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圣手晏几道

[吟啸徐行]

爱情圣手晏几道

对爱情的吟唱，最早恐怕要追溯到古老的《诗经》。《关雎》《蒹葭》就是其中的名篇，虽能即景抒情，反复咏叹，但我总觉得脱不了民歌的质朴、单纯，乃至稚气。《秦风 硕人》倒是为我们勾勒了一个“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螓首蛾眉”的绝代美人，虽结尾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为之点睛，赋予美人以神采，我以为不过是一张诗句绘图、诗句摄影而已，或多或少有些缺乏情韵。

其后，东汉末年《古诗十九首》，虽不乏爱的吟唱，但一点情爱，又多为离愁别绪所淹没，体察不到爱给人带来的愉悦。魏晋时曹丕《燕歌行》，则是一曲埋于深宫的幽怨。晚唐李商隐，虽是一位能为爱专心吟唱的人，但他的《无题》爱情诗，融入了太多宦海沉浮之感慨，诗句晦涩，情调感伤，常让人坠入十里烟雾，辨不出爱的方位。

此后温庭筠倒是能沉溺于爱情，也留下不少佳作，收在《 花间集》里，但都浓涂艳抹，充满脂粉气息。韦庄呢，虽素淡一些，如他《梦江南》中“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大有旁观者的冷淡，好在他还有一点动心，否则就如西方哲学家所言，遇到绝代佳人，而不心动，真对不起上帝了。而说到南唐后主李煜，是很写了一些吟咏爱情的词句的。诸如“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眼色暗相勾，娇波欲横流”，“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都偏向于感官和情欲，甚至有点放荡，抑制力稍差的人，说不定会想入非非了。

宋代柳三变，当然是一个能专注于情爱的人。他流连青楼，并不向其他公子哥一样逢场作戏，糜烂放荡，而是一片情真，赢得了诸多红颜的青睐。可他仍身在情场，心在官场，颇有点魂不守舍的味道。据说他在《鹤冲天》词中有“忍把浮名，都换了浅吟低唱”之句，仁宗闻之，大为不悦，气愤地说：“何要浮名，且填词去”。一句圣语，他的仕途之门被堵死，功名之路被掘断，他万般无奈，只好到处宣扬自己“奉旨填词”。此后他若真能无心于仕途，专心于情场，可能会写出更多真情、纯情、痴情的爱之佳作，一饱今天渴求真爱人们的眼福心福。但他终究按捺不住流连情场的寂寞，遂更名“永”，重赴科考，挤入仕途，官余杭令，盐运大使，终于屯田员外郎。虽如此，也不算显赫，还是位沉下僚。可他毕竟未忘情场，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真情，“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伤感，“想佳人，妆楼喁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的思盼，还是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房。

至此，我自然要说到“当时明月在”的词作者晏几道了。他被人誉为爱情圣手，是一个能为爱专心清唱的人。他是晏殊第七子，仅做过镇监和推官。当年他父亲官至宰相，家族如烈火烹油，后来父亲去世，家门不免余烬冷烟。但六个哥哥已步入仕途，两个姐夫也官位显赫，一是现任宰相富弼，一是炙手可热的高官杨察。还有父亲故旧门客满布朝廷，求一官半职，自然不在话下。而他性情耿介，从不求助，宁愿位沉下僚。他性傲情痴，连他的好友黄庭坚也不由喟叹，称他为“四痴”。后人每每读到此，也都为之太息，说他是“古之伤心之人”。可我想这或许是后人自己的感受吧，对于一个无心于功名，专心于情爱的人来说，他不会想到这些。那时那地，他一定是痴于情，迷于爱，而无暇顾及了。

后蔡京慕其名，向他求词，他虽勉强为之，但无半字美言。苏轼也曾慕其词名，托黄庭坚转书，也吃了一个闭门羹。看来那时，晏几道已醉意于情，大凡来自官场之求，他都一概拒绝，不管是官场谄媚小人，还是如苏轼这样耿介君子。他只专注于自己的情感，严守自己人格独立和尊严，其余则不闻不问，淡泊处之。

应该说，晏几道在对待女性，对待爱情上，是古来最有平民情怀，最有现代爱情意识的人。他的《临江仙》一词，可以为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酒醒梦回，楼台高锁，帘幕低垂。词人已完全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尤其是小苹踏月而归的情景，历历在目，绵邈于心，简直有点如数家珍了。一个“小苹初见”，一个“两重心字”，一往真情，都倾注于如梦如幻的记忆里，恰如一杯淡醇，一盏香茗，啜之茗之，都是缠绵悱恻的回味。我总觉得这是一篇至情至性的的私人日记，娓娓道来，情意涓涓。我个人尤其喜欢“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之句，倍觉其蕴藉之至。记得八十年代初期，有一首歌中有此两句，我便爱屋及乌，尽管自己并不擅长歌唱，甚至不具备歌唱的基本条件，却也一遍遍哼之，直到熟透时止。

与其他擅长写爱情词的诗人相比，晏几道最大的不同就是敢在词中直呼女性的芳名，毫不遮掩，毫不讳饰。仿佛路遇，情不自禁，失呼于口；仿佛情到深处，不可羁勒，自然喷涌；又仿佛沉溺回忆，喃喃梦呓。诸如“小莲风韵出瑶池，手燃香笺忆小莲，小莲未解论心素，小苹若解愁春暮，小苹微笑尽妖娆”，在他词中俯拾皆是。这些普通、低微，甚至为封建士大夫所不齿的名字，他却视如珍宝，信手拈来，镶嵌词中，使其尽得艺术灵气。今天我们读到这些名字，虽不能知晓她们的喜怒哀乐和风流蕴藉，但却如银汉中璀璨的星辰，遥遥清辉正穿透浩渺时空，映亮我们的眼眸，勾起我们无限美的遐想。

滚滚红尘，百代过客。如今能有几人抛弃功名利禄，于自我落魄中，如此情真意切，如此平等对待这些地位卑微的女子，不为财色，不为情欲，只为相思，只为真爱。怕翻遍如烟典籍，晏几道也能算是第一人了。

二00七年元月二日于我闻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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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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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 Zhou周道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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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道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