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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4 12:15:12 发表主题: "瓮安群体事件"震惊中外 官民关系重建难上加难 瞭望东方周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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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瓮安“6-28”事件过去快半年时间,目前专案组工作仍未结束。瓮安事件让瓮安一批官员落马,新官上任后也开始了重建工作。与楼的重建、班子的重建相比,官民关系的重建恐怕难上加难。
瓮安重建
与楼的重建、班子的重建相比,官民关系的重建恐怕难上加难
10月28日,瓮安县城终于迎来了多日以来的一个晴天。经过几天雨水的冲洗,树立在瓮安宾馆上方的广告牌更加鲜亮。“让世界了解瓮安,让瓮安走向世界”,这句蓝底白字的广告语异常醒目。
瓮安真正“走向世界”,是在四个月前的6月28日。
这一天,由于当地少女李树芬的“非正常死亡”,引发了一起震惊中外的群体性暴力事件。
当地县政府、县公安局的办公大楼在此事件中不同程度烧毁。
重新修葺好的县公安局大楼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威严、肃穆,门口的条幅上写着“黑恶不除,国无宁日”几个大字。仔细观察,依然能发现“6·28”事件留下的烙印:蓝色的玻璃幕墙隐约可见烟熏过的痕迹,二楼的金属栏杆被砸得有些扭曲。
这座在“6·28”事件中广受关注的公安局办公大楼,在重修过程中还是有一些细微变化:户籍大厅内的防护栏拆了,来办事的老百姓和公安人员之间的距离似乎近了许多;原来在楼上的信访接待处搬到了大门左侧醒目的位置。
办公楼重新整修
“你没看到当天那情景,真是惨不忍睹。”瓮安县公安局对面文具店的老板至今心有余悸,“这街上挤得密密麻麻全是人,都快把我们店门挤破了。没办法,只好赶紧把卷帘门拉下来,好几天没敢做生意。”
事发当天是星期六,瓮安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黎明在家休息,“我睡了一会,醒来后已经六点多了,手机上有一条应急办发的短信,说是不要乱走和围观,需要的时候通知你到哪儿就得到哪儿。我这才知道出了事。当时往这边走的路上已经人山人海,挤都挤不进来。”
在之后的录像上,黎明看到了公安局被烧的一幕:一些看似“很有经验”的人把警车抬到办公楼内,将车翻过来,用利器戳穿油箱,点火焚烧。接着,疯狂的人群涌入政府大楼,奋力砸毁了玻璃和一些办公用品,然后继续焚烧……
事后的统计显示,县政府办公大楼104间办公室被烧毁,县公安局办公大楼47间办公室、四间门面被烧毁,刑侦大楼14间办公室被砸坏,县公安局户政中心档案资料全部被毁,42台交通工具被毁,被抢走办公电脑数十台,造成直接经济损失1600多万元。
“公安局的楼烧了两层,由于三楼存放着武器,当时拼死守住了,所以三层以上都没什么事。”黎明向《望东方周刊》介绍说,县政府的楼1~3层被烧了,电脑等值钱的办公用品全部被抢,“我们县委的楼最惨了,那是座上个世纪50年代的老楼,仿苏联的建筑,内部是木结构的。6月28日那天,全部付之一炬。”
之后,县委的一些部门只得和林业局、水利局等“搭伙”,共用办公楼。
宣传部的另一位副部长胡乾飞用“不可估量”来形容这次损失,“直接经济损失倒好说,主要是烧掉了很多资料。我的那些资料都是几十年收集下来的,还有不少和媒体记者的照片,全烧了。还有县委大楼,那简直可以算是文物。”
新的领导班子尚未到任,办公楼的重建已然开始。
“公安局的楼烧得不算太厉害,基本样子也都还在。我们七月份就搬进来了,他们(政府工作人员)大概要到八月中旬。”瓮安县公安局防暴大队大队长黄成坐在一楼新粉刷过的办公室里,指着四周对本刊记者说:“重修的资金都是省里、州里拨下来的,还给我们配备了20多辆新警车。现在我们办公条件好多了,电脑换成液晶的了,对讲机也多配了几台,就是警服还没买全。我们的警服都在‘6·28’的时候被烧光了。”
据县公安局政工监督室科长刘永州称,该办公大楼的维修估计得花上几十万元。
