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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枫 首页 -> 小说故事 发表新帖   回复帖子
许生
姚梦痕
童生


注册时间: 2007-02-12
帖子: 11

姚梦痕北美枫文集
帖子发表于: 2007-02-19 01:37:55    发表主题: 许生 引用并回复

许生

题记:据我父亲所讲,此事大致是他父亲讲的。祖父系前清穷儒,死于文革。他十九岁那年逃乡试,买船欲渡,却被捉回;月余之后,误中举人第二名。前日,又听人讲起《续齐谐记》。遂有此文。余亦知儒冠误身矣,不肖孙籍此文纪念潮阳姚端伟先生。


一觉醒来,许生发现自己身处破庙。
月光如霜,铺得满地寂静;虫豸的响声在流动的月光下更显虚空。
月如圆盘。许生掐指算来,没料到已是中秋之夜。
他幼时父母双亡,无亲无戚,被邻里收养。及至成年,他不甘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也不愿过屈尊的幕僚生活,不愿懂得人云亦云相互奉承的人情世故,于是便以教书授课为生,此中甘苦自知。此次上京赶考落榜,兼又盘川将尽。他取道向东,踽踽而行,而许家村的方向在西。在这佳节,他却流落他乡,形单影只,衣衫不整。
他在庙后找到一口水井,一番洗漱,再换上了一袭明黄色的新长衫。他料想今夜定是难以入眠了,不禁望月沉思。
此时,庙外突然响起轻轻的蹄声。许生探头向外望去。只见一只黑驴儿缓步而来,驴上斜坐着一个青衫书生。月光下,那书生丰神俊朗,一双滚动的眼珠儿从容而富有灵气。
青衫书生未及下驴便对着庙门高声唱诺道:“请庙里的先生一见。”
许生走出了破败的庙门,揖手还礼,呆立当地,心中满是狐疑。青衫书生下了驴儿,放它自去,转身对许生揖手道:“如此良辰,小弟不忍见兄台屈居于此庙,独自倚窗对月,故来此相伴一宵。”
许生道了声甚好。
青衫书生退后几步,一声轻喝,向地下一唾。他所唾之物慢慢涨大,眨眼间变成了一桌两凳。桌上酒菜鱼肉俱全。许生站在庙门口的台阶上,心想自己这回可遇着仙怪了。台阶下,饭桌上的奇肴珍馐浮散开诱人的香味。
他一介穷儒,何尝见过这等酒席。一个念头闪过脑际,许生想起多年前老母讲鬼古时,曾提起鬼仙以石木花草变化为食物的事情。
青衫书生好似看透他的心思,和声道:“许兄莫怕,小弟绝无害人之心。这酒肉全是此时洛阳宫城中的酒筵,小弟费此微力让它自千里外而来。况且,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光阴,切不可胶瑟鼓柱;兄台苦心役形,十数年苦读,在小弟看来却甚为不智。小弟料想兄台必定不会情愿自我禁囚,甘心做个尘垢囊。”
许生大笑,欣然入座。
一巡酒过,青衫书生突然说道:“既有我俩才子风流,岂可没了歌舞助兴!”才刚说完,青衫书生又一声轻喝,向地下一唾。他所唾之物慢慢涨大,眨眼间变化作一个美貌妇人。那美妇高挑丰腴,眉目间秋水浮溢。青衫书生走上前去,与她调笑几句,又重回入酒席。许生斟了满满一杯,相请那美妇。女子笑着接过,一饮而尽,再转身场中,轻歌曼舞起来。青衫书生醉眼朦胧,随着女子的歌声舞步而低声吟哦,间或发出一两声轻叹。
月亮渐渐上了中天,高挂如日。
青衫书生不胜酒力,几杯下肚,支架不住,趴在桌上,不一会儿便沉酣起伏,断续有序。那美妇不再歌舞,走到许生面前,请求要酒三杯。许生微笑着应许。那妇人两眼直直看着他转身、倒酒、敬酒,一时心不在焉握住了许生举杯向前的手腕。酒泼出了半杯。许生顿觉她手掌的柔软嫩滑,抬头见她低头浅笑。
她放下了酒杯,把许生往庙里带去。
许生走到庙门口时不禁向酒桌望去,月光中那书生酣睡正浓。有股莫名的滋味似乎从青衫书生那边蔓延到他自己身上,麻麻地猛击着心口。那美妇见许生呆立不前,遂转身向台阶下一声轻喝,她唾之物也慢慢涨大,原来是一张高床和一座长长的屏风。她舍了许生,向青衫书生走去,扶着他上了床,又小心地围好屏风,然后快跑径直上庙门口再来找许生。
