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女神

[秋水长天]

那天跑到张老师家去询问开题报告的事情，正好碰上隔壁班明，当时他手提着一只塑料袋，里面塞了一包中草药，还有几个空瓶子。我问他干什么用的，他说是熬药。我正纳闷呢，以为他得了什么病在吃中药。就见张老师招呼他去厨房自己张罗。后来才知道他是熬一种叫白芨的草药，准备去拓片。

张老师申报一个课题，研究潇湘庙的历史变迁。祭奠潇湘二妃的庙宇在湖南有两处，一处在岳阳，另一处就在永州了。他的任务呢，就是负责把碑文拓下来。那种叫白芨的草药据说具有美容功效，用它熬成药还可以在拓片的时候起到粘合和保护碑文的作用，防止过度损伤。我对这件事情表示很有兴趣，要求参加拓片活动，他们欣然应允。

第二天张老师要去长沙出差，我们几个一大早就出发了。坐十三路公车一直到一中下，然后走上二十分钟左右的山路，就抵达潇湘庙了。那是一座古老而破败的废墟，大殿旁边的小房子泥墙已经剥落。正殿里也是一片荒芜。巨大的圆木脊柱已经腐朽，青砖修葺的庙宇上方，业已爬满了藤萝，许多可以制成冰凉粉粉末的野生植物在上面生根发芽，蔚然成林。天井边有一丛南竹，竹子根系发达，有几根还穿过地表盘到房子内部，然后蔓生出两棵竹笋，一直长啊长的，最后等它们的势力突破屋顶，努力向阳光挺进的时候，最下面的笋叶尚未脱落。这就是生命的力量，在人迹罕至的风水宝地，仍然有其他生物承受日月精华的恩泽，开始一轮轮的荣枯代谢。

尽管是一些断瓦颓垣，我们还是可以从零星的残存物事里想象当初的繁荣。雕花木的屋梁，龙飞凤舞；质地坚固的木料裸露在风雨里，不用一棵钉子，却坚如磐石；历经劫难保留下来的19块石碑镌刻着当时的故事和传说。原来，流芳百世永垂不朽曾经可以这样地简单。只要在重修庙宇之时捐上几文香钱，都可以享有这种被石碑记载下来的权利。当时的人们都已经不在了，我们发现的最早的碑文也是乾隆年间的，其上文辞优雅：“水色天光，远映洞庭之胜；岸芷汀兰，-----”可惜的是由于长年的积雨侵袭，碑文的下半部分都已经残缺不全了。

从友那里学来了全盘的工艺，我都可以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其实这些碑文大多数是记载捐款人姓名和银两数额的，也有一些是记录当时田亩状况的，并无多大的审美价值，但是由于老师是从事民俗学研究，也就不计较这些了。在一农家吃中餐的时候，有位老太太说在离庙三四里左右的地方还有两方石碑。我们也就跟随她去考察，一方面观察地形，一方面了解风貌。据说是大跃进时期，从庙里抬的两块青石碑要去修桥，其中有一块由于过重，抬至半路，就被扔在了路边，天长地久地沉默着。另一块着实被抬到很远的水田边，并没有作桥， 却是被废弃着，长年累月日晒雨淋，再加之碑文朝上，都完全被风化掉了，只能依稀辨得四角的花纹，证明它确实曾经负载过历史。领路的老太太说，石碑被抬出来已经20几年。我们也只能无限惋惜地返回。路过一村庄，问及附近可有曾经念过私塾的老先生，老太太说都已经作古了，村里最长寿的老人今年九十九岁，但是没有上过学。我们请求引见。就那样地走进了老爷爷的家门。一番家常之后，才知道这庙宇几度沧桑。民国33年日本兵捣毁，民国37年重修，此后又逢文革，破四旧。庙宇终究逃脱不了厄运。于是一年年的破落下来，像一个没落的贵族，唯一能够辨认的，是那几块标志性的石碑，从乾隆到嘉庆到同治，每朝每代四旗子弟勉力维修，祈风求雨，以保太平。这曾经泪洒斑竹的潇湘二妃就开始作为一种水神的意象被朝拜被景仰着。

每年的六月六日，都有盛大的祭祀活动。河岸边打渔撒家的渔民，久旱不雨心忧万端的村夫，都将各自的丰盛的食品摆到庙宇里，一次一次地祈福保佑。也不确定娥皇女英在什么朝代确实显过灵，反正当时庙里的牌匾是一幅幅地张贴过去，直到最后，被送进农场的火炉里，葬送在一次历史的浩劫里。
然而正如人们所认为的，所有的历史都已经被埋在地下。我们唯一能做的，是拂开积淀的尘土，从蛛丝马迹中去追踪历史的本来面目。这个听起来真的像是在考古了。但是这几天的辛苦也没有白费。在淳朴而热心的老人们的指引下，我们相继找到流落在民间的四五块石碑。有的被搁置在天井里，那是非常幽清别致的一方水域，石碑平铺在水中央，大概是被当做了捶洗衣服的石板，水磨风化，只剩下碑头一个“百世流芳”的字样了；芭蕉一丛丛地从水域里婀娜而出，进而成了天井最显著的标志；四周围有也葡萄藤帘子一样蔓延开来，点缀着明媚的水面。想象一下，这些石头当初还在圣庙里享受万人景仰，如今却安静地栖息于一隅，为寻常百姓服务。其实石头本来还是石头，从崇高到平凡，也只是一步之遥。但是无论处在什么位置，它总是落落大方处之泰然。既不沾沾自喜，又不怨天尤人，这是一块石头的宿命和天性，宠辱不惊看天外云卷云舒。我都开始有点羡慕它，从战争从烟火中走出来，又谋着这么一块风水宝地。村夫野老无改的乡音，沧桑几度不变的容颜，都在沉静而寂寥的岁月里得到守护和澄清。
终于领会什么要做钟毓灵秀，潇水流，湘水流，在潇湘合流处，有这如许轻灵的奇山异石，有这如许的传说故事。娥皇女英，是不是该从千年的传说里走出来，在天外轻歌曼舞浅斟低唱呢？

无题
附屈原诗作

洞庭湖畔双妃魂

点点斑泪血滴成

杜鹃声声为君泣

小鱼漫漫觅前身



岳阳楼上哀弦急

恍然若梦却又真

且把往事付流水

笑傲人间一闲云
_________________
西出阳关,谁为我拨一曲心弦,对月无眠,是非恩怨如缕如烟.游子归客,梦断故乡云水之间,西风古道,回首一片秋水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