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孩 秀才
注册时间: 2007-01-17 帖子: 206 来自: 中国 狼孩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7-01-17 08:49:03 发表主题: 龙庄纪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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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孩]
运河水始终这麽流着,一条狗跑在运河的大堤上。我总是看到这种情景,甚至在我的梦里也是如此。
小时侯,我并没像现在一样,住在北京城里,而是住在城郊的通州,就是长安街的东头,一京二卫三通州的北通州,或者说京杭大运河的北源。过去有副绝联的上联就说: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我们家就在这个北通州。即使通州,也不是我的老家,而是我母亲的老家。按照咱中国人的习惯,我应该随父亲,我填籍贯的时候,总是填四川仪陇,攀个大人物,就是朱德的老家。虽然我愿意这麽填写,可我实实在在生在通州,直到参加工作以后,仅到过两次四川,还没回老家,何况老家早已没人。
我之所以被生在通州,完全因为父亲的选择。父亲19岁当兵,新兵训练三个月,就坐进从来没坐过的闷罐火车,轰隆轰隆,三天三夜什麽也看不见。待火车终于停下来,跳下车一看,傻了,到处都是穿高腰裙的女人。到了之后,父亲这些新兵蛋子才被告知,他们已经到了一衣带水,唇齿相依的友好邻邦朝鲜,或者说就是出国了,这是父亲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国经历,没想到出国不是考察、游历而是打仗。父亲的运气还算不错,他们一起去了9个人,最后只生还四个,父亲是其中的一个。从朝鲜回来,父亲因为上过前线,也升了排长,驻扎在河北唐山。有一次,部队又通知把所有的东西寄回家,训练了3个月泅渡后,部队昼夜行军开往福建,说是去解放台湾。部队开到浙江,因为走漏了消息,才重新返回唐山。那时父亲已经当了四年兵,正式参战一次,半途而废一次,因为一直有任务,从来没回过家。好容易部队稳定了,没仗可打了,父亲开始想家,要求转业。部队就做工作留,还是留不住。可考虑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有功,让他转回四川,觉得对不住他,就让他转到了北京人民机械厂,也算照顾,进厂就定了个三级工。一个四川伢子,一战成名,能留在北京,算是运气了。可没过多久,赶上支援农业过关,人机的许多七级八级工程师都下去了,做为党员的父亲,自然积极报了名,厂方还是想留他在厂,一是他听话肯吃苦,二是会做工作。但因为厂里支援农业过关的任务指标完不成(那时任务目标都是数字化),最后不得不把父亲叫过来,反复说明厂方的意思,承诺过一年,最多两年,就把他要回厂。那时父亲也根筋,回答到痛快,要回就回四川老家。厂里考虑还是下放京郊好,方便回调。为了留住父亲,厂领导也算煞费苦心,把当时任团委书记准备留厂的母亲撮合给父亲,促他们十天办理了结婚手续。自然,和母亲结了婚的父亲,名正言顺地下放到了母亲的老家通州,母亲就成了父亲的陪绑,父亲就倒插门给了通州。我其实就是这组织安排的结果,我的通州老家就是这麽被选定的,与其说是选定,还不如说是指定或者派的。父亲是被派到通州的。结果是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承诺迟迟不兑现,也无法兑现。其实厂里来要过人,可父亲已经在地方任职,地方当然也不放,父母就这样滞留在了通州,我也就成了通州这个圆上的圆周率。父亲给我起的名字期京,也是期待我再回北京,当然那只是一种期望,后来我还是让它实现了。
