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伟 童生
注册时间: 2007-05-29 帖子: 12
施伟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7-05-31 07:59:23 发表主题: 如果爱,我愿意受惩罚 |
|
|
文革时期,黎天官已是瘦骨如柴的枯槁老头子。一点也看不出是做过土匪、曾经参加农民暴动的人。他眼窝深陷,常年穿着一身黑。这倒有几分“乌烟鬼”样相,或者能证明一点:当土匪时鸦片抽多了。
夏天的晚上,黎天官在巷子口架着块木板,直挺挺地躺着睡觉。他躺着像一个死人,嘴里叼着烟卷,明明灭灭。让上茅厕的小孩子都绕道而行了。
有人说:“老头,你真像个死人。蚊子叮你也不拍一下。”
黎天官说:“嘘!”手里砖头飞了出去,暗影里一只狗应声倒下。
又要炖狗肉下酒了,但这次炖的是生产队长家的狗。黎天官说普天之下狗肉最香,队长家的也不例外。所以大家提议把队长黎有才也喊来一起吃狗肉,吃完了问他狗肉香不香。
“香。”
“比你家的如何?”
“我家的应该没这么香。”
黎天官说:“一样的。因为这就是你家的狗。”
黎天官解放前当过土匪,后来又参加了农民武装。他拿着那势头,谁也拿他没办法。队长只好悻悻地走了。
大家哄堂大笑。
黎天官孤身一人住在“境主宫”里。我们那的“宫”就是神庙,“境主宫”以前供奉着庇佑村人平安的“大人爷”,破四旧时被抬出去烧掉了,现在显得很空旷。村里人晚饭后都爱聚集在此纳凉闲话,无非东家长西家短地瞎聊。或者摆龙门阵,讲《三国》《水浒》《七侠五义》《隋唐演义》,等等。
有人让黎天官讲自己的故事。他不愿意,吃过狗肉喝足烧酒,他又躺回木板装死。最后,别人就替他演义了起来。
黎天官身上的故事很多。他年青时绰号叫:云中豹子。有一身好武力,擅长“高来高去”的本领。他做土匪的时候专以劫大户为事;不像那普通的剪径小贼没有原则,连小商小贩、单身客人也胡乱抢了。那时的旧官绅们皆闻“豹”色变!所以后来农民武装会把他作为发展对象吸收了进去。可惜他的土匪劣根性难改,屡屡犯错,又被摈诸门外了。
据说,黎天官犯错误是因为郭婆婆——那时的大地主的小老婆李小莲而起的。事情大致是这样:他奉命深夜潜入大地主的庄园打探敌情,黑暗里不小心把狗弄叫了,他慌乱中闯进小老婆的房间……本打算一刀捅死这个吓得缩成一团的女人。后来想想,出手杀她势必坏了自己名号——“云中豹子”向来不伤妇孺的。他想给她一条绳子让她自行了断。最后,他又转念了。她虽是大地主的小老婆,毕竟本身没多少恶行,罪不至于死吧。大地主为恶乡里,淫人妻女——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就给她一个小小惩治!他以农民武装队的名义对她进行了一次“惩罚”。事毕,他警告她:再做坏事,必将严惩!
这些应该是事败后,黎天官自己向组织上交代的。或者有人又添油加醋了,才有这般精彩有趣。
那人讲到这,黎天官翻了一下身子,打个哈欠,继续睡。
你相信吗?一句话能改变人的一生。黎天官一句话让从未做过坏事的李小莲立志要做一下坏事。一切缘起于他走之前说了那句话:再做坏事,必将严惩!她盼着他早日再来“惩罚”她。她拿什么引他上门呢?
