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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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转载）

　·湘　灵·

王维（701年--761年），字摩诘，盛唐诗人的另一大宗师，诗，画，乐，三绝，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含乐章，乐露诗情。诗开田园一脉，上承陶渊明；画为南宗之祖，开文人画之先；乐成太乐丞，为皇家乐队首领。王维信佛，诗里面包含著禅意。这里还可一窥盛唐文化的斑斓色彩，李白为道教徒，杜甫为儒教徒，王维为佛教徒。白诗如酒，杜诗如药，维诗似泉。酒烈，使人生出豪情；药苦，助人消除病疾；泉甘，则沁人藏府，心旷神怡。道教徒喜爱求仙，儒教徒强调救世，佛教徒讲究修心。

王维与弟王缙，深受母亲影响，终生礼佛素食。当时正值北派禅宗风行长安。神秀（６０６—７０６），就是与樵夫慧能争夺六祖衣钵的神秀，于701年被武后则天迎致东都洛阳，北派禅宗，由此盛极一时。王维正是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社会环境下，佛教影响他的一生。再加上王维少年得志，二十一岁中进士，任太乐丞，半年，便突遭变故，手下的艺人私舞黄狮子，触怒皇家禁忌，王维受到迁累，被贬出长安。三十一岁壮年时，爱妻亡故，后再无续娶；五十一岁，遭母丧，“柴毁骨立，殆不胜丧”；五十六岁时，安禄山攻进长安，王维逃走不及，成了俘虏，被逼出任伪职。后来长安光复，一首作于被俘后的《凝碧诗》，加上弟弟削爵担保，救了命，到了晚年，虽然一心向佛，官运却来了，一直做到尚书右丞。正是这些遭遇，使王维与佛结缘，与后来成为禅宗七祖的神会有过交往。王维时宦时隐，中年购得前辈诗人宋之问的别墅，与知己裴迪，修心养性，淌漾其间，写下许多禅意盎然，人性空灵的诗篇。《终南别业》就是其中之一。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首句既点明置业乡野的缘由，因为中岁好道，而且十分执著。兴来独往，犹如闲云野鹤，人间胜景，因无知音，空余自己欣赏。兴来本是偶然，漫游更不着边际。行到水穷，又是偶然。本是已到地界尽头，却又坐看云起，由地尽之处，引出天界之始，一界已穷，又开一界，寄兴漫游，却是境界无穷。外界全随心境，情之所至，境界顿开。如果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描写的只是凡尘间的境界切换，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却是凡尘与天境间的切换，意境大为不同。闲云无心而动，潇洒飘逸至极。坐看云起，心亦随之飘然而往，脱离凡尘而去。这两句是一幅极佳山水图，《宣和画谱》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及‘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之类，以其句法，皆所画也”。诗中最后两句，虽然偶遇林叟，萍水相逢，竟能引为相知，达到谈笑忘还的境地，又是一个偶然。从偶然的兴来，到偶然的水穷，再到偶然的林叟，处处偶然，却处处泰然，时过境迁，随意而安，心境飘逸至极。

后辈诗人李涉的一首“登山”七绝诗，“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可与王诗同读。

王维早慧，抱怀建功立业的理想，十五岁来到长安，求取功名。《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作于十七岁。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独在异乡，远离亲人，非常孤独。每逢佳节，看到长安人家，阖家团圆，欢欢喜喜，相比之下，更感孤怜，思亲之情，加倍而生。家乡的亲人，也应是团圆才是，可却是独独少了我自己。九月九日重阳节，为登高的日子，登高时佩戴茱萸囊，可避灾，遥知兄弟登高，遗憾我却不在其中！

王维以自己的才华，征服了长安，“宁、薛诸王待若师友”，宁王、薛王是皇上的兄弟，更何况其它达官贵人。《相思》，又名《江上赠李龟年》，当成于此时。李龟年是当时长安第一歌星。诗被谱成曲，唱红大江南北。据说，李龟年晚年，流浪江南，每唱此曲，听者，无不动容。

《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红豆，又称“相思子”，产于南方，因色鲜红，晶莹如珊瑚，用来镶嵌饰物。唐诗中的相思，不但用于男女，而且用于朋友。诗以自问自答形式来表相思之情--南国的红豆树，春天里能发几枝花?秋来又能结几多果？回答是--越多越好。结果越多，采撷越多，因为此物最能寄托相思！犹如设问韩信能将兵多少一样，最后是多多益善。短短数句，情深意长，以物寄情，鲜艳纸上，配乐之后，真可谓诗、画、乐融于一炉。

