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啸徐行 举人
注册时间: 2008-05-03 帖子: 1336 来自: 中国安徽 吟啸徐行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8-07-20 17:09:05 发表主题: 苍凉的黄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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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的黄昏
人都期盼有一个幸福的黄昏,可事实上常难如愿。庸人有庸人的烦恼,名人有名人的愁苦。或为衣食,或为荣誉。有时内忧,有时外患。不顺心事十之八九,古今亦然。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六十八岁时,以《古都》《雪国》《千纸鹤》等小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享尽殊荣,按理可以颐养天年,也能弥补自己一生的苦难了。可四年之后,他却在自己新买的公寓里,饮煤气自尽,给后世留下了无限的猜疑。
俄国文学巨匠列夫.托尔斯泰,晚景也甚为凄楚。他痛苦异常,不知是巨大荣誉滋生的压力,还是老头倔强性格的自逼,他每天烦躁难抑,只得户外散步,长时间在郊野徘徊。他的墓地,也就是在这种徘徊中,自己为自己选定的。
前苏联文豪高尔基,文学创作成绩可谓如日中天。他的长篇小说《母亲》,开辟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新纪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此,受到列宁高度称赞,被誉为是“一部非常及时的书”。他的短篇小说《春天的旋律》结尾部分《海燕之歌》中的名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曾被列宁、斯大林引用,这在俄国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高尔基遂声名大噪。此后俄国十月革命的炮声,将马克思主义和苏联无产阶级革命文学送到中国。高尔基这个充满革命性和战斗性的名字,在每一个中国读者心中,就像一颗饱满的果实,分量是沉甸甸的。在俄国文学走廊里,率先刻入我心中的名字,就是高尔基。其后是奥斯特洛夫斯基、法捷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肖霍洛夫,到俄罗斯诗歌太阳普希金、自然诗抒情王子蒲宁、著名女诗人阿赫玛托娃,星星一样闪耀于我的心空时,早已是花季之后,乃至而立岁月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读林希诗集《海的诱惑》,其中有一篇叙事诗,写高尔基的,诗名为《马克西姆的黄昏》。其时高尔基作品受到领袖列宁的批判,高尔基不服与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发生争执,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斥之为昏庸和愚蠢。一时间,山雨欲来,风声鹤唳。高尔基做好随时入狱,或流放西伯尼亚的准备。突然革命领袖列宁打来电话,声称任何一个读者,有权利欣赏作家的作品,也有权利批评作家的作品,并可以与作者公平地论争。言毕邀请高尔基赴克里姆林宫做客,原来一场虚惊。虽时过境迁,但高尔基心中准会留下杯弓蛇影之忧,我想。
又不知在那一本书上,写着高尔基晚年精神抑郁,痛苦得差点自杀。终于详因,则语焉不明,我也无法究底,只好不了了之。
前苏联解体后,诸多关于前苏联政治内幕的书籍和文章陆续问世,我才得知一些原委。高尔基晚年曾写过《不合时宜的思想》一书,被认为产生了恶劣的影响。高尔基因之离开苏联,到索伦托定居。在索伦托栖居的日子里,高尔基惊愕地发现,离开了苏联,他再也难以获得更大的声誉和必要的金钱,一切都陷入困窘之中。为重回苏联,他不能不接受一切条件,自愿成为雅戈达俘虏。他一踏上苏联国土,就被派往索洛维茨岛考察。前因是索洛维茨岛劳改营,曾发生一起犯人从海上逃往境外之事,并在英国出版了一本《我的二十六座监狱和我从索洛维茨岛的逃亡》,作者是尤德.别松诺夫。这在当时看来,是对苏联的恶毒诽谤,是有心抹黑。高尔基前往考察则肩负着“辟谣”和驳斥“谬论”的重任。