六姨太在庄园里有两个心腹。一个是小丫环春儿,另一个是长工郭怀义。有一回,春儿替老爷擦拭古琴不小心弄断了一根弦。这可是元代制琴名家朱致远的“朱琴”啊!老爷知道了必定笞死她的。李小莲凭着心灵手巧用一根旧马尾鬃重装了琴弦,替春儿蒙蔽过去了。郭怀义是庄园里的买办,老爷让他骑马到云南购买上等烟土。他贪杯误事,路上与两位官差结伴同行,身上带着违禁品(国民党政府对于鸦片有默许,但表面上还是禁止的)也不知收敛些,一味大大咧咧的。刚到县城便让查缴了。老爷把他吊起来打。小莲替他求情了,她说:“也不全怪这奴才,那衙门里的若给老爷面子,不应该查缴咱家的东西。”老爷恕了郭长工,让他戴罪立功。拿着老爷的亲笔信找驻军营长出面,把那包云土要了回来。此二人对六姨太心感恩戴德,时时不忘效犬马之劳。
可以这样说,六姨太李小莲以前没干过坏事,也不懂得干坏事。所以她召来心腹们一起商讨,以便把“坏事”干得像那么一回事。春儿毕竟也是女流之辈,想来想去无非是女孩子刁钻的小恶作剧,诸如:把屎拉在菜心让农民的猪去吃,把吃过的鱼刺倒在路边让行人扎破脚底,把小炮仗涂成白色放在窗台让小偷偷走当烟卷抽,等等。这算什么坏事啊!都不能令小莲满意的。最后,还是郭怀义一针见血说到点子上了——世上最坏的坏事,莫过于与人民作对!
第二天,六姨太开始和人民作对了。
在此之前,六姨太的活动圈子仅限于大地主的庄园。日常无事除了找其他姨太太打打麻将,交换一下美颜心得;大多时间就在自己房里逗鹦鹉玩;不然就写写字。她出身贫寒,父亲是城南的穷学究,好抽一口大烟,及到母亲染上重症没钱医治,便把她卖给大地主做小的了。所以,她能写一手好簪花小楷。写得最多的是:
扫地恐伤蝼蚁命,
爱惜飞蛾纱罩灯。
她向老爷请命到乡下去收田租。她说她要让那帮穷鬼们爽利地把谷子和银子缴纳上来。
大地主笑了。他说:“催租的事向来是狗腿子们做的,无须劳累夫人了。虽说,近些时间有个别刁民加入农会,闹着‘减租减息’妄图赖账。甚至想引武装队打进庄园,抢夺田契债簿开仓放粮。呵,浮蚁尚能撼树?简直是异想天开!这不,我向戒备司令部申请了民团,三四十杆枪的私人武装岂是白养的……”
六姨太看他说着说着有些愤慨了,便趁势接着话尾说:“所以嘛,要下去扬扬威的,不然他们哪知马王爷有三只眼哩——老爷您是不必亲自去——就让奴婢走一趟吧。”
六姨太乘着轿子,带着大队人马的护乡团耀武扬威地下乡逼债去了。
她在打谷场设了会所,向佃户们传达大地主“旨意”:三天内将所有欠缺的田租交纳完讫。否则别怪我六姨太不讲情面了。
有一个叫郭矮桥的佃户一时筹集不齐,所欠甚多。被吊在树上,用马鞭打得遍体磷伤。
于是乎,大地主家的六姨太臭名远播,但依然不见英姿勃勃的黎天官来对她施以“惩罚”。
这次为了让佃户们及时交租,六姨太贴给每家五块大洋;叫郭矮桥假装交不起租挨那几鞭子(皮鞭醮着荔枝木泡过的红汁水抽打,伤不重但看起挺惨重的)又付了三十块大洋,差不多花去她大半私房积蓄。郭矮桥是郭怀义的叔伯兄弟,郭怀义找他来搭戏。另外的佃户是也由郭怀义去说通的,总算演得挺逼真,连大地主老爷也未能发觉当中做了手脚。他还直夸六姨太会催租,只那么下去转一圈便把穷鬼们震得屁滚尿流,老老实实地把租钱交了上来。
对于大地主的嘉奖六姨太强作欢颜,心里却郁郁寡欢。因为她的目不在于此,而是让黎天官快来“惩罚”她——她干坏事了。
讲故事的人讲到这里,屁股上挨了黎天官的一脚。黎天官睡眼惺松,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真会编。”
讲故事的人以前讲《三国》,说过周瑜打黄盖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苦肉计,就像适才讲的郭矮桥愿意挨打是因为有钱赚;但这六姨太无缘无故要引黎天官来惩罚她,岂不是犯贱?讲故事的人没办法解释清楚。听故事的年轻一代有人后来进修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把有关女性受虐狂的论证拿来对比一下,感觉也不是一回事。倒有一位长大后进修了中文,专攻古诗词的,有一天偶然读到一个句子:
欲得周郎顾,
时时错拂弦。
他惊觉于两者之间何其的相似;更惊叹于女人心思何其的婉妙,用情深处又是何其的煞费苦心。读中文的这人终于明白了——愿意挨周郎打的不仅仅黄盖一人,更有那深情的小女子。可见这周郎是多么的魅力。他听讲故事的人接着在讲:
黎天官年青时确是出众的一表人材。剑眉星目,鼻直口阔,身材颀长,蜂腰蚱背(讲故事的套路)。他那晚穿着紧身夜行衣,腰间束着铁扣军用皮带,斜插一支锃亮的驳克枪,枪把上红飘带拂拂动人。腿上打着细圈千层浪绑腿,脚蹬软羊皮薄底鞋。正赶上那段时间刚戒了鸦片,更透出神采奕奕。
在六姨太记忆里,他就是这么英气逼人地走进她的房间,走进她的梦。
她后来想起真像做了一场梦。在梦里,他一步步地走近。她心砰砰直跳,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怎么了。但她感觉并不像害怕,因为受惊的人通常会绝望,她并没有绝望。她只是持续地在做梦。
在梦里她得到奇妙的体验。他站在床前久久地凝思着,然后向她俯下身子,有一股温暖的气息吹在她脸上。这让她梦醒后每每想起都感觉那暖流要将她吹饧掉了,四肢软绵绵的失去支撑力。
她小时候读过一本希腊神话(五四前后欧风东渐,这类书很受深闺女子喜爱):达那厄被阿尔戈斯王幽禁在一座铜塔里,天神宙斯化作一道金光来与她相会。在梦里,他仿佛就是她的天神宙斯,让她沐浴在爱的金光中。
那时,从镂花窗棂透进来的月色落在地上。浅浅的像溶银的颜色,春水一般滟潋。
以上是读中文的那人凭借讲故事的人的叙述,得出的想像。此时,黎天官又翻了一下身。
讲故事的人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让故事延续。
黎天官从小父母双亡,也不知是怎么死了。动员他加入农民武装的那位同志曾经启发过他:是不是被地主老财压迫而死的?他也不清楚。有个姐姐被卖到青楼,一开始在泉州,后来也没了音信,说不定得脏病死掉了。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街头流浪了,随着一帮小混混到处抢东西吃。到包子铺抢包子,到油条摊抢油条,到烧饼店抢烧饼……但从来没偷过东西吃,这大概是土匪的天性吧。他们抢东西很有技巧,先由一名同伙偷偷靠近小贩,突发性地溜下他的裤子,另外的人便蜂拥上去抢了就跑。后来有个老土匪看上他们的矫健身手,全都笼络了上山授以超群武艺。老土匪的出身是前清落第秀才,他饱读诗书,尤喜欢老杜警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因此给他们灌输的意识也是:为富者不仁——造就他们艺成下山的打劫对相全都针对于大户人家。倒也好,做一宗便可吃上几个月。
之所以,他能跟农民武装队一拍即合也就因为这一点。虽然区别在于:他只为了自己吃香喝辣的,他们为着广大劳苦大众翻身过好日子。但是二者有着难能可贵的共同点:全都痛恨为富不仁的地主老财!
黎天官刚参加农民武装队时,听过一个诉苦大会。一个脸上有浅麻子的女人说,她以前在南音弦管班唱曲子。有一次,到大地主家唱堂会,被大地主强奸了。她说大地主很坏,逼迫她手执拍板跟他做爱,欢声要与曲子的节奏同步呻吟,遵循“收、推、頓、拍”的按拍法則。当时他听着就义愤填膺:大地主家里妻妾成群,竟然还不满足——连唱曲子的艺人都不放过!
黎天官以农民武装的名义对六姨太实施“惩罚”的道理即基于此。他的初衷是进步的,也是正义的,但最终也背负了罪恶。
他被隔离反思了。组织上让他好好想想:派你去打探大地主庄园里的岗哨位置与及火力状况,你倒好,跑到地主婆床上睡觉了。黎天官很委屈,按他的想法这至少是申张正义的,不然不会一回来便向领导缴功了。讲故事的人讲到这插上一个小笑话,说:傻子的老婆阴户内生疮,请了医生来治疗,医生知道他是个傻子,说:“药必须由我亲自来擦,才知道疮长在何处。”傻子说:“请吧!”医生就把自己的阳具上抹了些药,与他老婆行房了,傻子看了说:“如果没有这些药抹在上面,我真要怀疑是否有问题了。” 因为组织上不是傻子,所以一直怀疑黎天官的做法有问题。如你所知,这个怀疑是错误的,所以他还是傻子。听故事的人后来有进修了艺术的就清楚:譬如行为艺术——一群男男女女脱光衣服,裸着一身死猪般的肥肉,在大街上排列成图形;再譬如人体艺术——大姑娘光着屁股拍成照片,随便给人欣赏;——你不懂艺术,你敢乱说这不是艺术吗?是不是艺术,取决于男人的阳具上面是否抹了药,抑或女人的阴户内是否长着疮吗?