她挽着许生,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许生胸中如同战鼓雷鸣,轰轰闹闹却弄不清怎生味道。二十三年来,他何曾与女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昏昏然,他随着女子的引带进入了庙里。她转身便去关庙门,仿佛庙门能抵挡什么。一关了门,她把许生抱得紧紧地,显得那么急不可待。月光粉一样纷纷扬扬地从屋顶的天窗飘洒下来。那女子几下手把衣衫褪尽,伸手就来扯许生的长衫裤。
突然间,庙外一声沉响,似乎是叫着一个名字。那女子哎哟一声惊叫。她一咬牙,推开许生,急急忙忙地套上衣衫,整整鬓坠,才敢去开门,细看门外青衫书生有何动静。
她刚走出门口后,回头轻叱一声,向地上一唾,然后再把庙门关上了。这一回她吐的却是个少年,那少年落地时抱着自己双膝,蜷曲成一团。少年十八左右,乍看起来颇是面善。他穿着明黄色的长衫,长得比那美妇还好看。
那美貌少年唱了个诺,自称也姓许,请问许生名字。许生原叫许彦,于是他把自己的籍贯亲系跟那美貌少年说了。那少年低头推算良久,便认定许生是他远房表亲。许生并不像他那么喜盈眉梢,但也假装笑着请问对方。
那少年细看庙门关得是否牢固,确认无碍后,面对许生,脸上却现出哀伤的表情。他告诉许生:他与那女子相好已久,可是那女子却不是个尽情尽意的主儿;便是她与青衫书生一起不说,她私底下仍藏有各地寻来的美少年。
月亮缓缓收回了几束亮光,原来是乌云吞食月影;黑夜静悄冰冷,如掠过脖颈的刀锋。
许姓少年突然跪地相求,许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少年低泣着说:“看在宗亲的份上,相烦兄台一事。”他解下腰间一件东西,便往许生手里塞过来。
“此地东去约十五里,有一大户人家,原是本家的一个世交,他家小姐与我原有指腹婚约。这日期将近,小弟也无面目再见他家员外,何况还有他家小姐。如今相托兄台明日去把这件信物退还,只说小弟福份微薄无法来赴佳期,或干脆说我已命薄西去!请兄台费事劳神,再生之德,小弟无以为报!此外,他家员外出手阔绰,应该不会亏待兄台。”一说完,少年又再拜磕头。
黑暗中,许生摸着手中的东西。那东西带着一种凉凉的润滑手感,原来是块玉佩。
少年刚把话说完,只听得呼的一声,口中也唾出一个女子来。那女子一双黑眼珠儿骨碌碌地盯着许生,似是惶然似是不解。少年凄然笑道:“先前那妇人待我也非不善,只是她本是个多情寡义之人。小弟也另有所爱。为报先生厚德,今天特地招来此女,一时半刻相与先生为乐。只是我与此女之事适才那妇人也未曾知晓,希望先生切莫声张。”
那女子似是万分不得已,步履缓慢,而双眼紧盯着正要走开的少年。
许生把女子推到少年身边,示意答应他的要求。
少年无表情的脸转而欣然为喜,连连道谢,携了那女子,便径往内厢走去。
“可怜我俩多日不见,及至今晚,才有个聚首机会。”许生真切地听见那少年柔声道。两人脚步声转向后庭去,调笑声传来,让人如置身虚幻。
许生悄然端坐墙角,润滑的玉佩让他蓦然惊觉,这么多事情好似以前也曾发生过。朦胧的月光让他想起京城里戏台上的灯光闪烁,以及几时许多奇怪的回忆。他理不清千头万绪,心中半是害怕,又半是期待一个结局的到来。
突然间,呼啦啦的大风吹起,庙门外一个女声在连忙催促。接着庙门一声不响地开了,一个身影从庙外直窜而入。
这时,月亮步履艰难地穿行过云朵,薄雾般的月光模糊了人面。内厢里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紧接着那少年独自一人从内厢缓步走出。他见是那美妇,也不搭话,就把身体蜷成一团;那美妇张大了嘴。少年便慢慢缩小,缩小,缩小到沙粒般大小;被那美妇奋力一吸,便不见了。
门外脚步声响了起来,那美妇欺身过来,抓过许生双手,要他紧紧抱着。青衫书生甫一踏入庙门,见许生环臂抱住一女子,怀中人眼含秋水,盈盈望着许生。青衫书生呵呵大笑,低头向许生作揖。那女子假装这才发现青衫书生的到来,连忙推开许生,低着头退到了青衫书生身后。青衫书生一回头,那女子顺从地蹲下抱住自己双膝,蜷成一团。青衫书生轻轻一吸,就把她吸进了腹内。
事毕,青衫书生又向许生请罪先行告辞。
许生连忙送出庙门来。青衫书生发出一声长啸,远处墨色的竹林中钻出那头黑驴来。
月已西沉,东边现出了鱼肚白。
他牵着驴子,拍拍驴子身上所系的包囊,把绳交给许生,似有相赠之意。突然,眼前一闪,他低头见许生腰间的玉佩。望着许生良久,黑暗中似有满脸的怒气。
许生正待开口,青衫书生低哼了一声,拂袖转身,上了驴子向西而去。


