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湖·摇椅》（长诗）

[孙慧峰]

《九湖·摇椅》（长诗）


《序曲》

绳索松弛，春天在冬天里准备窗口和喊叫。
我熄灭热烈，放低声音。
不惊醒任何人，独自扭开命运的贝塞尔曲线，
年龄从骨缝间渗出。

风声如此提醒树木：
虚构的丁香花
值得细细阅读。
我有意放慢蝴蝶在空中的悬浮。

如此憧憬让风声突出，
突出人间所向：
多年之后，我把手中攥取的时间，置放在你的肘边，
你一嗔， 我的梦就落在实处。
你一笑，风骨通透。
多年以后，九湖的摇椅之上，
黄昏摇晃两副老骨头。
浮生太浅， 但梦境认真。
摇椅轻晃，湖水清且涟漪。

（第一章）


《旁白》

我们当中，谁是梦的设计者？那湖水那泥土那潮湿那溽热和阴凉。很多时候，鸟叫被忽略，但飞过的身影总能留驻一瞥。我在梦中一瞥，你就出现。
湖泊装满湖水，我从湖边经过，低头看见的是水，抬头看见的是天。天上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是你在上面端坐.
这是2005年。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我睡去然后醒来，想起湖水，忘却湖水。
你长发披肩，所有湖水在我的梦里荡漾不止。
突然相见，热切地接近，接着又顿时消失――你在一大群湖水中倏忽往来，双脚赤裸。 ]


《素描》

她是自己的天使
她是我的天使
她尘世的愿望是找到亲密的敌人和无间的爱人
她完美地放松，愉快地紧张
而身体一派慵懒

她的怀疑
在怀疑自己的自信；
她的自信
在自信自己的怀疑；
她依凭热忱之枕
蜷缩众多失眠之夜。
她在存在中清掸虚无的灰尘
她是她的最低点
她是她的极端。


《场景》

在知晓九湖之前，我尚不知马匹的用处。
但你告诉我，必须骑马途径三十三个年龄中的村庄，才能到达一座没有路标的锁链桥，然后遭遇一片蓬勃的茅荑草，草里有蟋蟀和螳螂、麦叶娘。

这是春天，你说着春天的九湖.你说春天的九湖长满耳朵和树。我带着耳朵前来。你说一过桥，我就会看见你站在桥头，手中摇晃长长的蒲草，蒲草坚韧，能将流水的声音放牧。
我信马由缰。周围树木成林，林里长满蘑菇和鸟叫。松鼠跳跃，尾巴象放羊人甩出的鞭子一样蓬松。鸟叫声里，花草茂盛，阳光茂盛。远处一个农人，戴着草帽，从深深的草丛，荷镰而过。
我下马过桥，两只蝴蝶在桥头旋舞。
阳光是阳光的引领，微风是微风的试探，植物是植物的害羞。
我搂着你的腰，把你拉拢一点。你抬头望了我一眼，然后低头而笑。细腻的波纹。吻，简单而虔诚。
两只蝴蝶，一只白色一只红色。

《木屋》


她把我按坐在摇椅上，走过去打开窗子。

窗子打开：一面湖水伸展开来！
那么多的湖水在静静地等待！
她的手指越过湖水，
指点那远处大片的起伏：
“那里埋着我等你的全部时间，
和美貌。”我看到了那些时间耸起的块垒。
远远近近，数不尽的起伏
被浅红的余晖笼罩。


《谣曲》

花朵
正发痒。
树木之心
正结网。
水的脚趾
正经过风的长廊。
因为爱你
我携带
石头和香草
在人间流浪。
河流比桥梁
漫长

（第二章）

《素描一》

她裹着毛毯越冬。 天气太阴冷。她机械地缓慢地用手揉搓冷金属一样的脚。
无知觉的冷金属，已经存在很久了。
在深冬，她抚摩冷金属，用毛毯，用手，用房间里的静。
阳光在北，她居住南方之滨。

