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 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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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舟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9-12-01 05:48:27 发表主题: [转帖] 象之意和境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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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先霈
中国诗学中的意境论,从古到今,注重“意”、注意“意”对“境”和“象”的统帅作用的多一些,对于“象”和“境”,对于“境”、“象”在“意”的触发、形成以及表达上面的作用,不少的论者在很多时候则有些忽视、轻视。书法、绘画、音乐和诗文中,那些“意到笔不到”的作品受到赏识、称誉,而同时每有“和盘托出,不若使人想象无穷”的说法,对文本中客观事物情境的逼真再现给以嗤笑。这一点值得我们重新探讨。在讲意境的时候,我先要说说,对于文学创作,写“境”、写“象”的必要和重要。
文艺家再现客观世界,描写社会生活或者描绘自然景物,应该有什么样的要求?《文心雕龙•物色》有一段话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现代有些研究者认为,这段话是对六朝文学的形式主义倾向的批评,而且认为这种批评是十分正确、恰当的。这种理解,在我看来,还可以斟酌、商量。刘勰对六朝文学是有所不满,但是,文学描写“曲写毫芥”,用语言文字咏物能够做到“如印之印泥”,能够做到“密附”,不能说一定就是弊病,而很可能是文学家能力的表现。山水诗、山水画之状物,仅仅做到形似当然是不够的,但不能说“形似”就不好,否则,难道说,文学艺术要形不似才好?刘勰没有这样的意思,这不是中国古代诗学家的主张。只是,诗学家中的一些人,对境和象的细致描写,确实是不太欣赏、不太赞成,由此带来一些偏颇。文学、美术创作的训练,第一步是要有素描的功夫,素描的第一步就要形似。没有形似,哪能有神似?“意境”、“意象”,首先要有“境”、有“象”,作品中的境和象,要切合实际事物的境和象,不然一切无从谈起。
从《诗经》的时代到魏晋南北朝,历经漫长的探索,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在再现对象的形貌方面,有明显的进步,其中的变化意味着诗学观念的转折和进步。以景物描写为例,《诗经》里写得很出色的如《小雅•采薇》的最后一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世说新语•文学》记载,谢安考问他家中的后辈们,《诗经》里哪个句段文字最漂亮?谢玄回答说,就是《采薇》的这一段。方玉润《诗经原始》中评说:“此诗之妙,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情,非可言喻”;又说:“末乃言归途景物,并回忆来时风光,不禁黯然伤神。绝世文情,千古常新。”谢安、谢玄应该就是从寓深情于实景这一点,来肯定《采薇》的。又如《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明代王鏊在《震泽长语》里说:“余读《诗》至……《黍离》等篇,有言外无穷之感,后世唯唐人诗尚或有此意。如‘薛王沉醉寿王醒’(李商隐《龙池》),不涉讥刺而讥刺之意溢于言外;‘君向潇湘我向秦’(郑谷《咏瓜渡》),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于言外;‘凝碧池头奏管弦’(王维《菩提寺凝碧池》),不言亡国而亡国之意溢于言外;‘溪水悠悠春自来’(刘禹锡《伤愚溪》),不言怀友而怀友之意溢于言外;‘潮打空城寂寞回’(刘禹锡《石头城》),不言兴亡而兴亡之意溢于言外———得风人之旨矣!”“风人之旨”,指的是《诗经》开创的处理意和境的关系的传统,这个传统的核心要义是:以“不言”而使得读者更能领会其所欲言,以“不写”使得读者更能想像其所欲写。“不言”的是情和意,把情和意放在景的描写中间了。方玉润评《黍离》,说它“一往情深,低徊无限。此专以描摹虚神擅长”。意在言外,也可以说是意在境外、意在象外。对于境和象,包括外物的境和象以及作者心理的情状、过程,作者内心世界的境和象,都要不言或少言,而追求的是“描摹虚神”。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概括这种手法时说:“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这是古代文艺家所尽力追求的,是得到历来诗学家赞赏的。