无论如何,我的家在通州,这是确定无疑的。就像无法选择父母,我只能认领这个家。我的家龙庄北靠运河,村子不大,就是二百三十六户人家。村中有个大庙,十分高大,柱子要两人合抱,屋檐下挂着蓝色的“崇德庙”三个字的竖匾。老人说那是乾隆下江南,三次到村里歇息时写的。从此村子才改叫龙庄,或许是说龙呆过的地方。其实龙庄的家对于我,只是一个无法消磁的记忆,就像村中的大水塘,仅仅是一个标点符号。
龙庄还是满有特色的。村的中央是个大水塘,圆圆的,足有几十亩。水塘看不到来水,也看不见走水,好像自来自去,可没看它干过,就像村里平静的生活。实际上水塘的水也流走,只是并非沿着河道或沟渠眼看着流走,而是蒸发到天上去了。它有个暗道,通向运河,因为水塘的水面低于运河,水不足时,运河的水就赶过来补充。水悄悄来,无踪无影地走,使这水塘有了灵性。水塘里面放养着鱼,那时就盼着过节,因为一过节,村里就派人用拉网打鱼。这个时候,不用说吃,就是看着都过瘾。那些鱼在阳光下跳来跳去,闪闪发光,就让人觉得有了节日的气氛。到了冬天,水塘上结了大块大块的冰,足有一尺多厚,冰上挤满了孩子,他们滑冰车,抽汉奸,溜冰。年关里淘气的男孩子,在冰上放二踢脚,第一响在脚下炸,另一响沿着冰不知道会冲到哪里炸,或许就撞在你的脚上,突然炸响,吓你一跳。如果撞在女孩脚上,肯定要大哭一场。在冰里玩渴了,就用冰车的铁锥子,碎几块蓝色的冰吃。你看着冰是蓝色,一碎就成了白色,凉凉的,用冻的通红的手抓起来,吃下去,精气神就来了,可以在冰上玩一整天,不吃不喝。天热的时候,我们这帮孩子就在里边游泳,男的女的,除了大人,男孩子都光着屁股,女孩子穿着红兜肚,活象杨柳青年画里的人物。有在水塘里打水仗,有的自由泳或狗刨划开水面,不会游的,几个人扶着一根木头,漂来漂去。还有的人逞能,比赛扎猛子,看谁时间长,看谁潜的的远。扑扑通通,把满塘水搅得沸腾,就像一个水的广场。虽然如此,这个水塘从来没淹死过人。我的一个小伙伴,5岁的时候,一起到水塘边逮蛤瘼蛄哚,踩在青苔上,滑到了水塘里。我们慌慌张张叫来人,把他捞上来,已经一个多小时,在家里控了半宿,控出半锅的水,还是活了过来。
这个水塘就是这样,他即是村里节日的菜篮子,又是村里的游乐园或广场,而且还是夏天冰的提供者。每年一月份,天最冷,冰冻得最厚的时候,村里就开始组织人开冰,一是准备打鱼,二是冷藏冰块。那时侯没有空调,天热的时候就需要冰,村里就在村东北方向不远处挖了一个冰窖,把开好的一尺见方的冰,整整齐齐码好,上面铺上厚厚的稻草,用土埋好。到第二年的7、8月份,一点一点挖出来,就像兵马俑一样,开始卖冰,许多卖冷饮的来买。热的受不了的夏天,把冰放在冰棍车里,盖上一个棉被,能坚持一天,冰棍不会化。也有的买一块冰,把一排排桔黄色的瓶汽水镇在上面,甭说喝,看着就凉快。有时侯天热,我们几个孩子就跑到那里冰镇活人,感觉浑身都冷,出来就是一身冷痱子。对于这村中的水塘,还有一种说法,听着让人害怕。许多人都说,一到深更半夜,村里就会有一个黄牛大小的怪物,遇到走夜路的人,它就把两只前腿搭在你的肩膀上,让你背着它走。你不敢回头,据说你要一回头,它就会咬你的脖子,让你立时毙命。好多人都知道,凡是遇到这种情况,都只管走自己的,一会后边的怪物就会悄然而去。传说是传说,没有人真的被咬死过,或被咬过。可被怪物吓着的人,会紧闭着眼,口吐白沫,长睡不醒。这时村里的赤脚医生是不顶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常大妈。常大妈五十多岁,经常披散着头发,穿着大襟袄,敞胸露怀,让你明明白白看出里面的真相。