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

[一身灰]

馋



1 嘴馋



小时候，我脾胃虚弱，经常闹肚子，吃的不对，下午就会肚涨，胃口也经常不好。但奇怪的是，一旦想吃什么，就会被什么东西的气味环绕着，只流口水。母亲曾说我像个月子婆娘。有一次我到临村借东西，正是吃饭时候，那一家有客，记得他们吃的是稠米汤，插筷子不倒的那种，菜是凉拌芹菜，桌上放一大盆子。雪白冒尖的饭碗中，放一堆碧绿的菜，煞是好看。突然一股米香掺杂着芹菜独有的味道，向我袭来，又听着他们吃饭的呼噜声，吃菜发出的脆响，我的心一阵慌乱，嘴里开始不停地流着口水。

小时候，我常常闻到某种喜欢的气味，就会马上产生强烈的食欲，这时的口水就也会像一条小河，滔滔不绝。我的岁月好似被各种好闻的气味包裹住，又在对某种食物的狼吞虎咽中感到无比满足。随着年龄的增大，我的体质也慢慢变好，但却很少对某种食物产生兴趣，好似食物逃离了我的生活，食物成了生活中必须而无聊的形式。

但也发生过一两次让我发急攻心的食物。大概是88年左右，我去北京看我弟弟，回来时在火车上。那时，我的生活很拮据，坐火车一般是自备干粮。从北京回来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汉，从袋子里掏出一只黄灿灿的烧鸡，满车厢弥漫着诱人的香气。老汉旁若无人，像艺术家进入了意境，带着满脸的喜悦，看着烧鸡，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嘴巴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还吮吸着骨缝里的肉屑，发出唧唧的声音。老汉沉浸在烧鸡的美味中。我开始尚能抵挡着美食的诱惑，但随着老汉的进一步表演，诱惑便成了一股强大而无所不在的潮流，渐渐笼罩住了我的感官，口水一股一股涌向口中，想吃的欲望像火一样燃烧。但我却不能拥有一只烧鸡，而老汉趣味横生的表演还在进行，一个人在幸福的拥有中演示着幸福，一个人却在不能得到的失落中强忍着折磨。后来，烧鸡奇妙的的美味，慢慢变成了一团怒火，我竟有了扇老汉几耳光的强烈冲动。



眼馋



小时候，由于身体不好，便没有力气，没力气便不会干活，不会干活在农村就成了“吃饱溜”，是让人看不起的。而让人看不起是一片荒凉的土地，只能生长自卑。在自卑中，我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实孩子。

由于自闭封锁了我生活的主动性，我的心反而有了更多的自由的时间与空间。我的童年是与我的童心一起成长飞翔的，也许我的心比那些经常干活而受到承认的苦孩子走得更远，瘦弱的小身子有一片更大的蓝天。

我童年的心，是骑着目光满世界游玩的。在大人看来，我总是老成持重，一派小老头的模样，总是心事重重，好似有想不开的心结。村里人觉得我有点怪，似乎不是那个世界的人。有时间，他们又觉得我有点傻，因为我总是死死地盯住一个地方傻看、出神。有时，他们也会随着我的目光望向天空，结果什么也没有，他们再看我的时候，目光里是一片迷惘。

我傻看着生活中的一切，包括我感兴趣的一只瓢虫，一片树叶，一块石头，心里满是迷惑与惊喜；我傻看着我见到的每一张脸，在他们的眼睛里寻找潜藏的说不清的意义，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发现了一种说不清的东西。随着青春期的来临，我的目光更多地悄悄停留在女人的身上，在她们流淌的线条里，总感到有一种说不明白的优美。但我生活的农村环境，封建一直生长得很茂盛，男女间不自觉的过分渲染，都会像成片的蚜虫，受到无情的扼杀。这种气氛中，使我的自闭更加牢固，但我眯缝着的小眼睛，却相当自由，甚至一不小心傻傻的目光就会变得放肆起来。而女人们似乎也感到了我那双欣赏而真诚的目光，总会拍拍我的头，或者不关痛痒地问些什么，让我心里一阵慌乱。

有一次，我到父亲看管的仓库玩，有几个十七大八的姑娘，也在屋里，我吓得站在床头的空间里，不敢出来，但我的目光，却始终盯住她们。我在她们饱满的胸口感到了一种青春的火焰，在她们的注满了情感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不可抑制的向往。这让我第一次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虽然我看到的东西是那样模糊，但一个崭新的天地就在我的面前。

傻看，是我的生活习惯，对人来说，傻看尤其是放肆的傻看，只能让人不舒服；管不好自己的目光，有时候似乎与教养有关。但随着一天天长大，随着我的近视，我已经很少傻看了。但我仍固执地认为，目光就是一条人生的道路，有什么样的眼光，就有什么样的人生。眼馋是一条童心的大道，眼馋的人，心里总是流着生命力的口水，它让灵魂很柔软。



3 心馋



现在我才明白，我的嘴馋与眼馋，源自心馋，如果说，嘴馋来自更多的原始本能，而眼馋则偏重于童年原始的探求欲望。在我看来，人生从本源上说，一切行为归纳起来也就是三件事，活着、寻找活着的依靠与产生思想。活着从表面看仅仅是生命的自然延续，太稀松平常了，但活着却蕴含着生命背后的强大动力，是生命的钢铁基石，不但活着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也是人的一切活动的起点。生命本身是伟大的，坚守生命就是生命的伟大创举。因此自杀必然是一种病态。如果坚信这一点，我们就有理由为生命喝彩，并在抗争中奋斗。