《素描二》

我到过一个我从未到过的房间。
拐过一条街的拐角，穿过长满长春藤的假山，一座邸宅出现，房顶铺满红琉璃砖，有圆柱的门廊十分宽敞。
正是中午。
我进入房间。墙壁是有纹理的青石；地板的图案色彩素雅。
她身着粗麻衣服，身旁是一把摇椅。
她在雕琢一个头像，用相思树根。
整整一个下午，窗外的丘陵静止。
她打磨着，一群汗珠像晶莹的蚂蚁爬上她光滑的额头。
我在她旁边坐下，她没发觉。
她在和一个树根头像交谈。
沉默的交谈，如此温暖。


《独白》

在此之前，你在春天画下色彩和喊叫，
在秋日画下云彩对大地的垂钓
宫殿、城市、村庄、棚舍、
山谷、湖泊、天空
纷纷来到画布上。
薄薄的呼吸被雾岚笼罩。
在雪和雨之间，
那么多生的葱茏之景
那么多线条和骨骼
我能闭上眼睛触摸。

《旁白》

在梦中，你和我不是坐在现实的屋檐下，而是坐在中世纪雅典的走廊里谈天。几个华贵的希腊人从对面走来，打着手势在进行热烈的争论。他们从我们旁边经过，向我们打招呼，嘴唇翕动但没有声音。]

《谣曲》

张开双唇，
但不吐出声音。
纵横的是水，
奔跑的是天空，
爱的洼地，
就这样容纳了天堂；

我们不敢轻易仰望。

爱的皱纹
不活跃不关闭
我们在爱中
不动声色

一群羊
从风中经过
天下的植物
纷纷让路。

《场景二》

草如茵，野兰花盛开，一阵芳香来自荔枝林深处。
从树林空隙望去，湖滩光滑。
我坐在草地上，一只手臂绕过我的脖子，垂在我的胸口。手臂修长，肤色微红。
她望着湖水，或者，望着湖里的鱼，鱼们在吃草。
所有昨天，不过是今天的一个零头。三十年前她很美丽，现在仍是。
木屋就在我们背后，老迈但是安详。摇椅无风而动，无人在上面端坐。

“我想到湖上去，但我不想被水沾湿。”声调迟慢。光滑的瓷器，盈动的水珠。
我将她抱起，走向湖。湖安静，空中午睡着几只绿蜻蜓。
我抱着她，水声缓慢。“本来可以早些有这一欢乐的，时光让我们等了太久。”她喃喃的齿音，画着完美的弧度，

涟漪荡开，扩散至整个湖面。
蜻蜓一下子醒了，悬停，然后翅膀一切，上升，上升。

我将她抱过湖的左边，再抱她走过湖的右边。整整一个下午，我抱着她，湖水温和，湖面灿烂的波光，纹满黄昏。
我将她抱进木屋，轻轻地把她放到摇椅上。
“不要点灯，灯会惊醒爱情。”她轻轻地说。

《谣曲》

我将吻遍
你身上所有的生动
我将打开
一生的全部阀门
放出爱的全部流水

我将穿过爱的
平坦和曲折
手足并用，吻遍你身上
所有的江山

爱流淌，漫过窗台、
走廊、树木
看！云和天空融为一体，
我和你融为一体
那隔阂消失
那凝望消失，
那顽固的孤寂和冷消失！

（第三章）

《旁白》

我们在旅行，但没有带上自己。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带着“物”在人间旅行。
不在这里受困，就在那里受阻；不被空间所隔，就被时间滞后。
传说中艾尔克的灯光
不越过重山而来
就涉湖而至。


《场景一》

一个人在演讲。他眼前是强烈的灯光，灯光里潜伏着千军万马。
面对灯光他突然哑口。灯光更亮。他努力想发出声音，但灯光是个黑洞，吸掉了他发出的全部声音。他身上发凉，舌头笨重。
这是审判式的惩罚，对那些该说出一切而没有说出一切的人，这惩罚自动来临，无须有人宣判。
失语者无地自容，他站在那里，茫然无措。

忽然熟悉的梦中的声音响起：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不必说话。
只要你虔诚地静默，生之块垒就融化为水。”