两个大乳房耷拉着,一直拖到腰部,像那时经常吃的棒子面饼子,我们那里叫贴饽饽,男人们都管常大妈的两个乳房叫鞋拍子。有人和她开玩笑,她也满不在乎地说:“你还不是这个喂大的。”别人也就只能哑口无言,没人敢尝试和她嘴上过招。她那张嘴,让你拥有的只能是一败再败。据说常大妈骂人,三天不带重样的,不带一个重复的字。被吓住的人,只要请到常大妈,一切就都解决了。可她不是神婆巫汉的那种,靠这个吃饭,而是帮忙,仅仅是帮忙。她面对闭着眼,口吐白沫被吓住的人,一般有两招:一是从你家找一枚硬币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握一把菜刀,她把硬币抛起来,如果真是被吓住了,硬币会一下立住,她就用刀背一敲,硬币跳起来,伸刀平着接住,迅速将刀上的硬币投入水缸,被惊吓者便不再吐白沫,睡醒就好了。如果硬币不立,她就走到院中,折一柳条,把被惊吓者上身剥光,用力抽打。也怪,你明明看着她用力打在身上,却没有丝毫的痕迹,直到被打者大叫一声,吐出一口白痰,人才醒过来。
父亲那时是村里的书记,又当过兵,自然不信这个邪。组织村里的基干民兵,带上枪,夜里埋伏了三天,终于等到了那个怪物。父亲命令开火,十几条枪一齐喷出火舌,那只怪物被打的晃了晃,可没有死,踉跄到水塘边,一下跳了进去,浮在水面上。等第二天天亮一找,什麽也没发现。
有人说这是村里的庙拆了的缘故。那时我们附近几个村子各有一灵物(村里人都这麽说)。后麦子店村中有一棵老杏树,杏子熟了的时候,黄色的杏子会自己开裂,杏核自动落在地上,许多人都来捡杏核。可以卖钱,也可以自己吃,味道甜甜的。大柳树村口有十棵大柳树,一字排开,每年有无数的季鸟、麻雀或喜鹊停在上面,唧唧喳喳。每到傍晚,准有孩子围着十棵柳树,找准备脱壳的金蝉,洗净后用盐水淹好炸着吃,和炸蚂蚱,烧黄豆一样好吃。下大暴雨时,你可以在树下捡到无数被风雨打晕的麻雀,回家炸铁麻雀,算是一次下酒的美味。或许在这里你还能经常看到乌鸦和喜鹊为了争巢的不断争斗。尚武村口有一大群石人石马,有人说经常夜里碰到石人石马拦住你,和你要酒喝。龙王庄村里有一小庙,庙不大十分简陋,里面没有泥偶,却有一个大大的供桌,一条碗口粗的大铁链从庙中穿过,锁住庙前庙后的两棵银杏树。这两棵树,每棵都有两人合抱粗,奇的是前树开花后树结果。每到白果成熟,无论是谁要想采摘白果,都必须先进庙烧香,然后才能摘果子,否则你打白果时,不但白果一个掉不下来,还会从树上哗哗地掉下三四寸长的小白蛇。我们村里就是崇德庙了,庙里供奉着菩萨和财神。扫四旧时,这些灵物都被当做牛鬼蛇神,锯得锯,拆得拆,连石人石马的头也被敲碎或砍掉了。父亲说,拆我们村崇德庙的时候,十几个壮汉把粗绳套在菩萨身上,远远地跑到大殿的另一头,离泥像足有三四十米,大家一齐用力拉,还是有一个人的腿,被莫名飞过来的菩萨头砸断了,那就是现在村里的瘸二叔。庙里的泥像被拉倒以后,就经常有人在村里碰到这个怪物。也有人说,这个怪物住在村西的坟地里。这我知道,我们家就住在村西,出我们家门,向西南走五百米,就是一大片坟林。坟林四周,是两行柳树,说是坟林,其实只是坟头,没有任何碑记,只是谁家的坟谁自己认,只是坟的大小高矮不同。坟林里长满荆棘荒草,野酸枣之类,因为有吃的,我们这群孩子自然不论,大着胆冒着腿脚被刺,被划的危险来寻吃的。每次从那里回来,不是胳膊被划出了血,就是身上被蜂蛰了或遭了洋拉子,挂彩是必然的。这片坟林有两个最大的坟,每个坟都高达三十多米,周长有几十米,一个在坟林的西南角,据说以前那里是个盆窑,后来坍塌了,砸死了十几个人。里面住满了大大小小的蛇,没人敢过去玩,上面就长满了带刺带花的各种野草。后来推土机平这个坟时,几百上千条蛇滚着球向推土机上撞,向推土机里钻,履带上下全是蛇,那情景让人觉得触目惊心。我们这些孩子大多在西北角的这座大坟上玩,因为我们经常爬上爬下,这座大坟东西两面就形成了大片细沙,不长任何植物,成了专供我们玩的滑梯。自然也就成了我们的乐园。每到阳历年三十晚上,我们那里讲究爆米花,炒花生瓜子熟红薯干,要用沙子。全村都到这里取,我们村附近别处是没有沙子的。大人们说,这怪物或许就住在这坟地里。可我们一直没看到那座坟有那么个大洞。大人们就说,怪物是不用洞的,它们走过来就能进去,进去后就没有了痕迹,这让我们有点害怕。到坟地玩时,每每都要约上十几个孩子相互壮胆,我们一次也没碰到过那个怪物。或许是它怕我们。