既然活着有充分的理由，而我们从小就是那样嘴馋眼馋，我们就找到了活着的依靠。从本能出发，我们的感觉器官，以最完美最有效的能力，在这个世界开始寻找对生命有用的东西，而实际上我们找到了美食、衣服、房屋、爱人、家庭、理想与事业。这些都成了我们活着的依靠，让生命活得很充分。

活着并找到活着的依靠，完全是嘴馋眼馋耳馋手馋的结果，当我闻到我喜爱的气味而一心想饱餐一顿的时候，我的生命便有了明确的目标，在从北京回来的火车上，我便发誓，回去后一定要买一只烧鸡，并且一定要勤奋工作，让吃烧鸡成为一种轻松的事情。但是，回想我走过的道路，在我的一切行为中，随着年龄的增大，本能冲动的成分越来越少。虽然本能永远是燎原的星星之火，但更多的时候，我的行为是从内心固有的观念出发的，或者说，我行为的本身就是一种思想的结果。人生总是很艰难的，但在活着与寻找活着的依靠的阶段，是谈不上艰难的的，因为人可以像猪那样在臭泥里活着，懒洋洋地晒太阳，发出幸福的哼哼；也可以像猴子那样，上窜下跳，争夺一只红艳艳的浆果，在胜利中发出强者的尖叫。但一个人一旦学会了思想，并在长久的思想中使思想成为人的第二本能，人就会变得虚泛、复杂而不切实际，并且很难找到依靠的方舟。

人生不堪回首，回首是满眼的沧桑，但人生总是频频回首，回首中也有成片的温馨。

每当想到童年的时光，我就会感到一轮温暖的晨阳，在心头冉冉升起，在我苦寒的时光里，虽然没有牛奶面包，但流着的口水与出神的热望竟是那样容易孵化幸福，甚至在我多少带点意淫的目光里，女性的世界都有点经典风景的味道，但在今天的思想的世界里，我从来没有被什么美味诱惑过；家乡封林后的山野，鸟兽已经成群了，但每次回去，我从来没有被它们的叫声感动过。我知道童年与中年乃至老年本身就不是一个概念，每个年龄段的人的心态是不一样的，童年是把自己的生命当做土地播种的，生长着自己的愿望，收获着自己的心境；中年是把自己做人当做土地耕耘的，生长在别人的看法之中，收获的是成败得失；老年是把自己的经验当做土地呵护的，生长在回望的失落中，收获的是落日余晖中的安定。

人的心总是很馋的，人生就是一条欲望的河流。从童年出发，生命的呼唤单纯清亮；从中年出发，生命的呼唤被思想的杂乱的叫声掩盖住了，心游走于遮天盖地的浮尘中，嘴不馋了，心却馋的厉害，简直是欲壑难填，但却很难找到美味的感觉；人到老年，生命失去了张力，思想失去了欲望的支撑，心仍感到馋馋的，但却没有了强大的动力，常常是想想而已。

人总想出人头地，总想轰轰烈烈，甚至总想香车宝马，如果能当皇帝那是再好不过了，那样真是不白活一生，这是野心家的想法。人总得活个人样，别让别人把自己看扁了，人一生要勤勤恳恳，做人要光明磊落，人过有名，雁过留声，死得其所，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想法。不能名垂青史，也要遗臭万年，能让我负天下人，决不能让天下人负我，这是大奸大恶的想法。为民请命，解民倒悬，赤胆忠心，鞠躬尽瘁，这是大忠大贤的想法……不管是哪种人，无非是想吃好点，穿好点，幸福点，满足点，但最根本是心想事成，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那才叫风光。表面看人是从脚下的小路开始的，而实际上人是从心的起点出发的，一上路就走上了思想的大道。生活竟是思想的材料。





4 坚守



我突然感到，人生馋馋绵绵，欲望朝朝暮暮，转眼就成云烟，岂有长久之时？流着口水的人生，过后是一地的糖纸、果皮，思想的天空霞光满天，过后便是无星的夜晚。生命的征程似乎少了点什么。人生是在时光的流沙上建立自己的世界的，那所自己喜爱的小屋已经陈旧不堪，那个童年会飞的梦想已经成了记忆，就是自己对镜贴自爱的身体也渐渐衰落不堪，人连自己的青春也守护不住，还有什么是自己的永恒？

然而，人虽然是时光中的凌乱碎片，生命的长河却从生至死流动不息，物质在占有中抛弃，情感却能一点点加温，伤心的往事才上心头，诱人的希望却又光芒四射，思想的困扰阴云密布，舒畅的心境却又雨过天晴。的确，人生的道路就是在抛弃中寻找，又在困惑中自慰，但人毕竟在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不管是流沙的营盘，或是坚硬的过时，也许我们的坚守，完全是寄托的需要，完全是空虚中无奈的填充，但愿望的灯就在回家的门口，它照亮了夜归人的心。

[William Zhou周道模]

真诚的袒露，人性的描写；徐徐的语气，悠悠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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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灵魂的歌唱.
周道模

[一身灰]

[荷梦]

具有社会共性的回忆与剖析坦诚中肯，从嘴谗到眼馋到心谗，层层递进，层层深入，最后的坚守点明主旨，是好文章。

[一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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