云霞浮溢上东边,染红了半边天;青衫书生骑驴消失的西边仍旧是暗黑一片。
许生向内厢寻了个遍,未见之前许姓书生所吐的女子,想必是趁着适才声响中也把她吸入腹内了。一时间,庙里空空落落,月光把他的心也照得空空落落。
他毫无困意,也不收拾厚重行李,起身向东而去。一路上跌跌撞撞。他紧攥着玉佩,头脑混乱,想不清是些什么。
天空现出云霞后,反而暗了下来,阴风阵阵袭人。一停下来歇息,许生便觉得似是冰块要戳进肌肤。
他急忙赶路。
下了雨。先是小雨,渐渐地迷雾般密集起来。
许生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野中前行。好一会儿,他一边走一边倒回头看来时的路。发现自己迷失了来时的路。迷蒙的雨雾也使他无法辨认前行的方向。夹着雨的风袭击着前行的他。无奈,他只好试着顺风而走,脚步轻浮。这让他想起列子御风泠然,心胸不由得又豁然开朗。
开始可见到有一条桥,桥的另一端隐在雾气中。他依着栏杆摸索着过了长长的小桥,一片竹林横在他面前。他穿过密密匝匝的翠竹,隐约可见得林边露出个屋顶的飞檐。他便朝着飞檐的方向走,雨斜斜地打落在他脸上,让他百感交集似曾相识之感。他伸出舌头细舔,那雨水竟然咸咸的,恍然,才知是自己泪水。
他停住脚步,沉思良久。
这时,不知什么地方窜出来几条瘦瘦的野狗,冲他狂吠乱叫。他一下子纵身,向前狂奔起来;几条瘦狗在他身后追来。风声雨声狗叫声,一声声逼人。他被逼到了一户人家门口。
门户高高竖起,紧紧关闭。他无法确定这户人家是否便是前面见过的那飞檐下的人家;更不敢认定这便是他正想去的地方。
许生绝望地回头,发觉野狗不见了。
放眼望去,一路上仅有自己一行杂乱的脚印。雨水慢慢把痕迹也洗刷掉,仿佛幻觉。心中重负一下子减轻,脚跟酸软,他整个人颓然站不稳脚。他伸手抱着大门口的柱子,竟昏了过去。
雨声从遥远的地方传入耳中,不断回响。

朦胧间,他听得见许多脚步声来来回回,许多说话声拖长着错杂响过耳际。然后他就醒了。一个小丫头向他嘴里送一种苦苦的东西,入口之后的回甘又香又甜。
他问了声:“这是何处?”。
那丫头啊的一声尖叫,丢下了碗,纵跑了出去,一路大喊大叫,接着便来了一个老人。
老人很瘦,两鬓斑白,披着个大黄衫。老人的眼神让他感觉自己被笼罩在跳跃的阳光下。阳光的金黄让他觉得温暖。
老人坐在他身边,笑着说,我便知,你定会来,八月十五,定会来的!


