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还酹江月

[吟啸徐行]

一尊还酹江月

元丰二年（1079年），谏官李定、舒覃摘录苏轼谤讪新政的诗句，上奏朝廷，苏轼因此获罪。不久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史称“乌台诗案”。
苏轼初贬黄州期间，带着满腹苦痛，一头扎进黄冈山水。他曾多次游览赤壁，或孤身只影，或邀朋结友，或白昼徒步而行，或夜半摇舟寻访。一日，他只身站在茫茫大江边，习习江风吹拂着他的帽缨、须髯和敞开的衣襟，更吹拂着他滚烫的心胸。滔滔江水不时打在赤壁的峭岩上，激起隆隆回响，仿佛战鼓、刀剑之声，又仿佛千军万马的呐喊。苏轼眼前好像燃烧着烈焰，滚涌着浓烟。烟光里时而晃动着横槊赋诗的曹公，时而闪过羽扇纶巾的周郎。周郎雄姿英发，正当年少，却立下赫奕战功，而自己四旬有五，年岁渐老，但事业无成，无限感慨涌上心头。于是一首千古绝调《念奴娇 赤壁怀古》，似长江大河，汩汩而泻，至“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戛然而止。
这首词气势磅礴，境界阔大，格调雄浑，历来被看作是宋豪放词的代表作。而有人说该词的末尾几句，苏轼自抒内心痛苦，借酒浇愁，流露出消极厌世的思想。但我反复揣摩，却不敢苟同。一气呵成、首尾呼应的几句词，奈何成了消极的把柄？
如果说黄冈之贬，是苏轼仕途上一次重大挫折，使他沉溺痛苦不能自拔，以至三年后，游赤壁怀古，仍不能摆脱其影响，未免太小看苏轼了。“乌台诗案”苏轼遭受打击，对苏轼而言，已非首次。苏轼一生仕途坎坷，自与新政意见相左，遂遭排挤，一直在地方流放，通判杭州，再知密州、徐州、湖州，已有二十多年。他早有这种心理承受能力，并从失意的旋涡中挣脱，达观放任，忘情自我。
人的情绪不可能像体温是一个恒定的常数，再棒也有偶染微恙的时候。倘若情绪一路高昂，最后必然变成疯狂的歇斯底里；而一味下沉，势必欲哭无泪，哀极心死。那种要求人处变不惊，处哀不伤，也是有悖人性的。苏轼在贬谪中，身临古战场，睹景思人，追古抚今，即使流露出低沉情绪，也完全是人之常情，世之常理，何消极之有？人的情绪不可能是单调函数，而是复杂函数。既受时空横坐标的限制，又受个人命运、心境纵坐标影响。当其思接千古，冥想未来，在田地间回旋，于物我间往来，必有高亢低回、喜悦悲伤的过度变化，这是一种自然或潜意识流动。何况文似看山不喜平，这是众所周知的。倘若全词始终处在大江东去、一泻千里的气势中，那多让人失望和乏味。结尾几句，于高亢处突然低回，直泄中忽然迂折，正是匠心之所在，怎能扯到消极上去？
江流浩荡，皎月当空，耳听惊滔拍岸，心想无觅英雄，此时此刻洒酒临江，祭奠江月，该是何等美好、浪漫、旷达，而又博大的胸怀？非苏轼这等高逸之人，是断然想不到，也做不出的。当今社会，芸芸众生，若非聚酒会朋，频频举杯，拼个酩酊大醉，则是倾酒自斟，买个微醺。偶有孝顺子孙，洒酒坟头，哀祭亲人。无论那一种都一样情薄味浅。哪如苏轼这一“酹”，倾注着仕途坎坷、壮志酬的悲叹和愤慨，也激荡着一腔追慕英雄、渴望建功立业的豪迈之情。是他身心遭到打击的自慰自解，也是他陷入双重心理矛盾中一种反拨。这一“酹”，恐怕还浸透着对混帐皇帝和混乱朝政的有力鞭挞，对把持新政者的揶揄。在苏轼看来，轻徭薄赋，富民强国，这是很明白的道理。可当政者偏偏“身在庐山、不识庐山”，变法损民，招尤结怨。而这又容不得疑义，几首小诗，险些遭杀身之祸。苏轼岂能在一根绳子上吊死？无奈之极，酹酒江月，以避锋芒，恰是积极所为，明智之举。过去很长一段时期，我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的意识根深蒂固，容不得半点妥协。倘若不敢与统治阶级拚死抗争，对当权者眦睚必报，而是回避矛盾，淡然处世，不管这种方式多么潇洒、飘逸、浪漫，于人无害，于己百利，都一律视作消极。若以这种心态和眼光，审视苏轼，衡量苏轼，苏轼能不戴上冤枉的帽子？我们知道现在有伪科学之称，那么强装积极，硬撑积极，是否也可以称为伪积极呢？