讲故事的人把话扯远了,而且越讲越不像话。脑门上挨了黎天官钵头大的一拳头,便不敢围绕这个问题往下探讨。有关这场“惩罚”的一些细节,因此被跳了过去。若写成小说则须以□□□□□替代,并注明此处删去若干字。比如,听故事的人曾经有幸于黎天官不在场的版本上听到如下片段:
“当时,黎天官怀着满腔仇恨,恨得下面的那话儿都直了(这全归功于老土匪和组织上教导有方)。他简直是拼命似的,弩张剑拨一发不可收拾。一同参加本县第一次农民暴动的战友们都亲眼得见他的神勇:冲进枪林弹雨全然不要命了——虽然那次暴动没有成功,但他们打心底里佩服黎天官奋不顾身的作战精神——如果人人像他这般勇敢,何愁革命不早日成功!此时,他把六姨太的牙床当作一个战场,他必将给她沉痛的教训。也为被大地主污辱过的姐妹们讨回公道,正所谓“血债血还,肉债肉还”。他越干越觉得理直气壮,所以越战越勇。这场“惩罚”据说历时一个多钟头。其结果是大汗淋漓。”
六姨太天真的做了“坏事”,自以为黎天官一定会来“惩罚”她的。她绣了一个鸳鸯戏水的荷包,等着他来要亲手给他佩上。她在梳妝楼上盼星星盼月亮,把美好的思念盼成柔肠百结。她茶饭不思,天天抄录李商隐的诗句: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她最终还是没将能黎天官盼来。虽然时不时还把春儿和郭怀义叫过来商讨,毕竟没有硬下心再干“坏事”。直到有一日私自放走了一名偷鸡贼,被大地主撵出了家门,便在郭长工的撮合下草率地嫁给郭矮桥为妻。这对她倒有好处了,大地主被镇压时,她因为身份已转为贫下中农,而得以安宁。
土改时,大地主的大小老婆们都被押上批斗会,接受人民的审判。李小莲逃过了一劫,但她终究没逃过“文化大革命”这一劫。几天前,村子来了一群红卫兵小将,他们喊着“破四旧、立四新”、“打倒地主恶霸”、“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此时,大地主家的大小老婆们死的死跑的跑,一个也没剩了。为了完成每村一个阶级敌人的名额,有人(村长黎有才同志)揭发了李小莲。理由是:她现在虽是贫雇农的妻子,但以前是大地主的小老婆。她曾经干过“坏事”——和人民作对。所以,必须将她打倒。
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有目共睹:六姨太曾经亲临收租的晒谷场上搭着大台子,台子上贴满着革命标语:
造反有理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
打倒土豪劣绅
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将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她)永世不得翻身
李小莲头戴白纸糊成的高帽子,胸前挂着个纸牌子(上书:反动地主婆李小莲,“李”“小”“莲”三个字上分别打了三个叉),五花大绑着跪在台上接受人民的批判。那时的红小将们酷爱打人,她被打得脸青眼肿,嘴角有血丝如红蚯蚓流出。真是红颜命薄,早年如花似玉的人儿到老来竟罹此浩劫。
小将问:“你都干过什么坏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李小莲说:“我没干过。”
小将们拉出郭矮桥,让他控诉地主婆(现在是他的孩子他娘)曾经在他身上实施的滔天罪行。郭矮桥大概吓傻了,蹑嚅着说:“她把我吊在树上打……”
小将厉声喝道:“好你个恶毒的地主婆,竟然把人吊在树上打!!”
李小莲说:“……他是自愿的。”
小将说:“放你妈的狗屁,哪有人自愿受惩罚!?”