《少年行》为四首组诗，描述游侠少年，轻财重义，将门虎子，边庭杀敌，凯旋授勋的四个篇章。其一，剪取咸阳游侠，豪气干云的一个侧影。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新丰美酒，一斗要价十千，价值高昂，真美酒也。游侠又加少年，真英豪也。英豪的侠少，相遇价高的美酒，又加上“初出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死且不足畏，金钱又何值？相逢意气相投，立马成为知己，豪饮酒楼，系马垂柳。楼上侠少痛饮狂歌，述说各自理想，楼下战马嘶鸣，期期欲上沙场，好一幅英雄豪迈图。读诗至此，使我想起红朝文革年代，地点是北京的莫斯科餐厅，当时的年少，激情于中苏大战的前景。激情如是，只是餐厅外缺少些克敌制胜的武器，如导弹坦克车之类。

《夷门歌》，用故事新编的手法，重新剪裁信陵君救赵的故事。但故事的主角却从王弟信陵君，变成平民侯赢和朱亥。

七雄雄雌犹未分,攻城杀将何纷纷。
秦兵益围邯郸急,魏王不救平原君。
公子为嬴停驷马,执辔愈恭意愈下。
亥为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门抱关者。
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生命酬。
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信陵君救赵故事，出于《史记·信陵君列传》。战国时期，列国有四大公子，齐有孟尝，赵有平原，魏有信陵，楚有春申，皆为国相，在天下纷争的形势下，积极网罗英才，用以自保，以至各有食客数千。食客虽然多，未必全有才，能够在芸芸众生中识拔人才成为关键。《夷门歌》就抓住这一点，重新诠释此段历史，把历史聚焦点放到看门儿的侯赢和杀猪的朱亥。

夷门，魏国都大梁之东门。诗前两句以战国七雄胜负未分，攻城杀将纷纷开始，交待一下大的历史背景，三、四句具体点明秦兵围困赵国都城—邯郸。秦兵非但攻到城下，而且围城，军情十万火急。平原君夫人为信陵君的姐姐，因此，平原君向魏王及信陵君求救。魏王初欲发兵，最后慑于秦国淫威，害怕引火烧身，命领将十万大军的将军晋鄙，停兵不前。到此，按下不表。

接著，以倒叙手法，切换场景。主角出场。宝车驷马出现，傲居上座的，是一区区夷门关守侯赢，驾马下座的，竟是堂堂相爷信陵！太阳真从西边升起来，世界变了。到此，观者无不眼前一亮。并且，门房侯赢越是傲上，相爷信陵越是谦下，你说奇怪不奇怪。下面，另一主角登场，居然是市井屠夫。真乃怪异，信陵相爷，结交守城门的侯赢门房，屠宰场的朱亥刀客。

场景再切换回眼前。更为怪异的是，恰恰在这两个小人物的操作下，历史的轨迹，将发生绝地大翻转。魏兵不前，信陵一筹莫展，决心舍生取义，带上几百随从，车出东门，告别侯赢后，扑向秦军，去以卵击石。侯赢对此不以为然，来个冷处里。信陵君甚为奇怪，中途而返。此早在侯赢预料中。侯赢批评信陵的草莽轻生，献上盗取魏王兵符，引兵救赵的奇谋和具体实行步骤。并要信陵带上刀客朱亥，应对突发事件，做到万无一失。区区一介城关门房，深谋远虑如此，乃真英才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侯赢结交的朱亥，亦真英才也，在晋鄙怀疑兵符有诈的关键时刻，毫不手软，使出流星锤，击杀之，夺其十万大军，杀奔秦军。当估计到信陵君成事之日，侯赢面向公子目的地，刎颈做别。侯赢对知音的报酬，不止献上奇谋，更兼加生命。七十老翁，一生坎坷如此，到了生命尽头，才得遇伯乐，才华施展后，竟以生命相酬，“士为知己者死”，世上还有比这更宝贵的吗？

《渭城曲》，又题作《送元二使安西》，是一首著名送别诗，其后，编入乐府，成为饯别的名曲，又名《阳关三叠》。曲中三次叠唱“客舍青青”，三次叠唱“劝君更尽一杯酒”，故名三叠。以“只恐怕西出阳关，眼前无故人”结束，表达对离人的依依恋情。