10月31日下午,在公安局一楼的户籍大厅,两名公安人员正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这里原来跟银行一样,有防护栏隔断,事发后,我们把防护栏拆掉了,办事的老百姓和工作人员可以很方便地直接面对面交谈了。”刘永州告诉《望东方周刊》,不光如此,一楼、二楼临街的铁栏杆也被拆除。
整修过的政府大楼几乎看不出焚烧过的痕迹。浅蓝色的楼身,与公安局大楼的蓝色玻璃幕墙交相辉映。花坛里盛放的鲜花给这个劫后重生的大楼增添了一抹生机。花坛斜前方的两侧,放有两个石质立柱,上面写有,“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夸奖,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口碑”。
被夷为平地的县委大楼原址,如今变身为一个满是鲜花的广场,成为百姓休闲、娱乐的一个好去处。
官场重生
10月30日,代县长谢晓东在瓮安县十五届人大三次会议上,全票当选县长。“200多个人投票,能全票当选,很不容易,这也说明我们瓮安现在人心很齐。”县委副书记瓦龙标向《望东方周刊》表示。
“6·28”事件后临危受命的谢晓东,履任前是贵州省旅游局综合处处长。此前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他称自己是在7月3日中午11点被省委组织部叫去谈话,当时“猜测可能是瓮安”。7月4日晚8点左右,同样新上任的瓮安县委书记龙长春和谢晓东同时抵达瓮安。
履新前的龙长春是铜仁地区地委委员、行署副专员,负责农村移民、公安、司法等方面的工作。此前,他曾主政松桃,并在治理松桃枪患及当地错综复杂的治安局面上颇有建树,其“铁腕”风格一直为当地百姓所称道。
龙长春另一个引人关注的身份是中共黔南州委常委,由州委常委兼任一个偏远县的县委书记,这在中国的干部任用体制中并不多见。另一个类似的事情是,山西省临汾市的市委书记亦由省委常委兼任。该市在2007年发生震惊中外的黑砖窑事件以及造成105人死亡的洪洞新窑煤矿瓦斯爆炸事故之后,又在 2008年9月8日,发生世界最大的尾矿坝溃坝事故,造成276人死亡。
“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就是‘朴实而不失高雅’。看上去很朴实,说话思路很清晰,很有水平和高度。”作为下属的黎明这样形容龙长春。而在更多人的描述中,“务实”“低调”被用在这位新书记身上。
上任不久,龙长春先是搞起了干部作风教育整顿;紧接着,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县委书记大接访。在一次讲话中,龙长春指出:“一些有能力、敢干事的干部,在老百姓中口碑好,但在干部圈子里容易得罪人,投票推荐的时候就不一定推得出来。一些不得罪人的‘好好先生’反而更容易推出来。”
这一番话让黎明等一大批人觉得“有了奔头”。
“我们以前常说‘洗碗效应’,洗碗的人可以比喻成努力干工作的人。大家一起吃饭,有的人吃完一抹嘴就走了,剩下的人洗碗。长期洗碗的人,打烂碗的几率势必高些,就会经常挨骂,不洗碗的人则可以明哲保身。在单位里,干得多,会挨骂,还得罪人。提拔啊、投票啊什么的就没你。所以长期下来,人们就觉得做得多还不如不做。”黎明向本刊记者解释。
几乎同一时间,县公安局的领导班子也做了一番调整。
局长庞鸿和政委周胜都是从贵州省公安厅调来的。前者此前为贵州省公安厅国内安全保卫总队副总队长;后者曾任六盘水市刑侦支队大队长,后在省公安厅“打黑办”挂职。
与龙长春一样,庞鸿给人的感觉也是“务实”二字。“他每天工作到凌晨两三点,周末也从来不休息。我们有时会跟干警们说,‘你做不好,看看四楼亮着的灯’。”防暴大队大队长黄成对本刊记者如是说。
尽管刚上任四个月,但周胜在这个新的团队中人气颇高。
据了解,周胜家境较好,平时一直抽黄盒的熊猫香烟。“有人劝我别抽这个,说太扎眼,影响不好。我说这才不怕呢,怕的是你刚来的时候抽10块钱一盒的,没两天就开始抽‘熊猫’了。”周胜告诉《望东方周刊》,压力确实很大,但很多事不得不做,“我想五年后,我会用忍辱负重这个词形容现在的自己。”
“6·28”事件同样让瓮安一批官员落马。前县委书记王勤、县长王海平、县公安局局长申贵荣、政委罗来平被免职。