这种表现方法很有特点、很有韵味,但是,事物、对象的“貌”是不是“无遗”呢?那就不一定了。对象,景物的“貌”,诗人心理、情感的“貌”,在这些诗里,常常朦胧隐约,常常是藏身在背后,不以真实面貌示人。直到明清之际,王夫之还是说,“‘庭燎有辉’(《诗经•庭燎》),乡晨之景,莫妙于此。晨色渐明,赤光杂烟而叆叇,但以“有辉”二字写之。唐人除夕诗‘殿庭银烛上熏天’(杜审言《守岁侍宴应制》)之句,写除夕之景,与此仿佛,而简至不逮远矣。‘花迎剑佩’四字,差为晓色朦胧传神,而又云‘星初落’,则痕迹露尽————益叹《三百篇》之不可及也!”说唐诗对景物的描写详细了,因而不如《诗经》,希望文学描写停留在“简至”的阶段。他又在《诗广传》中提出了他对诗歌的要求。在人类早期诗、乐、舞合一的阶段,以“嗟叹咏歌、手舞足蹈”来帮助表达情感,而不用繁复的文字,他批评对情境的细致描写说:“故备众事于一篇,述百年于一幅,削风旨以及其繁称,淫佚未终而他端蹑进,四者有一焉,非傲辟繁促、政散民流之俗,其不足以是为诗,必矣!”王夫之是古代诗学大家,对意境论有特殊的贡献,他的上述明显地偏颇的观点,是有代表性的。
历史的事实是,文学在不断地进步,文学描写不能也不会停留在“简至”,而是逐渐细密、丰腴。到了魏晋,山水诗描写景物不再满足于“两字”、“一言”,不再专重“虚神”,而是“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文心雕龙•明诗》)。曹操的《观沧海》是一个转变的标志:
引用: |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
这首诗绝大部分篇幅是对海景的描画,写了海岸边的树木、近海的岛屿、海中的波涛,写了大海的苍茫寥廓、无边无际,清人张玉偲《古诗赏析》说:“铺写沧海正面,插入山木草风,便不枯寂。”那么,对景物的描写是否冲淡了对于旨意的表现呢?不但没有冲淡,反而是大大加强了。“日月之行,若出其中”四句,既是海上实景,也流露诗人在海景前的心情,表现了他气吞万里的气魄。明人钟惺在《古诗归》里说:“《观沧海》直写其胸中、眼中,一段笼盖吞吐气象。”这篇诗作,把重点放在了境、象的具体描写上,这是有开创性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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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舟 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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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01 05:49:57 发表主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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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后,谢灵运把境、象描写又推进一大步,他的《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入彭蠡湖口》等许多篇,都以主要篇幅细描山水云树,写到新竹的绿箨,写到浮萍的紫茸,写到岩石披着云裳,写到花瓣托起清露。明代焦竑在《谢康乐集题辞》中说,“诗至此”是“一大变”:
引用: |
弃淳白之用,而任丹雘(彩色颜料,藻饰)之奇;离质木之音,而任宫商之巧。岂非世运相乘,古始易解,即谢客(谢灵运名客儿)有不得而自主者耶?然殷生有言:“文有神来、情来、气来,摹画于步骤者神踬,雕刻于体句者气局,组缀于藻丽者情涸。”康乐之雕刻组缀,并擅工奇,而不蹈殷生之诮者,其神情足以运之耳。何者?以兴致为敷叙点缀之词,则敷叙点缀皆兴致也;以格调寄俳章偶句之用,则俳章偶句皆格调也。是故芙蕖初日,惠休谢其高标;错彩镂金,颜生为之失步,非以此与! |
焦竑这番话,在古代意境论上的重要意义,应该给予高度评价。他似乎是针对着重意而轻境的传统,大力肯定谢灵运的诗歌华丽精致,分析华丽精致没有导致诗歌文本的情感枯索,没有导致精神窒碍、晦涩,没有导致气势局促,是因为诗人以神情、兴致来支配描叙的词藻,所以人们才把他的诗作比之为朝阳下的荷花。这样我们看到了两种处理境、象描写的范式,一是《诗经》里的许多篇章,以及后来唐诗中的许多绝句、宋词和元代小令,力求精练简约;另一种是六朝山水诗,汉赋,唐诗中一些写景的古风、排律,模山范水,雕刻铺排。两者各有其妙。钱大昕《潜研堂集》有《瓯北集序》说,赵翼的诗作模山范水,几十年间,“每涉一境,即有一境之诗以副之,如化工之赋草木,千名万状,虽寒暑异候,南北殊方,枝叶无一相肖,要无一枝一叶部栩栩然含生趣者”。境、象,要写出一枝一叶,要写出每片树叶、每根树枝的独特,这就对后一种范式作了明确的肯定。
