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下 石 凳

[吟啸徐行]

乡 下 石 凳

我坐过长条板凳、木制方凳、竹背靠椅，也坐过爷爷留下的雕花太师椅。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又坐过各式沙发。但最让我记忆犹新和深长怀念的，还是乡下老屋前的石凳。
长条板凳，多摆在农家八仙桌边。入席落坐，须讲究主宾、长幼、尊卑，饭先饭后的客套和规矩，让人拘谨。虽不如坐针毯，但绝无舒畅而言。若不吃饭饮酒，闲聊坐之，则嫌凳窄，又无仰靠，人坐其上，想悠闲不能。方凳自然稍宽些，屁股可全落坐其上，但重心不稳，身子不可晃动，否则有凳仰人翻之险。竹椅有斜靠，夏天纳凉坐之，倒也惬意。可身子摇曳几回，则吱吱作响。倘稍不注意，竹片之间缝隙夹住皮肉，疼得你龇牙咧嘴，我是多次尝过其滋味的。爷爷的雕花椅，靠背过直，两边扶手也高，必须端坐，即所谓正襟危坐。对于素来懒散，怕受拘束的我，感觉那是受洋罪，也就弃而远之。
举目望远，殿堂里祥云绕绕，瑞气腾腾，龙椅隐隐其间，那可是天下第一椅。可椅上透着杀伐之气，溢着浓浓血腥，令人不寒而栗。我辈小民，人虽贱命却贵，岂敢冒杀身灭族之祸觊觎之？纵然给我十个脑袋，也不敢小觑一眼。衙门里的官椅，古往今来多少人慕之争之。但我家祖坟上没长那蒿子，无缘端坐。况一想到那上面堆满尔虞我诈相互倾轧之事，便如吃了苍蝇一般。
我一芥书生，普通园丁，在单位上班，能坐上折叠钢椅，也算臀福不浅了。无奈大多时间都要备课、改作业、阅试卷，伏在办公桌上，臀下虽然软和些，背后小靠却难以发挥作用。偶尔靠一下，也是在很长时间的忙碌后，身躯背脊都有些麻木了，仅撑住两个肩胛，只能体会一点小快乐，难以领略到大愉悦。当沙发走进办公室内，身子拥进去，微闭双目，万事不思，尽情放松，是很舒坦。可时间稍长，又腰酸背痛。最怕的是来人，无论闲扯，还是正言，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中间置一茶几，烟来茶往，话匣打开，漫聊神侃。长则半日，短则时余，当你起身送客，早已腿软臀麻。
至于受人青睐的老板椅，人一旦坐上了，说话耍官腔打官调，论事讲原则明礼仪，来人察言观色，开口揣摩意图。有时公事公办弄威作派，有时淡化原则称兄道弟，有时又专打哈哈聊作应酬，全仗你把握分寸。要做到既不失言，又很得体；既办妥了事，又不损关系情感，真是难上其难。每天坐其位、谋其政，心里惴惴焉，浑身不适，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况我这人爽直惯了，也坦诚惯了，委心几日，虚伪几回，也能应酬一下。可日子长了，是断难坚持的。于是与上与下闹出点别扭，一气之下，舍老板椅，坐硬板凳，反而觉得每一根汗毛孔都舒畅。
木凳、竹椅、沙发、旋椅，虽质地不一，形态各异，但都是位子。凡位子一旦涉嫌主宾，沾附职位，染上功利色彩，人坐上去，也会跟着蜕变的。那种人分三、六、九，位有好、中、差的凳子，总让我感慨连连。在这一点上，乡下老屋前的石凳，是最让我钟情留恋的。
乡下屋前的石凳，不知起于何年，又是哪位石匠所凿。除了几许花纹雕饰，完全是一幅自然之态。村中大人孩子，甚至路过的陌生人，哪怕是乞丐，都可落坐。没有先到为君，也不必后来居上。它不像车上的位子，电影院的位子，是花钱买来的。谁持有票政，谁就绝对拥有落坐权，不容他人侵占。即使暂时空着，你坐上一会儿，但只要持票政的人一来，你就得知趣地离开。哪怕那位子再佳，是在前排，可以让你尽情领略屏幕或舞台上明星大腕的风采；或者临窗，让你吹到野外的凉风，观赏不断变换的大自然美景，你也得乖乖舍弃。
而乡下石凳，则不管你的身份高下，年龄长幼，辈分大小，只要你愿意，不怕别人笑你下里巴人，你可以尽情地坐，坐得踏踏实实，安安稳稳。这凳子不是御旨所赐，你不必感恩戴德，山呼万岁；也不是领导安排，你不必竭诚效力，肝脑涂地；更不是亲戚赠予，你无须投桃报李，礼尚往来。
乡下石凳，不需要人为的装饰，也不需要刻意的照料。落满灰尘时，风掸几遍，雨擦几回，又都干干净净。白天人忙碌了，鸡犬可以蹲上去，鸣三吠两，无须干涉。夜晚人睡熟了，月落星沉，露水盈流，亦不足惜。它脏脏净净，冷冷热热，贫贫贱贱，摆在老屋前，多少世，多少代，没有人能尽数；历经多少沧桑，也没有谁来记载。但我敢断言，这敦厚方正的乡下石凳，在上面坐过的人，倘能列出来，作为回目，编为章节，随便缀几行文字，就是一本充满乡野气息的长篇通俗读本，抑或是传奇、变文，说不定还很经典呢。
什么时候，人世间的所有凳子，都能如乡下的石凳，无贵无贱，无尊无卑，人坐上去，心地坦然，精神爽逸，像神灵无所冀求；像菩萨却不受跪拜。这样的凳子，岂不美哉大哉！

2004年5月1日夜于霞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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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显自我爱好,弘扬民族文化,追求诗意生活.

[William Zhou周道模]

借古讽今，凭物说人，以诗喻世，是吟君的一大特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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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灵魂的歌唱.
周道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