另据《望东方周刊》了解,该县安监局局长、珠藏镇党委书记等多位官员在随后陆续被刑事拘留。知情人士称,前者是因为收了矿主的钱,后者是牵扯矿山征地的问题,“都损害了老百姓的利益。”
王勤在当地百姓和官员中口碑并不差。“这个人勤奋、好学。但他下台之后我对他说过,你很善良,但善良不能代替正义。”副县长肖松评价着他昔日的“战友”。而瓮安县政协的一位工作人员则用“温柔”二字形容王勤。
10月30日,本刊记者拨通了前局长申贵荣的手机号,但他婉拒了记者的采访。
官民关系的重建难上加难
与楼的重建、班子的重建相比,官民关系的重建恐怕难上加难。
“6·28”事件前的瓮安县城,流传着这样的民谣:好人散了伙,坏人结了帮,治安抓不好,无法奔小康。于是,“仇富、仇官、仇警”的情绪愈演愈烈,“鱼水关系”逐渐演变为“水火关系”。
国家统计局瓮安调查队9月16日~19日的调查显示,被调查的500人中,“6·28”事件前对瓮安各级干部作风满意的仅为14.8%,不满意的占43%;而在“6·28”事件之后,老百姓的满意度有了大幅提高。
“现在这些当官的确实比以前好了,过去办个事要拖好几天,现在去了就给办。”出租车司机刘师傅挺满意,“不过我现在生意没以前好了,以前打车的净是些帮派小混混,现在小混混们抓的抓、跑的跑,我每天得少挣100多块钱。”
据了解,“6·28”事件后,当地警方已刑拘黑恶势力成员39人。目前,“6·28”事件专案组仍没有撤,他们的工作地点在党校院内。临时办公楼一楼入口处有武警把守,楼梯处还有一名武警呈跨步姿势持枪站立。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目前调查工作尚未结束,所以不能接受采访,结束后会对媒体公开。
“6·28”事件后,当地公安局开展了“巡警在你身边”活动。不仅要保证每天三辆警车在街上巡逻,同时要求巡警们走进社区和百姓家里,了解他们生活中的困难。
10月30日晚,本刊记者跟随一辆警车进行了半个小时的巡逻。“我们每天工作12个小时,车速维持在每小时20公里,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能看到我们。”一名巡警指着一位拎着包走路的女子给本刊记者说:“你看她现在走得多从容,以前就不会,拎着包恨不得马上到家。‘6·28’之前,女人们上街都不敢戴首饰。”
县公安局政工监督室科长刘永州告诉本刊记者,由于大量户籍资料在“6·28”事件中被烧毁,很多百姓不得不重办身份证,“一万多个身份证,我们很快就办完了,而且都是直接送到百姓手上的。”
公安局大楼贴着老百姓送来的两封感谢信。一封是珠藏坝村村民写的,感谢该局为其追回被骗资金16万元。在雨水的冲刷下,字迹已不再清楚,周围的边也已经卷了起来,但是还贴着。另一封则是10月26日,一个珠宝店老板送来的,上面写着,“有人抢了我价值4000多元的珠宝,我报案后不到30个小时,人赃俱获……”
这家珠宝店的老板在接受《望东方周刊》采访时仍然难以掩饰对警察的感激,“我开始就没想到能破案,我甚至觉得警察都不会来,以前这样的事情太多了,看来现在的确是有变化了。”
尽管如此,如今的瓮安城,仍残留了一些“6·28”的痕迹——每天,高音喇叭会在固定时段播新闻联播、瓮安新闻或是县委书记龙长春的讲话,在县城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清晰地听见。人烟稀少的马路上,偶尔可见一群身着迷彩的武警官兵背着枪,跑步训练。
另一个细微的变化让瓮安这个偏僻小城的老百姓感觉到很稀奇:每个大的十字路口,都有交通协管员在把守,一旦有人闯红灯,就会听到一声尖厉的哨声。
“官民关系的修复,取决于规则的重建。”瓮安县公安局政委周胜说。
瓮安的“死结”
“‘6·28’事件即使不在瓮安发生,也会在别的县发生;即使不在贵州发生,也会在其他省份发生。”正在瓮安调研的前新华社贵州分社社长刘子富对本刊记者表示,在经济飞速发展、社会急剧转型的时期,各种矛盾错综复杂,“瓮安现在的各项举措只是一个开始,要想真正解决这些矛盾,任重而道远。”
“6·28”事件发生不久后,刘子富偕夫人到瓮安进行了三天私访,又和新任县委书记龙长春聊了三个半小时。
