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外 童生
注册时间: 2013-12-02 帖子: 5 来自: 河南焦作外国语中学 云外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13-12-02 16:16:09 发表主题: 《驶往青天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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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往青天河》
文/杨光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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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进山的路,二十多公里长,如果再加上到三姑泉的九公里,总长度正好是一个壮汉、或一头毛驴一天的脚程。山中路不比平川路,它随坡就势,迂回起伏,行走不易,想快也快不了。当年曹孟德北征乌桓,途经南太行之羊肠坂,留下了“北上太行山 ,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詰屈,车轮为之摧”(曹操《苦寒行》)的诗句,足见其艰险。羊肠者:蟠曲蜿蜒;坂者:陡峭。陈述山路之形、之势、之险,三字而已,老祖先的命名方式可谓极简主义:直指要核,澈心见骨。
如今,修起了相对平阔的柏油路,乘汽车可直达终点,我们的行程比之古人要优渥得多了,饶是如此,这段路也需要一、两个多小时才能尽达,这在平川而言,简直就是蜗牛的速度!慢!——但是,此处的“慢”与平川的“慢”截然不同。
平川行车,一是窗外风景大体雷同,不必细看;二是车速太快,来不及细看。相似的景色犹如一页页乏味的书,高速度、高密度地冲击你的眼脸,会是什么感觉?——累!对了!所以,老想着赶快结束行程,老觉得车“慢”。那是一种喧嚣中独有的“慢”,慢得厌烦、急迫、无聊、无奈!此时,最合理的乘坐对策就是——睡觉。
但你得有那个本事才行哦。
而山路行车自是另一番气象:路是从山腰上砍出来的,一边是悬岩危壁,森森欲扑,只见其势,未见其动;一边是深峡暗谷,幽幽莫测,但闻水声,不见水形。驾车者减速、收心、凝神、警怵,双眼紧盯着前方,小心行车;坐车者耸身、端坐、前眺、后顾,力图用心智去明了来路、揣测去路。亮晶晶的柏油路面泛着淡淡的蓝光,轮胎碾过,发出细匀的响声,和隐隐约约的心跳声交换着莫名的呼吸,略显紧张的同时,也有几分神秘感。
远远看去,山路犹如大山的一条腰带,顺着这腰带往里慢行,我们将被引向一个怎样的幽微、隐秘之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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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两个大弯之后,悬挂的心渐渐地落下来了,这时,人才能舒口气,驰目远望,细细打量眼前的山势:山连山、山抱山、山掩山,一峰未竟,一峰又至,千屏迎面,次第展开,前边的山峰刚打开,身后的山峰就合围了,城市的烟尘与喧嚣被逐一屏蔽,山中的静谧安详一层层浸透心灵。
时值深秋,近处的山崖依然能看见点点苍翠、鹅黄、橘红,远处的山岩都被晕染成青天之色,由深而浅,与雾气、山岚一起朦胧、沉浮,渐次推向远方!犹如深宅大户的庭院,重重影壁、屏风,移步换景,一层层展开,又一层层收拢,屏风那畔,或是高阶堂奥,或是石壁库府,或是红瓦绣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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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车者专注于路,乘车者凝目驰怀,一切归于安静。
只有山峰,不断地变换着姿势、色彩、神情,依照自身内在的节律舞动着,一波追着一波,一层刷新一层,高下回荡,断连绝续,似一首交响乐的曲谱,以无声的排布形式展现其心脏里的脉冲。这就是山,它的丰饶和贫瘠、高傲和卑微、硕壮与纤弱、刚健与温柔,都缘于它那巨大的存在,归于它那宽厚的天性。
能够放任群峰漫舞的,只有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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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或,一两只山鸟“啾”的一声飞过,用尖利清脆的长调传导思慕之情,然后,涟漪似的,被山峰一波波辐射远去,之后,是更大的安静。正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籍《入若邪溪》)。
我敢断定:一座好山的品质在于“静”,无论多少人、车,进得山来,犹似喧溪入江,浪溶波消,而后归于静水深流。这不单单是其自身的安静,它更像一个巨大的消音装置,把红尘中的喧哗、咆哮、亢奋、沮丧等等,统统消解、转化,让一切平和下来、安定下来,虽殊途而同归,虽万千而归于一,渐渐地使之蕴化成为这山、这水的一部分,由静而净,由繁而简,波澜不惊,从容自在。这才是大山大水的大境。
暮色将临,山顶的小寺庙像一个侧身而坐的老人,眺望着远处。
而远处,除了山,还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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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座山,就是一个个地理标识,标识着大山的厚重与苍茫,标识着远方有多远、有多么难以企及,标识着天际的概念。也标识着人类的认知力和想象力有多强、有多大?一页页风景,近在眼前,清晰可见,而触不可及,近就是远。
一座座山,又是一个个驿站,迎来送往,行者无限,而路终有尽头。再遥远的风光,只要走,就没有达不到的,近有路,远可致,远就是近。
朋友说:“好风光之要义在于罕至”!此言不虚!连当年的毛泽东不是也坦言:“无限风光在险峰”吗!照此思路,这几十里山路就是达于“好风光”的必须的成本喽!抑或,跨越一步想想:这几十里行程本身就是“好风光”的一部分,甚至就是那“好风光”本身呢?