从一种范式独领风骚到两种范式各显风采,是文学发展和诗学发展的结果。如何既要做到境真,又要做到味永、意深,两千年间,不少诗人和诗论家认真探讨。谢灵运之弟谢惠连在《雪赋》中,假拟梁王对司马相如说:“抽子秘思,骋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侔色揣称”,是仔细观察对象的形状色调,找到最适合的词语,也就是要求“形容迫至”。《雪赋》对雪的描绘是刻画入微的,元代的祝尧在《古赋辨体》中评论说:“此赋中间极精丽,后人咏雪皆脱胎焉。盖琢句练字,抽画细腻,自是晋宋间所长。其源亦自荀卿《云》、《蚕》诸赋来。”“抽子秘思”,是要求文学家对雪景有审美的感悟,作品体现独到的意味。后面,梁王听完这篇赋,“寻绎吟翫,抚览扼腕”。他寻绎什么,吟翫什么,为之扼腕的又是什么呢?那当然是赋的作者寄寓在文本中的“秘思”。六朝作家,鲍照、沈约、丘迟、任昉、何逊、徐陵、庾肩吾等,都有咏雪诗,大都是在“侔色揣称”下功夫,而“抽子秘思”却做得不够,这就是他们遭到刘勰批评的原因。至于“揣称”,是很有讲究的。《世说新语•言语》记载,谢安冬天在家里给儿女讲论文义,一会儿下起大雪来,谢安动了兴致,道:“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子谢朗随即应答:“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接着说:“未若柳絮因风起”。“撒盐空中”的“揣称”也没有错,做到了形似,但缺乏审美的意味。“柳絮因风”被后人所称赞,以至成了典故,是由于它不但描摹出了雪花的形貌,其中还含蕴了才女的诗情,使我们好像同时看到她那追踪着飘飞的雪花的欣悦的眼神。宋代蒲寿宬的《咏史》诗赞扬谢道韫:“当时咏雪句,谁能出其右。雅人有深致,锦心而绣口。 ”“锦心”和“绣口”分别指创作主体从雪景得到的体悟和文本对雪景的语言表达两方面。唐代张打油的咏雪诗:“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要算是贴切并且易晓的,但是它没有一点意蕴,却把美景丑化了。祝尧大加赞扬的《雪赋》中间的一段是:
引用: |
霰淅沥而先集,雪粉糅而遂多,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蔼蔼浮浮,瀌瀌弈弈(李善注:漂流往来繁密之貌)。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轻盈美好)于墀庑(台阶上和屋檐下),未萦盈(回委之貌)于帷席。既因方而为珪,亦遇圆而成璧。眄隰(原野)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于是台如重璧,逵(大路)似连璐。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鲜,白鹇失素,纨袖惭冶,玉颜掩嫮(女人美貌)。若乃积素未亏,白日朝鲜,烂兮若烛龙衔耀照崑山。尔其流滴垂冰,缘霤承隅,粲兮若冯夷(河神)剖蚌列明珠。至夫缤纷繁骛之貌,皓汙皦洁之仪,回散萦积之势,飞聚凝曜之奇,固展转而无穷,嗟难得而备知。 |
《雪赋》创造意境,既再现了雪景之境,又充溢着赏雪之意、之味。就前者说,它写出了下雪的过程,雪的千姿百态。霰是小冰粒,是雪的先导,它们轻声欢叫着,所以说是“淅沥”。雪花盘旋回转,彼此挤挤撞撞,好像春风中的落英,所以说“粉糅”。雪花在作家眼里是一群活泼的小生灵,到处探头探脑,把一切染得洁白,无论是低的隰还是高的山,兀立的台成了白壁,逶迤的路成了串珠。台阶都是玉砌,林木都是琼瑶。天上的白鹤白鹇,地上的素衣玉颜,在这琉璃世界,都失去了原有的光艳。当红日照射,素裹红妆,那就更是美妙绝伦了。《雪赋》表现的是自然美和人对自然美的欣赏,它的意味是人化的自然的意味。
宋代杨万里《雪后晚晴,四山皆青,惟东山全白》赋“最爱东山晴后雪”绝句则又是另一种风味:“只知逐胜忽忘寒,小立春风夕照间。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表达的是明朗轻快的喜悦之情。雪景的“形”是可以穷尽的,诗人的“意”是可以不断新创的。雪景诗文的意境之意,还有更深一层的,是由自然而触发到社会人生的感慨。唐人咏雪诗中,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与柳宗元的《江雪》是精美之作,前者表现塞外壮阔的雪景,而更传达了戍边将士的艰苦与悲壮,以及朋友之间的深情;后者表现江南荒野凄清的雪景,更传达了作者的孤寂和对理想、操守的坚持。宋代蔡正孙《诗林广记》记述,王安石曾经和友人“在钟山对雪,举唐人咏雪数十篇,要之穷极变态,无如退之(韩愈)。大抵唐人诗尚工巧,失之气格不高。有如‘鸟向有香花里宿,人从无影月中归’;若状一时佳处,如‘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道孤寂之意如‘夜静唯闻折竹声’;其好用事则如李义山云‘已随江令夸琼树,又入卢家妬玉堂’;又云‘欲舞定随曹植马,有情应点谢庄衣’。至于老杜则不然,其‘霏霏向日薄,脉脉去人遥’等句,便觉得超出人意。唐人咏雪,好用琼瑶、鹅鹳、梅花、柳絮,重叠工巧,所以觉少陵超迈也“。蔡氏引用的杜甫诗句出于《又雪》:”南雪不到地,青崖霑未消。微微向日薄,脉脉去人遥。“写的是南方的雪,不待落地就已经融化。在《对雪》中他又写道:”北雪犯长沙,胡云冷万家。随风且间叶,带雨不成花。“雪花和落叶共舞,飞着飞着失去了六角花瓣的形状,成了水滴。而他高于其他诗人之处,在于立意高。诗中表现的是在战乱中对长安的思念,忧国忧民,不愧是沉郁顿挫之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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