“我对这次事件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回贵阳之后就给省委书记石宗源写了封信,用了三页纸。一个月后,宗源书记找到现在的分社社长,把我叫去谈这个事。我的一些观点和他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共鸣。这次来瓮安也是受他委托做一个调查。”刘子富说。
“卷入群体事件的老百姓并非反对政府,他们只是要反映他们的一些诉求,我们要给他们提供反映的通道,要把他们和不法分子区分开来,并且要尽力解决他们的合理诉求。” 刘子富写给石宗源的信中,提到了这一观点。
但一些诉求解决起来并不容易。在瓮安,矿群纠纷、移民搬迁、旧城改造是较为突出的难题,一些官员甚至将其看作“死结”。
10月26日下午,瓮安阴雨不断,通往玉华乡岩根河村田坝组的路上更是泥泞不堪,出租车屡次陷到泥中。由于认为当地一家磷矿企业开矿占用田地堆积废料,损毁了村里的道路,甚至导致村民们喝不上水,谢关伦等村民一再上访,要求企业做出赔偿,甚至在2007年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群体性事件,七人被刑拘。
瓮安县信访局局长尹松竹告诉《望东方周刊》,“6·28”过后,政府已经给该村提供了饮用水。但田坝组的村民则称,“是有水了,但时有时无。有人检查的时候有,没人来的时候就没有。”
“我们现在就是趁水来的了时候接一盆,留着停水的时候用。”谢关伦称。
“当时没人开发的时候,老百姓也希望有人来开发。现在老百姓看到企业的蛋糕做大了,就想来分一块。矿群纠纷有老百姓的问题,也有企业的问题。不好说,更不好解决。”瓮安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黎明有些无奈。
皮滩水电站兴建,使得龙塘县江界河村的村民们不得不搬迁。但由于搬迁补偿等问题,至今该村仍有54户人家住在零散搭建的茅草棚子里。棚子很矮,里面黑漆漆的,村民们说他们已经两年没有电了,都是点煤油灯。
“我们不是移民,是游民了。政府现在根本就不管我们,我们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村民愤怒地说。当地人称,“6·28”后,也有领导过来看过他们,“一开始来的时候说给我们解决问题,到最后啥都没解决,就说我们早晚都得搬。”
黎明告诉本刊记者,移民们最初闹矛盾的原因是,补偿标准具体到每个县、每一户不一样,“因为国家是按水淹没的面积来划分,根据人口密度,具体到人头上的补偿费就不一样。农民们总觉得凭什么他有我没有,不患寡而患不均。”
尹松竹认为,从信访上看,很多涉及到跨部门、跨地区、跨年代的问题,确实很难解决。
10月30日,瓮安县十五届人大三次会议上,表决通过了《关于建立瓮安县和谐矿区建设基金的议案》,即按照“谁开发、谁保护,谁引发、谁治理,谁破坏、谁恢复,谁受益、谁补偿”的原则,明确矿山开采业主的责任,保证治理资金和治理措施落到实处,实现矿区群众、生产业主和地方政府三者共赢的目的。
对于这份将矿区群众利益放在首位的文件,谢关伦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政府官员永远都是和企业老板站在一起的。”
“如何打开官民之间的通道,取得老百姓对政府工作的大力支持,这是瓮安目前最大的难题。”瓮安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黎明说,“我们一直在努力。”
瓮安官场的救赎
“6·28”当天,有些领导从人群中走过的时候,用衣服挡着脸,怕被人认出来。还有个领导就在附近打麻将,看到出事了,跟人家说别开灯,千万不要声张
《望东方周刊》记者王晓 贵州瓮安报道
“一辆宝马车停在那儿,一个人在车上狠狠地划了一个A4纸大的“恨”字,这种仇富心理非常可怕。”10月27日,在瓮安进行调查的前新华社贵州分社社长刘子富,向《望东方周刊》描述着他在瓮安街头看到的这一场景。
此次,刘子富是奉贵州省委书记石宗源之命,赴瓮安进行调查的。“我已经来了快10天了。我干记者这么多年,头一次在一个县待这么长时间。”经过一段时间调查后,刘子富认为,“6·28”事件并非洪水猛兽,它的警示作用会给中国带来积极的意义,“只要能扭转过来,就会变成执政党的一笔巨大财富。”
后“6·28”时代,走出阴影的官员们也开始了一场救赎。
没有经验只有教训
《望东方周刊》:“6·28”事发当天,县里面的领导班子是如何应对的?
