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红红的青皮玉米》

[明天朔]

红红的青皮玉米


小名叫“棒子”，人长大了，村民们依然叫他“棒子”。
立秋之后，棒子满四十周岁。
那是一场大雨中的下午，棒子被困在山坡上的石屋里，密密麻麻的雨线遮掩了周边所有景致。此时，他绝对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已经躺在村口马路边，奄奄一息了。多亏还有过路的村民及时通知了120.受重伤的女人住进了县城医院，正当抢救的时候，天晴了。那边山石屋里的棒子站起身，一头钻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去。
整个村子的人似乎都听说棒子的老婆被一辆外地的车给撞了，几乎所有人都在老远地向棒子打招呼。棒子还没进村，甚至顾不上进家，就疯狂地往车站跑，终于赶上那辆环城末班车。一个小时后，他找到了县城医院，打听着那间急救室，已经是晚上了。
急救病房里，棒子看到一个浑身缠满了白色绷带的人躺在床上，仅露着一双黑眼睛。只有周围的亲戚和他们怜悯的目光，才能确认病床上的人真是自己的老婆。
棒子还一时冷静不下来。他拿起一只香蕉，剥了皮，塞到老婆的嘴边。
“吃吧，吃一点。你平时不是最爱吃香蕉吗？”棒子发现老婆毫无反应，香蕉被弄得稀烂，棒子的心情也碎了，急得说话夹带着哭腔。
亲戚们劝他，“歇会吧。明天，你就得盯在交警大队，要钱啊。我们已经报了案，那辆外地车也扣住了。”
棒子点着头，趴在床沿上，一动不动。
第二天上午，棒子从交警大队回来，手里攥着2000元钱。
“这么点儿？”亲戚们问。
“车子是扣住了，但人跑了。”棒子闷声说道。
“那也不能这么办呀。”
“上法庭，打官司吧。”
“能行？”
“咋不行？只要告状，法院的人一定有办法。”
“要请律师。”有个亲戚提醒道。
棒子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这城里有我一个表叔，只是多年不联系，不知道他住哪？”
“你是有个表叔在城里。打听打听，或许他能帮上忙。”
“他好像在商业局上班，怎么也是个局长吧？”棒子说走就走，临出门，他还扭头看了一眼老婆。
很快就打听到了商业局的地址，棒子却转身往回走。他想总不能这么空着手去见多年未来往的表叔吧。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发现跟自己几乎一样打扮的中年人吆喝着卖鲜玉米，于是上前问道：“多少钱一斤？”中年人瞥他一眼，“打听价吗？”
“行个方便吧。”棒子脸上堆满笑容，“走亲戚，想送些乡下货，城里人新鲜。”
那人一挥手，“走走走，这个不论斤，八毛钱一个。”
棒子赶紧离开，也没忘了说声谢谢。他想八毛钱一个的鲜玉米，自己家的地里多得很，回去一趟，装满几袋子并不成问题。
离晌午还有两个钟头。棒子直接奔车站，坐上了回家的环城车。
刚进村，就遇见熟人问长问短，棒子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没事没事。有位村民追上他，“好消息呀，你家那小子考上大学啦，今天来得通知。”
“啊。”棒子心头一振，顿时喜上眉梢。他迈开大步赶到家，“小子，快拿来通知，我看看。”
儿子闻声从厨房里出来，脸上毫无任何表情的样子,“回来干嘛？我娘怎么样?”
棒子忽然一惊一愣，大脑顿时没了感觉。
“一定是回来凑钱吧。饭做好了，先吃饭吧。”儿子默默地准备碗筷。
“真得考上了？”棒子扬脸看着儿子。
“不用着急。反正我不会去的。”
“放屁。你不去，我才着急呢。”棒子坐在门槛，把鞋脱了一扔。“别惦记你娘，她没事。我这就请律师，等官司一赢，还跑了那开车的不成。那时候，你娘花多少钱，他就得赔多少钱。”
“目前，还是先顾我娘吧。我离开学还早呢。”
“行。”棒子这才有点高兴，“快盛饭，我早饿了。”
吃完饭，棒子找出好几条尼龙袋，摆到地排车上，拉着下地去了。
今年的玉米长得个大粒满，都是因为棒子精心施肥浇水培育的，本来指望它们能卖个好价钱，看来，这个愿望真能够实现。
棒子盘算着今后的收成，打算卖掉玉米的钱还是让儿子先交学费。他把掰下的鲜玉米装进尼龙袋，一条袋子大约装50个，棒子一共装了满满4条袋子。
还是赶上了那辆末班环城车。棒子到县城不得不雇辆三轮车去医院。亲戚们正着急呢，听说他回家了，都抱怨他不该不说一声。
“你老婆有反应了，中午的时候，眼睛动了一下。”
“是吗？”棒子喜出望外，“有救啦。还有，小子考上了大学。”
亲戚一听，也喜也忧，“唉，准备花钱吧。”
“没事没事。不愁钱。”
第二天，棒子扛上两麻袋鲜玉米去找表叔。在商业局门口，他遇见许多人在围观一个商贩跟一位老妇人发生口角，便放下沉重的袋子，一来歇歇脚，二来看看热闹。棒子发现那个商贩非常面熟，忽然想起昨天遇见的那个中年人，还真是他，身旁一辆自行车上驮着鲜玉米。
“五毛钱一个，你卖不卖？”
“不卖。”
“刚才都说好了，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五毛钱一个，是小个的。这大个的，就卖八毛钱一个，也是我们说好的，你不买还不行呢。”
“你这人，不讲理啊。”
“不是我不讲理，是你们城里人太小气。”
“你——”
棒子心想，五毛钱一个，也可以赚不少钱呢，那中年人不愿卖，我卖。挣点钱，回去给老婆买营养品补补身子。他这么想着，就侧身挤进人群，冲那人喊道：“你卖不着，还是让我卖吧。都是乡下人，行个方便。”
然后，棒子转身朝老妇人说：“来，瞧我的鲜玉米，个大粒饱，您一定喜欢。”
“你卖多少钱一个？”
“当然是五毛钱啦。不过，您可要多买一些。”说着，棒子把老妇人领到自己扛来的两个尼龙袋跟前。
老妇人抽出一个鲜玉米，拨了皮，赞叹道：“果然不错。你这一袋子有多少个玉米？”
“50多个呢。就算50个吧。怎么，您都要啦？”
“我都要了。”
“嘿。那可太好啦。”棒子乐得合不拢嘴，“您家住哪？我跟您送去。”
话还没说完，棒子听见周围一阵骚乱，紧接着，看到老妇人一脸惊诧。他刚想转身，后背上突然感觉长出了一块骨骼，生硬的疼痛，浑身的血液即刻酸涩酸涩的，一下子沉入双腿。
棒子倒下去，压在自家地里长出的那袋子玉米上。这时，他听到那个中年人说了一句“敢抢我的买卖”。
鲜红的血顺着棒子的脊梁淌出衣衫，滴进了装满青皮玉米的尼龙袋里。
棒子没有被抢救过来。一个月后，棒子的老婆提前出了院。她回到家里，对小子说，你走，去找份活儿干。
“就走，我还是去上学吧。”小子挺沉闷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