我与你叔父原是世交,自幼便常玩在一起。自我成家后,因住得远些,也少了些往来。十几年了,未曾见得你叔父一面,这却是另有原因的。你,我是仍旧记得的。那年你仅三岁,城里瘟疫横行,你双亲相继撒手仙去。后来你便过继给你了叔父许伟。那时我们都未曾知晓为何你叔父一生未娶。人生何世,便只一瞬,你就这些大了。
哎,莫起身来,仔细,仔细躺着,可莫动了筋力!
你也定是想知为何吧?一如众人。那时我刚十七,当然也想知他遭了哪些事。甚至,我雇了人去跟踪你叔叔。现在我老了,想来未必记得真全了。
三十五年前,许伟正十九。到他生时,他家已显中落。他父亲排第五,此外还个六叔。祖父公事缠身,难得一见。
我首次见到他祖父是在一年春天。那时,桃花将尽,满山花瓣红雨般妖艳地飘落。一地桃花如海,许伟醉卧在山坡下,如同小舟一只。常日里,他躲在城外十里的桃花坡喝酒,这事仅我所知。他家的人知素日里许伟与我相好,寻不见了他,便知来找我。此事甚易,只因找我不难,而我须每日给他带酒去。
后来他以为我出卖了他。他未想到,如若他不需要酒水,我也不给他买酒,谁都不会找到他。但,我知道,病酒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喜着白衣。有次他在桃树下喝去了半坛子酒后,蓦然惊觉我们已被包围。他一怒之下,便把酒向我泼来。一个纵身,便如茕茕白兔,东走西顾,刹那间身影便消失在花瓣纷飞的桃林中。包围我们的是他家家僮。他祖父盛怒之下,发动全家,务必要把许伟抓回去。我看年老的管家甚是可怜,便只好跟他回去了。
许爷爷倒是和气,把我放了。我却赖在他家不走。只因他放我出去是想抓他乖孙回来。而我想除我外,再也人可找到许伟了。
三日后,他家人在一艘将出航的船上发现了许伟。他们叫停了船工,想把许伟给清查出来。据说那次在潮涌般的人前,他如一尾银鲤跃进了暗黑海水中。管家叫众家奴守住岸边,又雇了几个生于海边的水中好手,从四个方向近他身去,把他给捉住了。
被捉拿回家后许伟就病了,整日里卧床不起,可我料定他定是没些事。他作此诡计,不过是为逃那场乡试。从多读书人巴不得在那场乡试里捞个举人什么的,而他却三番五次地逃跑。更甚糊涂的是我,因那时帮许伟逃走之事让我加倍兴奋莫名,甚至动用了泻药,事情因此生出了意外的结果。
那时,他无乎用尽了伎俩,也难以瞒天过海,才用上此等损招。我们商量好,把泻药放入茶中。这次倒真是吓人。连日里,他上吐下泻。医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起不得半点作用。
我开始有了些后悔,先前他固持,吩咐我下双倍的药。后来我用那茶水灌了只猫,那活蹦乱跳的小猫早些还好好,不久便不停拉屎放屁,叫得如同儿啼,不出半个时辰竟拉出堆泡沫,僵死掉了了。我暗想这回可真闹得事大了。第五天,我爬入他房内一看,没见得人。跃上墙,探身过去,我见他竟拿着本《论语》,蹲在茅厕里。我猜想他多半是装个好看罢了。却不料他是泻昏了头,连酒虫都泻尽了。他不再喝酒,不再往外跑,也没有人管他了,只是每日在书房中正襟危坐。我暗忖觉得很是不对。于是每隔一日,我便悄悄把酒坛揭开放在他房里显眼处。风过时,酒香四溢。但这一招却是徒劳,他连斜眼都不上一顾。
他房里有面窗正对着一面矮墙。后几日,我卧在矮墙上喝酒,时而高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时而长叹“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一两日后,他家家僮把我从围墙上推下来,轰出了门。我敢料定那从墙上推我下来的家僮就是他叫来的。
我自己寻路回了家。后悔、不解和伤心,甚至后窗外风吹竹枝响声,都使我不能安睡。我渐而沉迷于酒。
半月后,放榜出来,许伟竟然榜上有名!他才满十九,竟一不小心就中了个举人。当这个喜讯传到许家时,许家上下竟没人知道了许伟的去向。
当然,那时我也不知情的。