肖松(瓮安县副县长):“6·28”事件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在开电视电话会,听周永康讲话。听了没一半,我就听说有人开始闹事了。走到门口,发现已经有3000多人围在门口。刚一出门,就遭到一些小青年的谩骂,指着我鼻子。当时人们情绪非常激动,来势之猛,始料未及。从谩骂很快过渡到打砸抢。
我当时马上跟王勤书记报告,说得赶快把大家集中起来一起商量,去做工作。我也很快找到了当时的公安局长和政委,让他们赶紧从都匀回来。说实在的,他们当时给我一种推诿的感觉。直到晚上七点来钟,他们才回来,延误了最佳处置时间。如果早些恐怕就不会这么严重了。
我的处理也有很多麻烦,比如调动警力,因为局长政委不在,我调动不了他们的警力。没办法,我就群发短信给干警,让他们过来做群众工作。
那天刚好是双休日,我们的值班制度形同虚设。按理说,值班的人都应该在办公室的。我们有17个乡镇的书记都到外地去了,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木已成舟了,挤都挤不进来。班子里外地交流干部太多,政府班子里七个人有三个是交流干部,所以一到周末就不在,都回家了。你说到哪里找人?群龙无首了。
作为分管公安和信访的县领导,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没有经验的总结,只有教训的总结。
《望东方周刊》: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政府和公安人员面临着怎样的压力?
瓦龙标(瓮安县委副书记):刚开始的时候特别难受,感觉灰溜溜的,走到哪儿都觉得自己矮别人半截。我也考虑过换工作,换个环境。9月份我回了趟老家,人家问“6·28”的事,我都不愿意谈,但是又没法回避。组织部一个副部长的儿子在广州上学,人家问他是哪儿的人,他说是安徽的,说瓮安觉得丢人。
周胜(瓮安县公安局政委):经过“6·28”事件,很多公安人员心理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我们就得给他们一种人文关怀——带他们实实在在地破案,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我告诉他们,你们应该有愧疚之情。我们的公安局被烧掉,我们的党委政府大楼被烧掉,对我们来说,应该是极大的耻辱。很多不文明不规范的问题,必须在我们这一代彻底改变,在全州甚至全省成为响当当的队伍,这样我们才能挺起胸膛做人。
在有能力制止帮派发展的时候没有制止
《望东方周刊》:瓮安的社会治安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很大变化,那为什么以前那么长的时间里,会那么混乱?存在哪些问题?
肖松:这些年来,我们对干警教育不够,管理不到位,对装备投入不足。
由于干警工资低,因此前些年就是靠罚款来挣经费,导致管理混乱。一些人不去为老百姓干实事,搞好服务,而是天天抓赌,这个是要出问题的。另外,队伍里面很多人不是学公安的,对案件的分析等存在问题,导致一些案件有始无终,成了无头案。去年的四个爆破案至今都没有破。
我们公安局对干警的教育,一是要规范干警的行为,二是丰富生活圈,三是限制好社交群。他们有特殊的身份,是特殊的人,搞不好就会有特权的滥用。无原则的宽容就是纵容,纵容就是犯罪。
黄成(瓮安县公安局防暴巡逻警察大队大队长):我们以前还参与过不少非警务活动,包括我也参与过,这是事实。以前移民搬迁什么的,老百姓去闹,政府就会找我们,时间一长,群众都被我们得罪光了。现在不会了,这一届班子很注意,什么事都是政府先出面解决,不轻易调公安了。
《望东方周刊》:瓮安的一些社会恶势力已经存在数十年,这一片土地为什么会成为滋生恶势力的土壤?