然而,对于山来讲,其总体意志是:对于“跨越一步”的阻止,——悬崖之前,跨越不是超越,而是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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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暮色里,缀满灯光的青天河大坝像一道彩虹,拦住了上行的路,直至下车落地儿,我还在恍惚:这是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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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雄浑的山影之间,70米高的大坝就像是大山的一个小兄弟,精悍而俊俏,坝上灯火闪烁;坝下波澜不惊,灯光和月光交互反映在水面上,点点碎银,明泯随风,由近而远,臻于无影,除了偶或有小鱼跳起水花,发出轻微的“咕咚咚” 的响声,整个河面像熟睡的婴儿一样安静,极目远眺,山浴水中,水接天际,显得分外开阔,难怪被人们称为“北方小三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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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览过大坝,返回驻地,几个人在门外继续聊天,韩达、张海生等人,可算是这里的半个土著了,山水典故、人文历史,娓娓道来,恍如昨日。谈及修筑大坝的往事时,虽时隔三十年了,仍让人唏嘘不已,“那里”——韩达指了指对面的山崖中部:“悬棺一样,埋葬着我那些死去的工友”! 远远望去,那座山崖黑黝黝的,一声不响,大坝也平添了几分凝重和静穆。
夜色浓重,镜片后的眼睛凉飕飕的,寒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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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钟,带着故事上床,窗外华光如洗,花开有声。
晚安!
20131019
《靳家岭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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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升近千米的缆车像风中的叶子一样,瑟瑟颤栗着爬行,人就像叶片上的虫子,很轻易地就能被一缕阳光或一丝秋风扫下去,我得抓紧扶手,向上看……。
山,到了触天的高度,绝难以产生“人定胜天”的感受,而是恰恰相反,你会产生这样的感觉:造化是最伟大的,我是渺小的,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一小部分!
八百米以下,荆条横生;八百米以上,只生棘,不生荆。连这最倔强的植物也得服从天命,何况人呢?
我登上了这个高度,是荆呢?还是棘?我与这漫山的黄栌红叶是什么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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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远眺中的靳家岭犹如一只卧着的豹子,扭头、屈身、扯尾,四肢抱拢,全身斑纹闪烁。山坡上的枝干有青、白、灰、赭色,叶子有绿、黄、红、橘色,草色碧青夹杂苍黄,与那些青褚色的山石交叉重叠,掩映互照,显得五色斑斓,而且,这种“斑斓”不是静态的,它们随着日光云影的移动,野风、山岚的抚触,不断地变换着层次和位置,像舞动的绸缎一样,每一块色斑都会夺目耀眼,但是,我们的眼睛却抓不牢每一块色彩。
哦!豹子!动时,轻巧敏捷,加上身上斑纹与周边色彩的嵌合,迅疾得恍若没有行动;静时,斑斓闪耀,与大气、阳光、风一起律动,安祥得如蜂翅临花,颤栗不已。“动”与“静”如此奇妙地合为一体,除了豹子,还有什么生命能做到这种地步?
在这种“动”与“静”的隐秘间隙,世界在悄悄变化,而在诸多变化方式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豹子”的这种“变”了。《易经•革卦》的“象”辞里说:“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君子豹变,其文蔚也。小人革面,顺以从君也”。我相信,大部分写作者内心都在期许着成为这样一类君子:渐渐蕴化,脱胎换骨!不是吗?