自从泻药之事发生后,他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哪怕一句。可老管家死不相信,他是认定我藏了他家公子。无论走到哪里,我身后定会有一两个跟屁虫远远打着暗号。后来我索性躲进了青楼,可却让事情翻奇叠怪,让我寻得了许伟的踪迹。
不知我可提过,许伟年轻时长得可真是好看,扮起娘们来比大家闺秀还俊。有好几日他就住进了一间青楼,成了里面一个色艺双全的红招牌。
那是我第一次进窑子,一进门,老鸨拉着我往里间的阁楼跑,她把我推进了一个阁楼房间。房间昏暗,香气缭绕却没有人。我在房间里桌子上找到一张纸。纸上画着一朵花,花边画着把伞,伞下是半个人,上面是个发光的圆。我一时省悟,花是桃花,伞下无发无天的是和尚,至于上面的圆是指中午。他是以此告知我,午时桃花庵门口见。
我沽了酒,故意向北边渡口走,拐过几条巷便把他家的家僮给抛掉,随后我爬过几座高高围墙,去南边的桃花庵。桃花庵里有好几株桃花,但庵里所有桃花也比不得上一个半个小尼姑。
在桃花庵门口隐蔽处我喝着酒等他。一直等。眼见已是暮色苍茫时分,许伟也仍未现身。
整个下午仅有个小尼姑进进出出。彩霞散去后,暗夜便急不可待地扑杀而来。此时,庵里走出个小尼姑来,她来请我进庵去。那小尼姑长得很是清秀。我可打赌,即便是在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中,也难寻出这等俊俏的姑娘。她引着我进了庵,东拐西弯地来到一洼菜地前。前面是座小茅屋,屋里有人在灯下读书。屋里人圆圆头颅映在昏黄窗纸上。
我笑着问小尼姑,来此地作甚,接着又忙不迭赞她生得好看。她啐了我一口,作了个噤声手势,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紧前面纸窗。风把屋里小尼姑念经声音吹送到了我耳边。声音甚是好听,让人顿忘掉了经文。
我如若置身于怪诞现实和飘忽幻觉间来回徘徊。幸好这时蚊子开始叮我,我一手抓着被叮之处,又转眼细细打量小尼姑。好一会后,我啊一声惊喊。她急忙捂住我的嘴,从胸前掏出个包子便往我嘴里塞。整个包子塞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扯着我的衣襟,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窗内小尼姑听得声响,出了茅屋,四下察看,没见半个人影,又回屋去了。
我把包子吐了一半,吞了一半,这才尽量放低声说话。
“许伟,你疯了,你定是疯了……”
他又作了个噤声势,再从胸前掏出另一个包子来,作势要往我嘴里塞。我嘴唇紧闭,跟从他身后出了桃花庵后门。
他叫我先行回去,我听从他,却又被他搜去身上所带之钱。我应许他今后每日傍晚送东西来。我敢打赌那时他是铁定了心留在尼姑庵了。至于尼姑庵收不收美少年,我倒未曾细想。后来我问他,你在桃花庵做些什么。他说什么也未曾做,只是看人家读书。
我雇了若干乡邻,假做香客去桃花庵捐香油钱,顺便打听打听。经证实后,我才相信,他可真是每日里憋在那里看人家读书。他在小尼姑窗下守了大半夜,灯灭后,就自去睡觉。有一次,屋里人发现了他所在之处,见也是一个小尼姑,就带他进去一起读经。此后,他们就在一起念起了别的书,经书是不念的了,甚至还一起吟诗作对呢。只是我想不明白小尼姑们怎么想的。
终于,事情还是比我预料早到了,他被发现了。夜里,庵里老尼起身如厕时,路经小尼姑茅屋,见得两人三更半夜里在吟诗挥毫,一时心内奇怪。她细细打量了许伟,见他突起喉结。这下可好得了。老尼姑好似发起了酒疯,泼妇样骂骂咧咧地擒住许伟不放,同时又高喊着交到官府里去。老尼姑的脸像是个被风干了的大桔子一样,灯光昏黄,散射到她脸上,让人感觉似是凄哀哭相,又像是笑容满面无比欣喜。
那时我在窗外想这可好了,夜深人静,孤男寡女,更何况此是佛门清净地,阿弥陀佛啊!
后来到底是小尼姑有情,她耍起赖,长跪在地下,扯着老尼姑裤管不放。她什么都不说,倒是一直在哭;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老尼姑嚷到口干了,天也快亮了,又心怜起自己的新裤子来了,要许伟和小尼姑各自对天起誓,这才放了许伟。