黎明(瓮安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帮派的初衷只是靠拉帮结派聚拢力量,有事找人帮忙,后来就开始靠交会费什么的,成了不是组织的组织。改革开放以后,势力的壮大对帮派来说非常重要,以至于发展到后来,好多学生都加入了帮派。
帮派之所以日益壮大,也和政府的软弱和失语有直接关系。他们之间也互相利用。比如说你作为官员,刚调到某个地方工作,你了解到这个地方帮派势力很大,那么你要是想把你的工作做好,就可能会动一下脑筋,与其去打击它,还不如去亲近它,互相利用。比如因为宅基地的问题,政府翻来覆去协调不了,也许和帮派大哥说一下,他去吼一声,就解决问题了。而且政府里有很多人也是那个帮派里面的,即使他不是,帮派里也有一些是他的朋友,他是帮派的保护伞。
我们之前的一些领导,没有想过在有力量制止帮派发展的时候制止它,等它发展壮大之后,已经驾驭不住了。
李长贵(瓮安县雍阳镇党委副书记):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加入黑帮,而不加入共产党呢?首先因为,在农村,党的关怀机制不健全。年轻人一看,那些老党员生活水平比我还低,那我加入你干什么?其次,人们发生纠纷,会先去找政府,政府这边一拖再拖,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人家就不找你,找黑帮去了。他们认为加入这样的组织有安全感,走到哪儿都有人撑腰。另外,公安机关对这些帮派的打击、管制也不够。
所以你让他入党,他觉得没好处没意义,让他加入黑帮,开好车,就觉得自己有人生价值了。这其实是一种歪曲的价值观。
另外,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都有问题。比方说玉山乡有一家,孩子是帮派的,结婚办喜酒那天,很多人过来撑场面,收红包就收了好几万。另一家孩子老实,结婚的时候借了10万块钱办酒席。帮派孩子的家长就特得意,说你看我们家娃多有本事。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后面那个家长就觉得自己家孩子没出息。这是一种悲哀。
瓦龙标:我们之前太注重经济发展,强调以人为本不够。瓮安是个文化沙漠。县城八万人,没有像样的体育场、电影院、图书馆、公园。人需要精神上的东西,你不给他提供,他就会坐在街边打麻将、赌博,甚至加入一些帮派。无事生非啊,瓮安人又有结集的习惯,一闹活动就有好多人跟着上。
“6·28”之后,为稳定干部和百姓的心理,我们搞了一系列文体活动。9月26号,一个农民文化活动开幕。那天刚好下雨,几千人在雨里整整齐齐地坐着;闭幕那天,烈日当空,大家还是一丝不苟地坐在那儿。我当时就很难过,要是我们有个像样的体育馆,就不会这样了。
基层组织网破线断人亡
《望东方周刊》:刚才谈到基层党组织的问题,瓮安县的基层党组织面临哪些问题?
瓦龙标:我认为,“6·28”事件给党的执政敲了警钟。
拿瓮安来说吧,村一级的班子几乎瘫痪——总体素质偏低,年龄偏大。35岁以下的党员占12%,60岁以上的占31%。不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有的即使被发展成党员,发展完就走了。所以整个党组织没有战斗力。当然了,他们的工资待遇也偏低,一个村干部一年只有2400元工资,稍有能力的人根本看不上眼。
村干部在村里基本上没有什么威信,村里的工作只能靠乡镇下去的包村干部来做。
乡镇包括县一级的班子自主权太小。比如,乡里选个干部都要州里来批。我认为应该抓大放小,适当把权力下放。另外还有体制上的问题,在基层是无限的责任,有限的政府。权责不统一,干部有时候就会推,说这个东西不是我的责任,你找别的部门去吧。回避矛盾,也导致矛盾越积越多。
瓮安是个教育大县,每年考出去的大中专学生有2000多个,但回来还不到300人。干部里面专科出身的很少,有的甚至是职高、中专毕业后参加工作,上班后再补的党校文凭。全县副科级以上干部真正科班出身的还不到1/6。
我曾经分管过组织工作,对这一块比较熟悉。目前的现状是,在一个单位里,老好人容易被提拔,但他们往往不具备敢想敢干的性格。这样的人工作起来不会造成很大负面影响,但也不会轰轰烈烈。所以选干部还是应该拓宽渠道。
肖松:我曾经说过,基层组织的网络建设,网破线断人亡。
我去一个贫困乡调查的时候发现,一个村里,支书主任一肩挑,一个人说了算,谁来监督你啊?另外,我发现,村里本应有的妇联、青联、民兵、治保等七大组织,文件上有,实际上都是悬空的,就是应付、欺骗上面。
要关注人口占95%以上农民的利益
《望东方周刊》:不论从政府还是老百姓来说,发展的需求都是非常迫切的,但发展必然引发社会矛盾,另一方面来讲,发展太慢也可能导致治安问题,不少刑事案件都是因为百姓过于贫困而引发,那么该如何看待和处理其中的关系?