《场景二》

相思树开花。球型小黄花星星点点，散发着青草的芳香。
荔枝树坠满果实果实历历在目。
白云掠过湖面，绿色的芦苇在鸟翅下是一只更庞大的翅膀，在湖面上展开。

“这是九湖，这是
敏感心灵的栖息之地。”

“不能演说，就保持沉默，
不能行走，就去飞越
如果无力飞越，就停驻，
放弃羽毛，把脚趾并拢。”

《场景三》

我们坐在湖边，湖面上微风走动。
湖面上走来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人，他弓着腰，一头白发在风中反复苍老。
他拿出一把古代的弓，安上一支箭，箭飞向天空。
“你们必须这样，射出自己
用属于自己的弓。”

然后他走开。临行前说：那箭，会回来。

我们等待，望着天空。

湖水安静，岩石安静。
空中渐渐传来箭的声音：
“射出我的人已经走了，
你们将被什么样的命运射出
像我这样，在消失之后，还能回到最初？”

（第四章）

《独白一》

我醒来，玻璃上布满孤独，外面在下雪。那么大的雪，下得声息全无，杂念全无，一心一意。
我翻遍所有的房间，没有九湖，没有弓和箭。
但谁在一直和我说话？

摇椅空摇，那些百花聚集的梦，到底是谁让它降临到我的夜晚？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已是天长地久。
穆罕默德从把杯子碰倒时开始做梦，当他将杯子扶住，且水没有泼出来时，梦已做完。
据说这梦长达七十年。

《独白二》

我想象过任何我所不知道的建筑：我的想象出入于众多空间建筑。但时间太少，我不能一一前去印证。

窗外以远，是灰白色的图书馆， 图书馆上方棕红色的时钟，停在星期天上午，这个上午我陷入冥想――

千里之外，树林茂密的山顶，宽阔而光滑的湖面。湖水。青草。我闭上眼睛。
所有的蝴蝶和蜻蜓都消失。湖水泛绿，时光循环，永无止境。


《时间表》

一个星期前，我上床入寝时
已垂暮，或者刚刚成年。
我在北方，也可能是在南方。
我住的可能是皇宫，也可能是茅草屋。
我的前生和后世隐秘在薄雾中，
现在的河流从那里流过来，从这里流过去。

青草是河流的皮肤。我告诉你：
“没有青草，春天就不完整，
没有青草，这时间表缺乏栏目。”
你满面春风，温柔真诚，但答非所问：
“是呀，因为它布满了
水和时间的皱纹。”

我穿过那么多青草到达你
其实无关年轻与否。
我一生的急促莫过于此：
梦里的疼痛无法缓释醒时的疼痛。

醒只是梦的一种模仿。
九湖召唤，我准备成为
朝觐者，前往，坐在温热的
摇椅上，看往事如奴仆。

《谣曲一》

你是我的鉴赏者
你是我见到的慵懒和休闲的享受者
你是为我所煲的粥准备嘴唇的人。

摇椅慢慢摇
摇椅慢慢摇


《谣曲二》


两颗相似的雨滴
请你低语给我，
那在我体内
激起波澜的美！

越想慢下来的人
越快速地老去；请你低语给我，
说出时间的部分真相！
除了皱纹虚妄，
那不曾到来的，
是你我同在的天空
湖水、风声和草地！


《木镯上的风》

古井装满青蛙的笑声，
木镯悬挂在十二个月的窗口。

你在风的嘴唇上写诗，
我攀着目光在云中垂钓。

你缓慢捻动茅荑草茎，
一把小提琴坐在船头，山高，水远。

“睡吧，做好一生的准备。”
枕边的艾略特在低语。


“秋天缓慢，什么样的昆虫
在这些琴弦上为我弹拨月光？”

一生的迷雾廓深梦境，
一把摇椅摇在芦苇深处……

《终曲》

“坐在摇椅上，慢慢地变老”。
黄昏的境界，时间和空间的跨越。
我前去，把手上的泥巴洗净。

九湖是个珍贵的匣子，你戴着木镯在里面想尽一生的心事。

枇杷树，荔枝树，草木和春秋。
桃金娘鲜红，油桐花、山樱花遥渡香息――
8:52 2005-1-9

[司马策风]

才情摇曳，情景生辉。大手笔。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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