我记得那个凌晨起了风,接着引来了骤雨,越下越大,一路上走来让人恍然如同身浸海中。许伟见了我,也不答话,向海边狂奔去。他站在山坡上,满身湿透望着山坡下面桃花林。
天上仍是冻云不解,山色黯淡,让人徒觉气闷。雨水冰冷入肌骨。天空下,海浪排山倒海。山坡另一面,是座墓地,墓碑挺立,排列整齐成三排半圆形,下面小河汇流。
他如同雨中的墓碑,竖立于山上。雨水顺着头部流淌下来,混合泪水,汇成脚下水洼;小河入海。大海一改往日里温柔可人,变得凶狠且残暴。
我站在半山坡,不知所措,仰面见他经受风雨吹打,低头下是海水努涌。我未敢走近他,暗自计量着安慰对他可有甚用,心中思绪万千。
后来的事情想必你是知道的,众邻里都知道。许伟进了无相庵,那里离桃花庵不甚远。不久,他拆了无相庵的牌匾。我猜想,这“相与非相”对他来说应该没甚差别了。
三年后,他祖父病故。他还俗回了家,从此不离家门半步。我又想,在他看来,在家也等同出家了。

我一看到你就想起许伟来,是的,你们可真长得像。多少年了,这时光如刀啊。
感觉如同昨日。算起来两年之前,我在离此地十五里的一间破庙里救了一个道人。那老道也有了岁数,又抱病荒庙。我把他抬入家里来。病好后,老道临走前说两年后中秋日午时,要注意查看家门,然后他便写下了“黄龙盘柱”四字。这四字仍旧在呢,便挂在那面墙上,呶,你看去,在那儿不。他还说那人将会是我的乘龙快婿。我想他定是弄错了些什么。
我是曾有过对孪生女儿,可惜多年前一个在春游中走失,另一个溺水而夭。
尽管如此,今日我还是起了个大早,在门口等。转眼便过了午后,大雨仍是飘泼,我想若是有,也是不会来的了。方圆十几里内都不会再有人家,这种天气这种雨势怎会还有人赶路。
午后,管家急急赶来敲我房门,一路高声喊着“黄龙盘柱!黄龙盘柱!”
我跑了出来,果然见你抱着大门口的柱子睡去,黄衫袍带在风中飘扬……


门内走出一个病骨凹凸的员外郎来。
雨渐而停了,云朵散开,日头照着地上水洼,发出奇异光茫。不一会,地面上散荡着薄薄雾气。
有人背他入了屋内,置于一张软床上。他昏睡过去,又醒转来。如是三番,有人对他絮絮地讲,他似听非听。
直到他感觉到床边坐着一人。那人散发着少女身上好闻的气息。他不睁开眼,怕一睁开,一切便成幻觉。她时而用滑腻的手指轻抚他的脸,时而又长叹,幽香沁入鼻孔。有好几次,她拿着他腰间玉佩,手指于上面留连忘返。