水塘的东面,庙拆了之后,就只有一个场院。场院里每年都用草席或茅草围成十几个碉堡一样的粮囤,雀群总是在那里飞来飞去。场院外就是一大片苇塘,收秋后,场院里就开始忙,脱粒、扬场、晾晒,最后入囤。到了冬季的雪天,就有人扫开一片雪,撒上稻谷,支起一个竹筛子,用一根线远远牵着,看见饿了几顿的一群麻雀扑过去争食,钻到筛子底下,只要用力一拉,准能捕到十几或几十只麻雀,既消灭了这些害鸟,又可美食一餐。而在苇塘里,你就只能下粘网粘。像我们这些孩子,就用铁夹子和弹弓打,我们那里是平原,一般没人用火枪猎鸟。
整个村里只有两部电话,一部在广播室,接到后可以用高音喇叭叫,那时经常听到高音喇叭喊:“XX同志,请到大队部来,有你的电话。”十分方便,可那里并不能保证二十四小时有人,广播完了也没人了。另一部电话在场院,场院看场的聂大爷是全天候的,就光棍一人,连吃饭睡觉都在那里。可场院没广播,要传个电话,就要满街去找,聂大爷当然不干。有一次线委书记刘锋中午打电话找我父亲,先打广播室的电话,自然没人接,又打到场院,聂大爷拿起电话,听到对方说“我找你们书记。”聂大爷如实回答:“都吃饭去了。”“我是区委,我找他有事。”“有事也要让人家吃饭。”“我是刘锋。”“你爱他妈疯不疯。”说完老聂头就挂断电话,气得刘锋当时开车就下来了。找到我父亲,执意要开除看场的聂大爷。父亲领刘书记到场院一看,就一个孤寡老头,能给开除到哪儿去?只得做罢。只把电话移到村委会了事。
村委会门外边是一棵大柳树,树上挂着一口大铁钟,村里开会派工就敲钟,大柳树就成了村里人聚齐的地方。等人的时候,就东一堆西一堆地闲聊,最容易吸引人的,就是车把式常老六,他经常赶着车外出,碰到和知道的事也多,什么进城马屁股要挂粪兜,住大车店有人会问你要不要褥子,哪个地方的工作队进人家被黄鼠狼用瓦块袭击,哪个村里的女人转来转去走不出坟地,反正什么事到他嘴里就千奇百怪,每每像个新闻发布会。可最热闹的一次,也是在这棵大柳树下,二胖子赢了村长一块新买的手表。那天天特热,二胖子从旁边的井中打上来一桶凉水,趴下去刚要像驴一样喝。村长走过来,他知道二胖子能吃能干,出河工时,二胖子一个人能吃一扁担半斤一个的肉龙,足有四五斤,挖河泥他一个人干三个人的,力气也大。有一次他骑着一辆借来的新自行车,过河去串亲戚,为了少跑路,没去绕桥,而是直接从冰河上骑过,没想到河中间是活水,冰冻得不厚,连人带车一下子掉了下去。幸亏他手脚利落,两手轮流扒冰才上了岸,可自行车已经看不到踪影。那时干两年也买不起一辆车,他急了,风风火火跑到岸边,看到一棵碗口粗的杨树又直又高,一手前一手后,用力扳住树干,猛一用力,生生把那棵树扭断了。一支手拖着走下河堤,到了刚才落水的地方,用树干固定住了自行车,回去找来家伙,把自行车捞了上来。跟着来的人问他怎么弄断树的,他说,就是一用力,也没觉得太费劲。别人当然不信,给他找了一棵同样粗细的树,他费了半天劲也没扭断。从那以后,别人都管他叫骗子。村长见二胖子刚打上来一大桶冒着凉气的水,就开玩笑说:“骗子,我知道你能吃,可你能把这一桶凉水都喝了吗?”村长估计这满满一桶水,就是两匹马都喝不完。“能!”二胖子就一个字。“我不信。”“那我们打赌。”“怎么个赌法?”“如果你能一气喝完这一桶水,”村长把刚买的手表从腕上褪下来“这块表就是你的了。如果你喝不完,那我今天就让你干最脏最累的活。”“你不反悔?”“现在所有的人都可以做证。”“一言为定。”二胖子一只手抓住桶沿,一只手托起桶底,把一桶水举到了嘴边,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足足喝了二十分钟,才把这一桶水喝下去,肚子胀得鼓鼓的。放下桶,他抹抹嘴,脸不变色心不跳,泰然地把表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这之后,村长想知道时间,都要问二胖子。