黎天官静静地躺着,像一段枯死的朽木。在他脑海出现一个画面:当他误闯进六姨太的房间,她惊惶失措地往帐子里面躲藏,手里紧紧攥着绣花锻被。应该是刚从睡梦中惊醒,只着一件红色肚兜,粉粉的双肩露在被外,像受惊的兔子一耸一耸的。她傻傻地望着他,眼睛里有水一样的滟滟……
后来,他感到自己的做法确实太冲动了。这分明是一只待罪的羔羊,哪有半丁点传说中地主婆的影子。以至于,他开始向组织上据理力争了。他说李小莲也是好人家女儿,家境贫寒而母亲染病在床没钱医治,父亲才把她卖给大地主当丫环。大地主看她有几分颜色,收为第六房小的了。也是苦命人哪(他后来听人说的)!组织上不听他的狡辩——这错误你是犯定了,就听候处置吧!因为:一,惩治坏人没像你这样惩治法的;二,如果是好人,就不必惩治她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他无法向组织上启口:当这场“惩罚”接近尾声时,他喘着粗气趴在六姨太身上(她的身子如藕般的白,如玉般的净,如糯米般的柔软),她扶起他的脑袋放在双乳之间,把手指插到他的头发里来回摩挲个不停。那动作缓慢而细致,就像慈母在安抚淘气的孩子。当时他没有特别在意,过后细细回味才暗自惊奇,又百思不解其所以然。
这事一直深藏在心里,他不敢向人吐露半句。而越是如此越有一种冲动:想再去找她,探究个明白。他向组织上请求再次深入大地主庄园,将没有完成的侦查任务做完。组织上没有批准,说:没门。他们打算把他关到打下大地主庄园之后,才放他出来。他只好接着反思。
在那场“惩罚”的初始他犹如一头发怒的狮子,在雪原上追逐落日的影子。她便是千里一色的雪原……落日是什么,影子又是什么,他一开始好像明白,后来又不明白了——其实那是胸中的怨恨。后来月亮升起,白雪渐渐消融。他便浸润在水中。水愈来愈大,愈来愈深,他如一片落叶缓慢地下沉,着陆还要很久很久……当他再次浮出水面,已差点喘不过气来。
这是黎天官反思的最终结果。当一个人被幽禁,再被强迫在同一问题上苦思冥想,往往会出现幻觉的。因此,他以上的感觉是不准确的。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这场“惩罚”的最初在两个对立的阶段之间进行,后来变成在两个不同性别的人身上进行了。
这是听故事的人听完故事后,得出的结论。
其实讲故事的人还讲漏了一大段,也不怪他,因为他并不清楚故事最关键的部份。这只有黎天官自己知道。他已经睡醒了,坐在木板上发愣。
知道这个段落的人还有六姨太李小莲,因为这有关她当年放走的偷鸡贼,那人就是黎天官。
组织上不让黎天官再次到大地主庄园进行侦探,后来有一天却突然批准让他去了。但他刚一踏入庄园就被擒住了。原来这里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驻进国军的正规军队伍。这段时间,地主阶段与农民阶级的矛盾进一步深化,斗争日渐白热化,大地主干脆把军队请进了庄园——一场鱼死网破的战斗即将发生。黎天官被关禁了不少日子哪里知道呀?但组织上是知道的,却让他白白去送死?组织上的用意何在,暂时保密。反正,他被擒了。等待他的路只有一条:被大地主处死。
大地主对于擅闯他禁地的人,通常都是用乱棍打死的。何况正当两军对垒的特殊时期。但也有例外,他家祖上传下一个规矩:凡是来他家偷鸡和偷女人的另行处置。因何有此规矩,则须起他家先人于九原之下方能找出答案。或许他们祖宗曾经偷过鸡和女人,蒙人网开一面也难说。
当黎天官被荷枪实弹的士兵押入地牢听候提审时,六姨太在房间里对大地主说:“他是我的野汉子。”大地主说:“你可知养汉子要领什么罪?”六姨太二话没说撩起衣衫,操着剪刀将胸前两粒红樱桃似的乳头铰了下来,登时血流如注。大地主怪叫道:“你倒有情有义,为了救他一命,不怕自己疼死!”原来,他家的规矩还有一条:野汉子可以放走,但养汉子的女人却须铰下双乳,撵出家门。
黎天官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擒住,又糊里糊涂地被放了。身上挂着两只鸡,扑腾扑腾地直拉鸡屎。大地主颜面上过不去,对外只说捉了一个偷鸡贼又放了。送他出庄园大门的是郭怀义,怀义偷偷告诉他,是六姨太救了他。还告诉他,六姨太就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等他。
大榕树下。两人对视无言,他想拥抱她。她拒绝了,因为胸前绑着绷带,一碰就疼。
她给他那个绣花荷包;他和她挥手作别,许诺等革命成功后来接她走。
黎天官回到农民武装队,又被关禁起来。组织上第二次派他去侦察敌情,是有另一层深意的。其时组织里有一股左倾分子正在闹“清除内奸”,有人怀疑黎天官跟地主小老婆有一腿,极可能就是叛徒或者特务。组织上要检验他是否清白,只好派他进入戒备森严的大地主庄园。他若能生还便证实叛徒的罪名,但若英勇就义则评定烈士称号。