有种声音极是好听,轻轻叹息说:“许郎,你却为何来得这般迟?”
你记得么?不,你一定记得的。多年前我们在桃花树下。桃花缤纷,迷乱了双眼,你双手揽着我的腰,低头对着我笑。你俊美的脸上让我始终读不懂。后来才有人告知我,当你未曾了解一个男人,却又常为他牵肠挂肚时,你是爱上他了。可惜我听到这话时,已过迟了些。
我跟个素不相识的人有指腹之婚,我早先跟你提及过。因为此事,我自小便下定了决心。我去拜名师,学了十年剑。我要跟那人说我不嫁他,他若是不听,我便给他一剑,然后做尼姑去。
遇着你那日,我就决定好要把你带到他面前。再认真跟他讲,我要嫁你。没有人可阻止这事。他定会自惭形秽地答应。错不在我,也不在你和他,但我们没有退路。
你定会记得。那时,我在桃花树下教你练些手脚上功夫。你化掌拂风起,我偏剑随花舞。我甚至进而相信,我们周遭追逐的蜂蝶也是为我们而存在;而且全世界的姹紫嫣红也敌不过这一春桃花。
可惜很快就春尽花落;你走了。你留下信说去找你的仇人,叫我等。我坐在山坡下的桃林里等,才知道,花期过后,映入眼帘的残花是触目惊心的疼痛。
所谓的绝望也不过如厮!
随后,我常来喝酒,在桃花树。缤纷桃花乱舞,渐而迷离了我的双眼。仿佛梦回最初,你拥我入怀。我的心如风过桃花林,碎成片片香尘,再也不理清是梦是真。
春愁一片无处寄。我只能每日都在桃树下等。山坡另一面常传来潮汐的喘息声,有时我会错以为那是我内心的叫喊。我常常对着山坡另一面的墓地吹横笛。笛声中,草木摇摆、疯长。但,我顿然明了仅有酒才能疗我孤独。
有一天,当我醉醒,才惊觉原来整个林子已挂满了毛桃。
但每年春季,我每日仍会在桃树下等,从薄曦到残暮,惆怅仍依旧。

今日,我听说家里来了一个人,据说是我未来夫婿。我拔了剑,离开了山上茅屋,直奔家里来。多少年来,我没让人发现时常回家来。
我进屋时,你正晕睡。斜阳从西窗照射进来,你腰间玉佩映入了我眼帘。剑铿然落地。后来我才惊觉剑落地时伤了我的脚趾。玉佩曾是我的,自小就贴身带着。后来在桃林里送给了你。据说它原本有一对,不过另一块早已不见踪影了。
许郎,你说奇怪不。傍晚时分,我派了个小厮去十五里外破庙取你行李来,那小厮回来后,却报说庙里饿死了个潦倒的书生。
真可怜,今天正是该团团圆圆的八月十五,那人却客死他乡!


圆月高挂。
从窗户望下去,有人摆好了香案,正准备拜月。如此场面让许生有似曾相识之感,又理不清为何觉得有些不对头。
她从床边起身离开,离得远了。许生这才睁开眼来。灯光下,只见得一个婀娜身影对着镜子照鬓上的花朵,镜里光影照向他来。原来她正偷偷看他。
许生微微一笑。乍一看去,镜中微笑熟悉又陌生。他大惊,从床上一跃而起,刚一下床,却跪倒在地。他对久未行走的双脚又揉又捶,再试着站立,斜身抢过她的镜子。
许生对镜自照,一遍又一遍映着镜子,接着竟拉扯着自己的脸。
镜中的影像,正是庙里那美貌许姓少年。
铜镜被抛出了窗外,传来一声闷响。
许生却大笑起来。




一稿05年中秋前日于深圳,
二稿05年12月于康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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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翼
童生


注册时间: 2006-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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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翼北美枫文集
帖子发表于: 2007-02-24 04:27:10    发表主题: 引用并回复

亦真亦幻亦幻亦真.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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