当初,我们沿着电话线打探花妻的野貌,
仿佛身体里有一只金钱豹在午睡。
——森子《黄花岭:野玫瑰侦探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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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漫山令人遐想的斑斓中,最动人的就是那点点红叶了,它们的“变”是如此惨烈,红得刺眼,红得惊心动魄,为了走向平静的冬季,它们在进行着最后的最深沉的呼吸,最为沉雄的歌吟,如此低昂,又如此决绝。那是黄栌的叶子,黄栌不能为世界捧出瑰丽的花朵,就把自己的血液奉献出来,那些参差不齐的血红色,犹如一首乐曲,一首长调大曲:经过了导板、慢板、急板、剁板,最后戛然止息,也就是所谓的“四弦一声如裂帛”之后的无声之境。而此时的红叶就是那激昂热烈的剁板:叶片碰击叶片,叶片摩挲树干,如同在传递体温,又似在寻找回响。
越来越急切、越来越热烈的颤栗中,你能听见突兀的秋风中,秋意在一层层加深,加密。远处,隆隆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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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低沉斑驳的潮声之中,每一片红叶都单独承载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片秋意,与万物合一,又独立于万物,成为“此在”的“这一个”!一片叶子翻转头颅,另一片叶子展开身躯,这一片叶子枯萎成深赭色,那一片叶子开始转红……,那正欲献出初吻的少女,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红晕如霞,呼吸如潮,长睫毛一眨一闪,摄魂的影子淹没了眼角的余光,此时,世界不存在,一切回忆都模糊了边际,观山的人与整个大山,被岚色整合在一片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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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峰与山峰是如此雷同,如同一母所生,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一母所生,然而,却用悬崖来彼此分割、彼此命名。
哦!甜蜜的悬崖!藴芸之气如海似潮,一片红叶坠落,又一片红叶坠落,飘飘如轻舟逐浪,摇摇似柳絮随风,都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了,还这样不离不弃,似两只蝴蝶,高下相随,前后环绕,直至走向粉身碎骨之境。那缓缓交叠的身影,彼此错落的舞步,把悲苦与甜蜜、恐惧和欢乐、向死而重生,一幕幕、一节节、一片片演绎开来。
而此时,悬崖只是一张纸,用来呈现这天地间最优美的文字,连同自己的无言,一块交予秋风去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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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悬崖被误读了多少年?这些误读叠加起来,就是山的历史吧?而面对误读,山总是无言、无辩。这也许就是山的本质,因而,误读越来越厚,山崖越来越重。
观山,就是读山,读山的皮肤、山的肌肉、山的骨头、山的灵魂!也包括读那些曾经的误读。之后,希冀达于彻悟?或是被后来的读山者重新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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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几株纤细的杨树条子在风中歌唱,黄灿灿的叶子摇曳得令人心疼,在一片黯淡的青灰色的苍茫里,独有这些叶子如此明亮,仿佛它们承载了着一方土地的所有阳光。
面对这些缀满喜悦的明黄色,我一直在试图探索:该如何将它呈现?怎样才能让其他人知道、并感同身受呢?——这不可能!无论诗人、画家、摄影家,无论墨水、画笔、镜头,都不能做到!你可以移走这些细弱的株条,可以拿走这左右分展的叶子,但是,移不走那片明亮、那一阵摇曳,那一腔生命的喜悦之情。
领略它,唯一的途径是:走近它们,走进它们,或者,变成另一片叶子,像兄弟姊妹一样,与它们并立旷野、共渡秋天。
而此刻,路上,行人匆匆……,彼此忽略,也许是生命的另一种展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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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是一种呼唤!
人们带着一身郁闷、疲惫、烦恼等可以致人崩溃的恶性情绪透支,进入山中进行稀释、转换、透析,直至清空、还原、神清气爽之后,再回到城市中去折腾、感染,再次一身郁闷、疲惫、烦恼……。所以,青山不老,空山不空!而所谓的“大隐于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超然之境,恐怕也只是说说而已,谁能一直持守而略无阻障呢?连聪透如老子那样的人物,最后不也是“骑青牛入关,莫知所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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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灯会元》里记载了唐代高僧青原惟信的一段话颇有玩味之处:“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这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是一种诗境,是王国维说的“有我之境”,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浪漫诗兴 。而“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则属于“无我之境”,是冲淡之境,是以一种阔达的情怀和眼界来观察这山山水水,是把属于造物主的功业归还给造物主,也是对于“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这个命题的一种感知和体认。人,只有认可“自然”,才能认识“自在”也才能寻求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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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千米的高度,是个适合静观、更适合冥思的高度,那高度不是来自我“人身”的高度,也不是来自我“思”的高度,而是,来自此山——靳家岭的高度!这种高度有一种玄妙的力量:直到下山了,我的感觉依然在山岭之上。
20131019 _________________ 走过的,未必都是过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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