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驴 吟

[吟啸徐行]

毛 驴 吟

小时候，曾在大路上见到一种牲畜，拉着一辆车，得得地奔走。它没有牛壮实，也没有马高大，浑身灰褐，一对尖而长的耳朵，样子挺温驯，目光也和善，似乎还含着泪水，显得憨厚可爱。向大人打听，才知道叫毛驴。初见毛驴，它留给我很深的印象。
稍长，听大人们讲八仙的故事，自然少不了倒骑毛驴的张果老。于是毛驴在我心中又与神仙纠缠在一起，增添了几分神秘。世上可骑牲畜颇多，骑虎，骑狮，骑独角兽，骑四不象，骑神牛，则显得威武浪漫；骑鹤，骑凤凰，则显得潇洒飘逸。张果老舍弃其他动物，独骑毛驴，可能对毛驴情有独钟，或许有特殊的缘分吧。后来在电影里，看到阿凡提骑着小毛驴，走东窜西，以他的聪明智慧，傲岸权贵，帮助穷人，那可爱的小毛驴似乎浑身透着灵气，使人倍觉亲切。一次我在一座磨房的磨道边，见到一头毛驴，被黑布蒙上眼睛，绕着磨道一圈一圈走，磨声呼呼，乳白色的豆汁源源不断流进木桶。让毛驴终日干活，已经够残忍了，奈何还要蒙上他的眼睛？不知出于愤怒，还是怜悯，我心里笼满阴云，并由衷感慨：毛驴真是世上最忠实的牲畜，人类最听话的益友。
不知怎么在大人们的口中，常听到一些带“驴”的话。与秃头发生争执，则会轻蔑地骂一句“秃驴”，而秃头听罢，立即脸红脖子粗，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讪笑他人愚笨时，又奉上一句“蠢驴”。别人喝汤发出声音，不够文明时，则讽刺为“驴饮”。说话洋腔怪调，又斥之为“江南的驴子学马叫”。对性格倔强的人，则一律称为驴脾气。哎，驴不知犯了哪则天条，触痛了乡民的哪根神经，甚至是刨了他们的祖坟，说话骂人都要将“驴”拖出来，发泄私愤。我着实困惑了。
打开词典，“驴”的词条下：比喻答非所问或事物两下不相合，叫驴唇不对马嘴；指不可知的年月，事情遥遥无期，不能实现，叫驴年马月；借指极坏的心肠，叫驴肝肺；用高利贷残酷剥削，叫驴打滚。毛驴又不知哪朝哪代、哪祖哪辈得罪了文人墨客，编出这多词语贬损毛驴，简直使毛驴要沉冤莫白了。
记得在一剂中药里，有一味叫阿胶。用驴皮加水熬制而成，有滋补洋血功效。听罢心里咯噔一下，身上有痉挛的感觉，一种悲凉涌上心来，很为毛驴愤愤不平。一次村中唱皮影戏，看到那些神态各异、色彩斑斓，而又栩栩如生的皮影人，深为这类民间雕刻艺术叹服。经打听原来这些皮影人也是驴皮所制，我不禁又是一惊，驴啊，你为人类服务，又被人类奴役，干重活，吃粗食，任劳任怨，从不反抗。死了，肉被食，皮被熬被雕……，鞠躬尽瘁，死而不已，却没有获得人类的称赞，我替驴感到悲哀。继尔又想到与人类密切相处的牛、马、猪、狗、羊等，都曾有遭贬挨宰的命运，这也许源于人性中残酷的本性。正是这种本性膨胀作怪，殖民掠夺，战争侵略，屠杀同类，这样的悲剧，才屡屡发生。
中学读文学大师柳宗元的《黔之驴》，首先为毛驴捏了把汗。当虎被吓跑时，又为驴会心微笑。最后驴被老虎“断其喉，尽其肉”，不觉痛心疾首。遂迁怒于好事者，也怪柳宗元不该杜撰这个故事，把“庞然大物、黔驴技穷”这类贬词强加在毛驴身上。遇虎，除狮子外，其他动物都会“技穷”，岂只驴哉？想到这一层，驴不但没有被虎吓破胆，而是尽其力其能与虎搏斗，不得已失败，虽死犹荣，驴是悲壮的英雄。我对驴油然而生一分敬意。
一日，我翻阅一部诗选，看到一幅插图。在老病孤愁的诗人身边，赫然立着一头毛驴。诗人深邃的目光应着毛驴慈善的双眸，毛驴瘦削的身躯傍着诗人清癯的面影，配合默契，又相依为命。我的血液猛地一热，心怦然而动。和诗人站在一起的毛驴啊，一定也有着博大的胸怀，历经劫难心不改，受尽误解志不移。毛驴绝不像当今社会上，那些喜欢傍名人的庸俗之辈，怎么都显得浅薄滑稽，不伦不类。毛驴的品行是堪与高尚的诗人站在一起的，它的形象也会让人永远铭记。我不知道诗人有没有为他的这位伙伴写下几句诗行，倘若没写也没关系，心灵相通的伙伴，是不必彼此赞美的。
不久，读陆放翁《剑南诗稿》。陆游结束了南郑前线的幕府生活，满怀痛苦和失望，奉调入川，骑着一头毛驴，缓缓前行。当跋涉至道路崎岖、悬崖峭壁的剑门关时，忽然天色灰暗，冷风拂面，细雨霏霏，沾湿他洒满征尘和酒痕的衣衫。陆游感慨万端，自伤自嘲，写下《剑门道中遇微雨》一诗：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恢复中原的梦又一次破灭，上马杀敌的英雄又一次变成驴背苦吟的诗人，这分壮志不酬的悲怆，呼天不应，唤地不灵。但我想深通人性的毛驴或许是理解的。感谢毛驴驮着这首诗，驮着亘古男儿，从历史深处，从剑门关重峦叠嶂的大山中，向我们走来。毛驴融汇在陆游的爱国诗行中，带着一股百折不挠的气节，闪着质朴的灵光，擦亮我们的眼睛和灵魂。
毛驴，伴着东方民族走过漫长历史岁月，走过硝烟战火，走过劫难贫困，像人类的影子，也像人类的密友，更像人类的先导。它一定会在我们文化史册上，留下它不可磨灭的功勋。

2004年8月18日于我闻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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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显自我爱好,弘扬民族文化,追求诗意生活.

[荷梦]

选材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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