历代文人所咏的闲愁，渐衰的体魄，不知又从哪儿焕发出不竭的活力。

　　遥想再过十年二十年，岁在花甲，倘能再凭一扇西窗，于闲暇之时，夫妻厮守，直面夕阳无限的黄昏。那时，心中燃亮的绝不只是西天璀璨的云霞。

2003年9月23日于霞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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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 Zhou周道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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