余秋雨先生在《东坡突围》中，把东坡心理矛盾和精神苦痛，形象地视为突围，其实不然。几乎每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人生旅程，都不乏这种经历。从漫长封建社会的耿介文士，到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被打成牛鬼蛇神的学人，谁没有苏轼那样的苦闷？若言突围，则可以编成无数支突围的大军了。
或许有人会举“人生如梦”为证，可我觉得这是全词中最自然、最贴切，也最富有情味的比喻。倘能人生如梦，一切美好的愿望就能在转瞬间轻易变为现实；人生就不再是一场沉重艰难的跋涉，而是一次轻松愉快的旅行；将不会是痛苦的炼狱，而是歌声曼妙的天堂；就不会色泽灰暗，而是缤纷多彩了。就算是场噩梦，也会在你不堪忍受、倍受惊吓、口喘粗气时醒来，并在醒来的一刹那，烟消云散。至于“早生华发”，正是苏轼不甘沉沦、积极进取的内心表白。倘若苏轼醉情山水，真的“从此小舟逝，江海寄余生”；倘若苏轼沉溺酒色，每日杯来盏去，出入青楼妓馆；倘若苏轼热衷与庸人交往，吹牛皮扯虎旗；倘若苏轼每日泼墨行楷，笔走龙蛇；倘若苏轼每日摆棋谱，抚丝竹，总是乐呵呵如菩萨，苦呀，忧呀，只字不提。那才叫消极，非但消极，简直是颓废了。逆境中，说两句消极的话，写两句消极的诗，不为消极。若硬说是消极，则是假消极。逆境中，不忘己之使命，戚戚于建功立业，只有大积极者才能有之。
苏轼不是那种一遇挫折，就躲进书斋，走向圆熟、闲适、麻醉、绝望的小文人。而是从未停止过他的呐喊。他不仅在诗文中曲折吐露衷怀，还给朝廷上奏折，力陈世弊，为民请命。就是在贬谪黄州途中，还愤怒写下《朱陈林嫁女图》；远贬海南，还写下《荔枝叹》等。他对皇帝说：“臣愚蠢无状，常不自揆。窃怀忧国忧民之意，自为小官即好谮议朝政，屡以此获罪。然受性于天然，不能尽改。”再看他在为地方官期间，筑堤，祈雨，造福庶民，与民同乐。虽命途多舛，又何曾消极过？
一尊还酹江月，这是滔滔大江中一个回流，满山鲜艳里一片暗绿，是强歌劲曲里一个低音，是进行曲终时一个悠长的余响，是多么艺术的一笔！倘若驴年马月，我有幸到黄冈一走，大江之上，夜空之下，定当酒酹江月。但我深知，无论我怎样酹，或者倾、洒、浇，都只是东施效颦罢了。


2004年8月15日于霞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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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显自我爱好,弘扬民族文化,追求诗意生活.

[冰清]

先生分析鞭辟入里。
我想，只有像先生这样，从把握《念奴娇·赤壁怀古》全词的感情基调，和词中的意象与抒情的内在联系去理解词家的情怀--感伤而不颓废，悲壮而不哀怨，才是最有说服力的。

[William Zhou周道模]

蜀人刘小川，写有《品中国文人》系列，中有写苏东坡的，洋洋洒洒，广而细，形而神。读之对我辈习文之人大有好处。我先读刘文，再读吟君的，觉得你写出了苏氏的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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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灵魂的歌唱.
周道模

[吟啸徐行]

谢谢二位夸奖,我是自己瞎揣摩的,也就是自己的理解而已.谢推荐,那天买来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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