叛徒都要送到总部审查的,黎天官临走时献上一张大地主庄园的全面布局图。后来,组织上决定按图发起进攻了。叛徒给的图也能用?这是因为组织里有另外一派不相信他是叛徒——所有组织里都存在截然不同的两个派别——这一派的人大多是跟他一起做过土匪的人,他们请求带着炸药按照图上路线潜入庄园炸碉堡。把敌人火力聚集点的碉堡炸掉,然后大军乘势攻击。这个计划另一派的人也举手赞成,所以组织上一致通过。
这是早年农民暴动取得的首次成功。不仅镇压了全县最大的地主,而且连带歼击敌人不少正规军。胜利归功于黎天官献上的庄园布局图,图上面标明:路线,火力分布,碉堡,岗哨等等,皆一目了然。它绣在六姨太所给荷包的反面,这是她偷偷绣上去的。本打算待他第二次来“惩罚”时,送给他好让他轻车熟路进来做第三、第四次……“惩罚”。最终还是没用上,就当作一个平常的纪念了。没想到,竟为农民武装镇压大地主提供了强有力的帮助。
这并不能为证明黎天官的清白起什么作用,他还是被押送到总部了,总部又把他送到总部的总部。一直查下去,越查越糊涂。查到革命全面胜利,还查不出个什么。既是查不出什么,也用不着平反了。他被安排去开火车,他不想开,就回家种田。此时,李小莲已嫁给郭矮桥,成为郭婆婆了。
李小莲成为郭婆婆的时候,黎天官也成了黎老头。这天晚上,他杀了生产队长家的狗,就着狗肉喝了两斤烧酒,烂醉后躺在木板上装死。身畔有人在讲他年青时的故事,亦真亦假难取舍。他就由着他们去讲。待到晚风转凉夜已深时,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全都一哄而散了。黎天官爬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向红卫兵的司令部。
谁也想不到,瘦骨如柴的黎老头哪来的气力,竟然翻墙进入红卫兵司令部,动用爱情的手段将关押在那里的“反动地主婆”李小莲又“惩罚”了一次。
第二天,黎天官挂着“反革命叛徒”的牌子和“反动地主婆”李小莲一同接受人民的批判。生产队长黎有才同志笑了。他说,谁让你吃我的狗呢。等着受惩罚吧!
2007-5-28 |
|
返页首 |
|
|
|
|
他乡客 秀才
注册时间: 2007-01-03 帖子: 487 来自: 加拿大.渥汰华 (Ottawa, Canada) 他乡客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7-05-31 14:25:05 发表主题: |
|
|
拜读了。作者语言功底深厚,妙笔生花。情节离奇,变化多端似莫言的红高粱。
有个小建议,这篇故事如果用第一人称“我”代替“讲故事的人”可能喜剧效果更佳。如下面这段:
讲故事的人讲到这里,屁股上挨了黎天官的一脚。黎天官睡眼惺松,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真会编。”
如写成 “讲到这里,我屁股上挨了黎天官的一脚。黎天官睡眼惺松,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真会编。”就更逗。
问好施伟。 |
|
返页首 |
|
|
|
|
施伟 童生
注册时间: 2007-05-29 帖子: 12
施伟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7-06-22 05:53:19 发表主题: |
|
|
他乡客 写到: |
拜读了。作者语言功底深厚,妙笔生花。情节离奇,变化多端似莫言的红高粱。
有个小建议,这篇故事如果用第一人称“我”代替“讲故事的人”可能喜剧效果更佳。如下面这段:
讲故事的人讲到这里,屁股上挨了黎天官的一脚。黎天官睡眼惺松,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真会编。”
如写成 “讲到这里,我屁股上挨了黎天官的一脚。黎天官睡眼惺松,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真会编。”就更逗。
问好施伟。 |
多谢指点,问好他乡客:) |
|
返页首 |
|
|
|
|
雷余 童生
注册时间: 2007-07-14 帖子: 11
雷余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7-07-14 02:16:54 发表主题: |
|
|
|
|
返页首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