水塘为界,村东的村民中,最神的要数“老坚决”了。“老坚决”姓常,有三个儿子。不知是他命硬,还是该着他受苦,老伴老早就死了,他一手带着三个儿子长大。因为没有女人,家就像个和尚庙。大儿子十五岁,小儿子还上小学的时候,他病倒了,住进了医院。一检查,还是无法医治的癌症。医生悄悄把大儿子叫出去,吩咐他给准备后事。才十五岁的大儿子一听都傻了。从医生那里回到父亲的病房,眼泪一串串往下流。“老坚决”看到了,问儿子怎么回事。儿子忍住眼泪,摇摇头说:“没事。”儿子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了解,读出了儿子眼中的绝望与无奈,明白了。语气坚决地说:“儿子,不用怕,你爸坚决不死。”老坚决居然主动要求出院,在家也不闲着,忙这干那,自己觉得病反倒渐渐好了,到医院一检查,癌细胞也没了,那年他四十六岁。从那以后村里人就管他叫“老坚决”。一直到他的三个儿子都结了婚,才故去。死的那年,他七十三岁,小儿子的孩子刚出生的那年。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却是大儿子,居然娶了一个同村同姓本家孙女辈的,爷孙结合,不仅把自己家的辈分弄乱了,也把全村姓常人的辈分搞乱了。可那是儿子的事,他已经管不了了。
村东人家另一个神人就是聂大了(liao),他是村里的大张罗。无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必定先把大了请去,商量怎么办事。然后一切交由大了,家人只成了甩手掌柜的,什么也不用管,只待办完事再,回请一次大了算是答谢。在村里,大了比书记村长都厉害,谁家都离不了,说话也灵,没有不听的。或许他为村里做的好事多了,积的德也多了,他母亲正和几个人一起干活,身体十分硬朗,从来没病没灾。这时突然一摸头说:“我头疼。”话还没说完,一下就歪倒在地,几分钟后,聂大了赶到,母亲什么也没说,脸上十分祥和,却已经咽气了,前后不到十分钟。其实大了母亲得的是脑溢血。村里人都说,老太太没遭着罪,算是享福了。可坑坏了聂大了,带着全家老小,哭了一天一夜。出殡那天,大了和儿子身披重孝,媳妇和女儿也带着白帽子,裤腿、鞋和腰带都缝上了白布。他站在送葬队伍的前边,先摔了一个瓦盆,然后才浩浩荡荡出村,送葬队伍足有二三里长,光拦棺、闹丧就四五次。足足半天儿棺材才出村。
水塘的北边住户较多,不知为什么总有不吉的事发生。先是常老七家的大女儿,一个人骑车刚要出村口,却被一辆拖拉机挤到了墙边,她一慌,竟连车带人倒在了拖拉机的后车轱辘下,被拖拉机从身上轧了过去,当场就死了。后来村里的马车走到那个路口就惊,好在没出过大事。另一个就是常老吉,他住在水塘上坡的第一排。那年鬼使神差,本来没毛病的身体无意摔了一跤,摔成了全身瘫痪,连地都下不了。可常老吉是个闲不住的人,他硬叫儿子给做了个放大的婴儿学步车,早晨一出太阳,就让儿子把他抱上车,在车里吃车里拉,直到晚上,才让儿子把他抱回床上。就这么,他试着用脚着地,寻找过去的感觉,稍稍感觉腿能吃力了,就把学步车换成了用自行车改装的三轮车,叫儿媳妇推着,边骑边走。再后来换成了自行车加双拐,最后竟可以仍掉双拐,骑自行车了。瘫了十年,常老吉居然自己又站起来,而且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骑着车,在村里转来转去。
