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啸徐行 举人
注册时间: 2008-05-03 帖子: 1336 来自: 中国安徽 吟啸徐行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8-06-02 20:13:13 发表主题: 四棵树 |
|
|
四棵树
四棵树,是一片坟场,那里坐落着十余堆坟。坟里长眠的人,与我的村落,我的家族,有怎样的关系,我概莫能知。虽然有几座坟前立着青石高碑,还算清晰的字迹,可提供来龙去脉,我也无数回从那些石碑前走过:放牛,砍柴,钓青蛙,或者采瓜摘菜。但我从不敢停下来正眼碑文,偶尔目光所触,又被繁体字难住。那时,我颇能识一些字,但一遇繁体就犯晕,和今天的文盲无异。
众坟中,有一堆高坟是我爷爷的。至于爷爷长得啥样,有啥奇闻逸事,在我的印象中,则一派模糊,或者干脆说没有印记。我不知道,是我年幼时,玩逆的记忆铁石一般坚硬,刻不下轻描淡写的话,还是奶奶、父亲、两个伯父和小叔,压根儿就没有对我提过。总之,爷爷之于我,始终是一个虚无的概念。
但爷爷坟上长满高高的蒿子,我不止一次见过。据乡下老人说,祖坟上长蒿子是家族兴旺发达的标志,说到这一点,我倒有些认同。因为那时,我二伯当兵,在朝鲜战场上已升为连长,转业后在江西某水文站工作,且当站长。小叔作为家族第一代大学生,文革前已跳出农门,远赴大城市求学,毕业后分配在某城糖业烟酒公司。数年后恢复高考,二伯之子和我,在孙子辈中,又率先考取学校,进入吃皇粮行列。为此,村邻们也不知羡慕过多少回。
但我们每每遗憾,爷爷坟上总不长树。在乡下人看来,是家族没有官运的征兆,想想亦然。二伯虽有身经十余战的军旅生涯,也曾立功,但缺乏文化,在部队进过学习班,也能识书断字。毕竟没有学识,一遇捉笔,哪怕最基本的公文,也脑笨手拙。他从某省调回本地,先担任某园艺场厂长,后来离休。小叔是正宗大学生,论水平也能翘首了。他的同学有的在中央人行,有的在省里,最小的也是正县。可他在单位混迹多年,后下派到某镇挂职党委书记,回城后担任某审计局局长,三五年后退居二线。二伯之子在某钢城一勘探所任所长,论级别也只是科级,且年近五十,提拔无望。我则于六年前,辞去刚刚股级的初中校长,专心于教学。昔日我家族几辈人眉宇间的骄傲,正逐渐淡去,乡民们夸赞的目光,也早已委地。人世沧桑,人情冷暖,想想不免感慨横生。
四棵树,又是一片菜园,围在一片稻田中。由于土质肥沃,加上乡民们多年经营,都已是上好的熟菜地了。无论秋冬春夏,菜地里总菜蔬,使这一片坟场于死寂和荒凉里,显露出生机。
我家菜地在两座高坟边,七八厢地,被母亲经营得菜青果红,惹人注目。春初,可以从菜地挖回肥嫩的蒜苗,用咸肉一炒,格外抢口;也可以扯回莴笋,刨丝清脆,红烧厚实。入夏是蔬菜大上市的季节,什么黄豆、豇豆、扁豆,黄瓜、丝瓜、瓠瓜、南瓜、冬瓜,还有茄子、西红柿,应有尽有。至秋,经霜的大白菜,炒食津甜,切晒腌制成香菜,辅助饭桌,分外方便。若到冬天,从雪堆里拔回萝卜,在锅子里煮透,剜回菠菜烫炉子,都营养而又味美。那种素淡而又生态的生活,是今天住在城里的人,难望项背的。
去菜园摘菜,是常有的事。有时正午,顶着烈日,采辣椒摘番茄。辣椒色泽淡红,厚实温手;番茄嫩白,如腆肚肥娃。而摘黄瓜,却微微戳手,有时禁不住嘴馋,在衣服上蹭几下,就生食起来。而丝瓜、瓠瓜,虽然瓜熟,却不蒂落,你得下劲掐下,并拂落刚蔫软的花朵。至于摘南瓜、冬瓜,需要睁大眼睛,顺着瓜藤到深草中去寻觅。正当你为无所得而微微失望时,却于坟草遮掩中发现端坐的南瓜,直立或横卧的冬瓜。摘下来扛在肩上,哼着小曲回家,一路上碰到赞叹的目光,心里美滋滋的。
但我是怕在夕阳西下时,去菜园摘菜的。一来坟影绰绰,虫声四起,沉沉田野,让人颇生恐惧之感;有时正当你专注于寻瓜觅菜时,冷不防一条大蛇从草窠里窜出来,惊得你一身冷汗,很长一段时间,都追惴惴于怀。虽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去,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家里晒冬米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早晨将摊垫扛去,冬米挑去,傍晚再收回来,来去四趟,费神费力,只为避开牲畜。冬米晒好后,炒成米花,做成米糖。整个春上,我在遥远的麻姑山放牛,日过晌午,掬几捧泉水,吃几块米糖,不饿肚子,也算是对我劳动的一种最好补偿。
在四棵树的坟堆里,还埋着我家黄狗。黄狗曾是我最忠实的伙伴,早晨它送我出村放牛,傍晚又迎我回村。日暮时分,去四棵树,心中恐惧,只要多看它一眼,它便立即跑过来,尾随在我左右,为我壮胆。那年冬天,天寒地冻,睡梦中恍惚听到有人在啼哭,细听方知是我家黄狗在嚎。第二天见它精神不佳,此后一日比一日憔悴,十余日后一命归西。我十分伤感,和弟弟一起将它抬到四棵树,埋在一座古坟边,让它成为古人忠实的陪伴。
二十年后,在四棵树乱坟堆中,又多了一座新坟,里面睡着我奶奶。奶奶一生辛劳,对我也特别关爱。只是在她老人家病逝之日,我五十六岁的岳母,不幸车祸而亡,我有孝在身,只能匆匆赶回去,在她老人家棺头叩几个头,烧几张纸,未能尽更多的孝道。转眼十二年过去,奶奶坟头,也早该荒草萋萋了。
我常想,那是怎样的四棵树,躯干拔地,枝叶婆娑?是毁于村民的利斧,还是倒于台风或雷击?这一点,奶奶应该是知道的,母亲也是应该知道的,但她们都在冥冥之中,我是无法询问了。
没有树,却以树名,且像树一样挺拔于我们的口舌,这样的道理,想来很多。至少奶奶是一棵,母亲是一棵。虽不拔地参天,秀于众林,但却永远屹立,是岁月风雨雕刻的生命风景,苍绿着我的记忆。
二00六年十一月十二日于闲我居 _________________ 彰显自我爱好,弘扬民族文化,追求诗意生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