渭城朝雨浥（音义，湿润）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城，既咸阳故城，西安西北，渭水北岸。阳关，位于甘肃敦煌，俗语有“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既此阳关。安西，今之新疆。阳关，为去安西必经之路。朝雨过后，天地一新，青青客舍，依依垂柳，起始两句，从大处着笔，烘托离别的气氛。垂柳依依，使人生出依依情怀，故古人有折柳送别。古诗中常用柳色表达伤别，如李白有“年年柳色，霸陵伤别，咸阳古道音尘绝”。“劝君更尽一杯酒”的“更”字，活灵活现的表达对朋友的留恋，希望借此留驻光阴，留下朋友，留住友情。最后一句，点明出关之后，再无故旧相知。暗示因无故人，“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机会更少，所以要更尽一杯，这样三、四句意义形成反复，以至循环不绝，给人以对友人之情，绵绵不绝的感受。诗情变成了流动的乐章，难怪后人将之谱成曲。

《山居秋暝》一首，因有了“竹暄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动景，得使山川静态的美感里，鲜活出生命动态的欢快。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暄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晚秋空山新雨之后，往往是落叶纷飞，衰草枯黄。但诗却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联接，秋雨过后，松青月明，石清泉涌，松因雨洗而愈青，天因雨洗而月愈明，泉因雨水大至而涌流，添生出一派盎然生机，空山因而不空。“竹暄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通过竹林的暄哗，莲叶的骚动，反映出人迹的出现。而这洗衣女的嬉耍暄哗，与渔舟子的破莲而出，衬托在清泉飞流，松竹青青的明月夜下，平添出无限的欢乐。越女浣纱，渔舟唱晚，更显出山中闲居的美妙。这幅美丽的山居图中，远有青山隐隐，近有清泉潺潺，视有松间明月，闻有浣女嘻嘻，再加上渔舟翩翩，怪不得，最后两句，要反用《楚辞·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 ”之意，春芳虽歇，秋气亦佳，王孙当可久留。

中年后的王维，因政治上的失意，归隐的心态逐渐占了上风，《旧唐书·王维传》里记载王维“得宋之问蓝田别墅···，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写下许多寄情山水的诗篇。

《鹿柴（chài寨）》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鹿柴，为别墅一景。空山，当无人，但却听到人语响，可谓“鸟鸣林更幽”，以“人响”，反衬山空的程度，只有山的空寂，“人响”才会有闻。破“寂”的声“响” 过后，空山又变成死寂。不见人，反映林深。林深却有返景，落日的余晖，投照青苔之上，一抹而来的余晖，反衬出山林更深更幽。照在青苔之上，更加强了这一印象。上两句是听觉，以“响”破“寂”，下两句是视觉，以“光”破“暗”，“响”和“光”是暂时的，“寂”和“暗”是长期的，暂时的“光响”过后，长期的“ 暗寂”更加显然。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为别墅另一景，此诗状写诗人孤寂的心态。独坐幽篁而发啸歌，回应的只有明月。竹林深深，琴声悠悠，一人坐弹，知音难求，相知唯有天上月，悄悄身探林尽头。

７５６年，造反的安禄山，攻入长安。唐玄宗跑了，王维没跑成。王维的大名安禄山是需要的。尽管王维服药装哑，还是没混过去。做了安禄山的官。安禄山在凝碧宫大宴，招来演奏的艺人，哭哭啼啼，勾起王维的心事，偷偷作了首《凝碧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寄希望于大唐。正是这首诗，肃宗回来后，不但赦免了他，还给他官做，一路升迁上去，死前一年，当上尚书右丞，相当现代的部长助理，后来的诗集，命名为《王右丞集》，存诗四百多首。

王维的诗，不论是进取还是归隐，无不充满诗情画意。他以诗人的敏感，画家的细微，禅佛的灵性，乐者的韵律，带给读者以现代电影一般的世界，集画面，音响，动态于一身。王维自称前世为画家，当世为诗人。新旧《唐书·王维传》都记有这样一个故事，友人得到一幅画，画面为一乐队演出图，因无题记，求教王维。王维看了一会儿，说这是《霓裳》曲的第三叠最初拍节，友人不信，叫来乐工，既时演奏，发现果不其然。

王维青少年时积极进取向上，迸发出来的赤子之心，燃烧著火一样的光芒。壮岁之后，禅心修佛，情寄山林，达到炉火纯青的妙境。这冰火两极，在王维身上，表现的是那样统一。进取时，屡遭跌宕，心冷后，官运亨通，造化弄人如此，命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