肖松:瓮安之所以出现“6·28”,就是因为一手软一手硬,重视了经济发展,轻视了社会稳定。
我记得在今年年初,一个煤矿导致当地村子100多人没水喝了,老百姓打着条幅来上访。当时我们就跟煤老板说,不管花多少钱,都得把地下水挖出来。后来老板花了五六十万,愣是把水挖出来了。
我们之前做很多事情的时候,没有从长远的角度考虑,搞得老百姓上访不休。为什么我们中的一些人成了煤老板的保护伞,就是因为利益驱动。最近刚召开的人代会上,提出了和谐矿区建设基金,就是要让矿主们从自己的收益中拿出一部分,让利于民。我们在招商引资的时候,也要考虑到老百姓的承受能力,承受不了就要出问题。瓮安农民占95%以上,这个群体如果我们关注了,发展了,很多矛盾是可以避免的。
李长贵:我们对老百姓利益确实保护不够。矿山开采80%~90%的利润被老板拿走了,当地穷的穷死,富的富死。我们能不能让这些老板每年拿一部分利润出来,保护当地生态和百姓利益。否则日后矿都挖空了,满目疮痍,老百姓也跟着受害。
瓦龙标:最近我们在做这样一件事,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项目开盘,想请县领导出席,说要给一些纪念品。县里商量决定,纪念品不用了,让这家企业捐 10万块钱给留守儿童做基金。在瓮安,在外打工的有10多万人,三万留守儿童。县里建议企业用这些钱回馈社会,做些善事,企业也欣然同意。以后我们做事都要按这种态度来处理。
说到矿的问题,强调环境和生态确实很重要。但一个老板在起家时的原始积累同样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你让他不断淘汰落后设备,改进方法,在西部是不现实的。这个从科学发展的角度,还需要探讨一些问题。
“6·28”对瓮安长远发展或是好事
《望东方周刊》:瓮安的干群关系到底存在什么问题?又是如何造成的呢?
肖松:“6·28”事件现场,一些老百姓为什么要起哄、鼓掌?说明我们的干群关系已经恶化到一定地步了。
在干部队伍中,存在一种回避矛盾的心态。干事的不如站在旁边看的,站在旁边看的不如在家看的。还有这样的说法,“家事国事天下事,不问事平安无事。”很多干部党性原则丧失,正义感淡化。“6·28”当天,有些领导从人群中走过的时候,用衣服挡着脸,怕被人认出来。还有个领导就在附近打麻将,看到出事了,跟人家说别开灯,千万不要声张。
官员的回避,导致小事变大,大事变难,难事变乱。我们的信访案件一直居高不下,群体性纠纷成为最大难题。积怨太深,积重难返。
不过经过这四个月的整顿,大家工作作风还是有了很大变化,也赢得了相当一部分民心。
瓦龙标:几十年以前的老百姓什么都听上面的,现在不一样了,老百姓要求高了,就需要我们提供给他们配套的服务,但我们的干部服务意识跟不上。
李长贵:其实,我们90%的干部是很有能力的,但是公仆意识和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不够。
我们那儿在今年8月份又出了件事,一个人掉到一个泡椒厂两米深的辣椒缸里,另一个见义勇为去救他,结果两个人都死了。这个事情比“6·28”还复杂,家属把医院都包围了,还有很多人围观。当时我们处理比较及时,从人道主义等各方面给家属做工作,迅速把这个事情化解了,家属也很快把尸体搬走下葬。这个事情在解决上就比较果断,而且找准了着力点。
干群关系的恶化,有的时候也有老百姓的责任。我有时候就想不通,以前我们的老百姓吃的是玉米饭、洋芋,穿的是草鞋;现在吃猪肉,穿皮鞋,为什么矛盾越来越多?一些老百姓总认为优惠政策是国家该给的,不管自己有理没理,都会一个劲儿地去上访。所以,在加强干部教育的同时,也要对老百姓进行一些教育,让他们懂法、守法。
我现在就觉得啊,“6·28”事件早爆发比晚爆发好。瓮安存在的矛盾,其他地方可能也存在,但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先意识到了,就要先解决。从这点上来说,“6·28”事件对瓮安的长远发展或许是一件好事。 _________________ 为网友服务: 端茶倒水勤打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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