村北最有名的就属馋鬼了。那时候粮食本来就不足,馋鬼家就母子两个,因为馋,他们把玉米面打成锅底一样大的糊饼,糊饼摊得薄薄的,再加上盐和葱,酥酥的,脆脆的,每天都看到他们母子俩,一人托一个,站在外边吃,别人都叫他“小糊饼”。有时还把黄豆、花生炒了吃者玩。两个人,两个劳动力,粮食却总也不够吃。儿子二十四五岁了,也没有对象,更没人愿意嫁给他。
水塘南和水塘北对应的人家,好象也换了传染病。因为正对着常老吉家的是常老实,和水塘北的常老吉远远地门对门。常老实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和一个老母亲,老伴早早就过去了。据说有个会看风水的先生说过,常老实的命是一个人蹲在树杈上,孤苦伶仃。常老实不知是不相信还是不太懂,也没在意。后来又有一个算命的人说,常老十的母亲老而黑发,命奇硬,能克死全部家里人。可母亲无法选择,何况常老实是个孝子。他怎么也不能把母亲一个人丢到外边吧,于是他们一直住在一起。老伴的病故说明不了什么,因为生病是常事,没人能控制。可是正准备结婚的大女儿,不知为什么突然发疯,嘴里整天唠唠叨叨。到安定医院住了几次,好容易病情有所减轻,想放松一下,星期天一个人骑着车,一路跑了七家亲戚,最后在舅舅家,看到院门口有一眼井,头朝下跳了进去。她死的时候,奶奶一滴泪也没流,只是瞪着眼。之后一年,常老实唯一上中学的儿子,也是我的同班同学,人长得魁梧结实,面目英俊,棱角分明,星期天休息没事,一大早奶奶就对他说:“你出去串个门,别老呆在家里。”我的这个同学十分听话,骑上车,沿着大姐走亲戚的路线走了一趟,也是走了七户,也是走的相同路线,连顺序都没变。刚回到家,气还没喘一口,奶奶又说:“孙子,你看灯泡都脏了,你把灯泡擦擦吧。”他搭起凳子,用干布擦了半天,因为有油腻擦不掉,就把抹布沾湿拧干,上去再擦,一下触了电。奶奶看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直到常老实回家发现,可抢救已经来不及了,那天下起了雷雨。他的最后一个女儿,死的更是奇巧,大冬天穿着件貂皮大衣,和男朋友在村边草垛上约会接吻,有个路过打野猫的,远远看见那里有个毛烘烘的东西在动来动去,以为是只野狗,也没多想,端起火枪朝着那儿就是一枪,当时就被打倒了。那个打野猫的满心欢喜,以为有了猎物,跑到近前一看,傻眼了,原来是两个人。常老实两女一子再加上老伴,只剩下了老母和自己孤家寡人了。他这才相信算命人和看风水人说的不虚。搬了家,搬出去没几天,老母亲就死了。现在只剩下了常老实。
和馋鬼家隔水塘对着门的是一对老夫妇。老两口都满脸皱纹堆积。穿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可老太太还时不时掐一朵红花戴在头上,我们都管她叫“大美人”。他们家就老两口,一辈子没孩子,在我的记忆里,好象也没亲戚。因为脾气古怪,老两口什么也看不惯,谁也看不惯,整天没事就是骂人,好象骂人也能为生。大人们没人理他们,只有我们这帮孩子,一边叫一边跑:“大美人,大美人。头上戴着花,看着不像人。大美人,大美人,头上顶尿盆,满嘴是骚味。”老头和老太太就追着赶着骂我们。那骂声是高八度,整个村子都能听得到。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地震那年,我们刚从屋里跑出来,就听到大美人的声音:“哈哈,我们没死,你老祖宗没死。”当然,大人们都被地震吓坏了,没人理他们。