1929年6月20日,高尔基带着儿媳妇,在国家保卫总局官员陪同下,前往索洛维茨岛。一切都在严格监视和预先精心准备下,考察只是为了例行公事。那些在索洛维茨岛上的犯人——穿麻袋片的男人们,被集中坐在长椅子上读报,可一个个都把报纸反拿着。明眼的高尔基心知肚明,无言地走过去,将一人手中的报纸正过来。犯人们则有些欣喜若狂,他们相信正直的高尔基,不会视而不见,一定会将他们受虐待的事实真相公诸于世,并为维护他们的人权而竭尽努力。当高尔基一行参观儿童教养院时,在一片文明快乐的气氛中,突然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大叫:“你听着,高尔基!你看见的都是假的。想知道真的吗?要我告诉你吗?”这还带着稚气的声音,不啻于晴天霹雳,振耳发聩。高尔基屏退左右,与这个男孩子长谈了一个多小时。当高尔基走出工棚,人们看到他老泪纵横。他刚刚离去,这个男孩子就被枪毙了,这是高尔基万万没有想到的。
考察结束后,全苏和外国各大报刊都发表文章,“以雄鹰和海燕的名义,宣称拿索洛维茨岛来恐吓人民是毫无根据的,宣称犯人们在那里生活得非常好,改造得也很好”。这种昧良心之言,无论是被逼而为,还是假托以欺世,都让高尔基锥心泣血,颜面蒙羞。为此,罗曼.罗兰归咎于高尔基的善良和软弱,并进一步剖析写到,高尔基这个“不幸的老熊,荣誉缠身,备受崇敬,但内心深处,他对所有这些利益都不感兴趣,他宁愿用这些利益换回昔日无业游民的独立性,在他心头,压着痛苦、思乡和遗憾的重负”。显然高尔基在接受条件回国时,已步入圈套,已注定被利用,惟有他言重九鼎。此刻高尔基是无法回到昔日无业游民时代了,尽管独立是那么可贵。高尔基被套上了无形的项圈,不能不为强大的斯大林时代,去作精彩的表演,哪怕内心万分痛苦,也要装出快乐的样子。
二年后,高尔基又再负使命,赴古拉格群岛,考察白波运河。这条在斯大林“又快又省”指示下,修成的113公里的运河,被誉为是社会主义建设速度的楷模。而运河的真相,每一个考察的人都一清二楚。而斯大林不要真实录,只要赞美诗,这一点,所有考察者也一清二楚。于是游览结束时,以各种理由开溜了八十四位,余下三十六位由高尔基领衔编写了《斯大林白海波罗的海运河修建史》,作为给布尔什维克党第十七次代表大会的献礼。是组织纪律,还是 人义务和责任,抑或两者兼而有之,虽有待考证,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部充彻着假言、美言的著作,必定在高尔基心中烙下了浓重的阴影。
专制时代的危害已初见端倪,至于此后愈演愈烈,则一言难尽。好在高尔基在1936年去世,否则在苏大清洗中,不知会落下个什么命运。专制时代需要美言,需要颂歌,需要绝对顺从和合作,这已是铁律。斯大林名为尊重和关心,派克留奇科夫到高尔基身边,实则是为钳制这位全苏最举足轻重的文人,高尔基是明了的。你看左琴科被日丹诺夫臭骂一顿,只好放弃写作,流落街头,在地摊上补皮鞋谋生。女诗人阿赫玛托娃,丈夫被枪决,自己被赶出苏联,失去祖国多年。法捷耶夫,在专制余烈的困窘中,百无聊赖,于1956年在作家村饮弹自尽。
若移笔到中国,自1957年反右始,到1976年文革结束,二十余年中,知识分子的命运,岂止一个尴尬能概括之。他们之中被迫害致死、揪斗致残、关进牛棚、投放北大荒者,真是擢发难数。倘若文革再延迟十年,不知又会发生多少悲剧。他们之中像高尔基一样无赖的,绝非个例。他们为生存计,为荣誉计,为活着尊严计,多唱了几曲赞歌,只要没有为虎作伥,没有作恶害人,尽管昧过良心,依过权势,说过阿谀奉承的话,写过粉饰太平的文,但盖棺论定,我们何必去扣疮疤,让他们多一份内心的愧疚或灵魂的蒙羞呢?
专制时代,尴尬文人,苍凉黄昏!孔子周游,碰壁而归;孟子赴齐,徒费口舌。文人之窘,古已有之,非始于今朝今夕,岂可怪也欤!
二00五年元月二日夜于素我轩 _________________ 彰显自我爱好,弘扬民族文化,追求诗意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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