水塘西边,就是我们家住的这边,最好玩的就是我家的邻居。东边的邻居,我的那个同学三子,天生有些结巴。有一次,我看到他和母亲一起扎篱笆,他在里面扶着,他母亲在外边用草绳勒,不小心那绳套住了他的手,他急得大叫“勒——勒——”母亲以为他说绳子勒得不紧,又用力勒了一下,他说一个勒,母亲就加一次劲,过了半天,才说出“勒我手了。”他不仅结巴,记性也不好,经常犯糊涂。有一次,他妈给他八分钱,要他拿一个酱油瓶,一个醋瓶,去打酱油、醋。那时酱油五分钱一斤,醋三分钱一斤,他怕忘了,一边走一边念叨:“五分钱酱油三分钱醋,五分钱酱油三分钱醋。”走着走着,上坡时摔了个大马趴,他愣愣地爬起来,忘记了母亲的交代,只记得三分五分,不知道是五分钱酱油三分钱醋,还是三分钱酱油五分钱醋,坐在那里回忆了半天,只记着五分三分,他一边爬一边说:“三分钱酱油五分钱醋······”这么念叨着,到了小卖部,他把瓶子一递说:“三分钱酱油五分钱醋。”售货员看着他说:“三子,你弄错了吧?三分钱酱油只有半瓶,五分钱酱油要一瓶半。”“我妈就这么跟我说的。”
我们家西边邻居的孩子比我们大,已经上了高中。喜欢咬文嚼字较真儿,可往往弄巧成拙。当哥哥骂他傻逼时,他就对他母亲说“我哥哥骂你呢。我爸爸可没那东西。”他哥哥又向他爸爸告状说“他骂你那东西,我妈没有。”把“丫挺的”解释成“丫头养的”,还非要父母当面认可。弄得父母哭笑不得。
我爸妈刚下放时,没有房子,租的是一户地主家的四合院。院子里一共六户,我们住在东厢房。东厢房有两户,一户是我们家,五口人。另一户是母女俩。中间是共用的外屋,两家各有一个土灶,一个大水缸。里屋是两间通房,占房子一半面积的是大土炕,无论做饭烧水,炕头都热热的,在冬天,这炕头绝对是长辈或老人家的。
虽然母亲是村里人,可我们家还是算外来户,而且是唯一的。那时困难,我家都是住在和平里的大姨接济我们,爸要每两个星期骑自行车从通州到和平里,来回一百六七十里,驮一点米和舅舅、姨夫们帮助剥下的树皮柴。后来我试过,这么跑了一次,就累傻了。我能吃上冰糖葫芦,都是老爸从北京给带回来的,五分钱一根,否则我就只能吃二分钱一包的酸枣面。
我们那个院子里有十几个孩子,好仨臭俩,整天在一起打打闹闹,吃饭睡觉从来不挑地方,高兴在哪儿吃就在哪儿吃,哪家做的好吃就吃哪家。睡觉也是不论,随便扎个地方就睡。自然,大人们只是相互通报一声就够了,没必要把我们叫醒,或非要抱回自己家去睡。直到上三四年级了,才知道在人家吃饭不好,睡别人家不好,和别人家女孩睡在一起不好。而那时,我是经常被西厢房地主家的两个女孩夹在中间睡的,大人们有,我没有阶级概念,当然也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感念。只是我睡着了,不小心尿床,会尿在任一女孩的身上,可她们一次也没骂过我。我们家搬走的时候,这两个叫大雪小雪的女孩都哭着不让我走。我不懂什么,还是搬走了。她们俩人还经常跑到我家,睡在我家,睡的时候照样两个人一边一个,把我夹在中间。我真正意识到大雪是女孩,已经是五年级了。有一次,学校组织六一演出,我和大雪的节目是男女生二重唱《浏阳河》,我们化好妆,在学校的操场演出,上百人都坐在操场看我们的节目,四周是风,连燕子也都站在电线上欣赏。因为是二重唱,前奏过后是大雪先唱,她是女高音,上来就是那句:“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山路到湘江······”她一边唱,一边伸开手配合,第一句唱出了口,手也伸了出去,不料一换气,裤子掉了下来,全场哄堂大笑。自然我们的节目也就演砸了,许多人都怪是我惹的,大雪也怪我害得她在全校同学面前曝了光。我无法分辩,可从那时 _________________ 我要让你看见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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