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龙 童生
注册时间: 2007-04-14 帖子: 25 来自: 浙江省龙泉市 陈小龙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12-02-12 04:18:55 发表主题: 八都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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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不说是一种机缘巧合,两人都生活在元末明初,都曾师从当时的大儒王毅(字刚叔,竹垟盖竹人),并与刘基、宋濂等交谊笃厚,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两人同处一镇,所居之地不过十几里之遥,然而两人的命运却有着天壤之别,细细探究他们的一生,不禁感慨万端。这就是明史中不能忽略的两个人物:叶子奇和章溢,均为一时俊杰。
一
时令虽已深秋,却暖意融融,反常得很,我们一帮所谓的文人走进这个称为双溪口的村落。保存尚为完好的古民居,在村内一条澄澈小溪两边错落有致,盎然的古风使燥热的心绪渐渐宁静下来,尤其是置身被称为叶子奇故居的院落时,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听一位据说是叶氏后裔的当地老叟讲述前朝往事。尽管一些人质疑故居的真实性,更有专业人士从梁柱和门窗雕刻的工艺风格上推断这是晚清建筑,我感兴趣的却并非如此,时光流逝,故居经后人屡次修缮,已不复原状,也不无可能。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故居打扫得颇为整洁,却不见有人居住,问及陪同的镇干部,回答果然如此,为了这次采风镇里特意找人清理了一番,以免残败之象有碍观瞻。闻之,我不由想起叶子奇当年曾把居所命名为“静斋”,并以此为号,眼前的景况的确与“静”字有一种契合,倘若不是我们这些不速之客,“静斋”终究是寂寞而寥落的。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飞来横祸”, 叶子奇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州县小吏。虽然满腹才学,叶子奇在官场上似乎并未顺风顺水:元至正十年(1350)署县事。龙凤八年(1362),府判叶渊荐试方州,中第四名,退隐不仕。明洪武八年(1375),浙江行中书省以学行荐廷试,授岳州巴陵县(今湖南岳阳市)主簿。也就是说从最初入仕,到时隔二十五年后,他所担任的仅是掌管文书的佐吏、类似今日办公室主任这样的低级事务官。更不幸的是在巴陵主簿的位置上叶子奇也没有呆太久,就无端获罪。事情发生在洪武十一年的二月十五日,按照朝廷的规定,巴陵县照例举行祭祀城隍神活动。祭祀仪式尚未开始,一群小吏聚在城隍庙后厢,偷偷喝猪脑酒,而作为主簿的叶子奇“适至”,也许他并未留意这群小吏的小动作;或许他看到了,不屑与之为伍,也没有那种“政治敏感性”,故而不以为然。偏偏这事被几个“无限忠于”朱皇帝的县学生员发现了,而且很快上纲上线,将“猪”和“朱”联系起来———喝猪脑酒,不就是喝朱脑酒吗?于是赶紧向按察司告发,并说主簿叶子奇也在其中,叶子奇受到从重从快处理,锒铛入狱。
身陷暗无天日的囚室,叶子奇惶惶不可终日,面对死亡那种深深的绝望与恐惧几乎将他击垮。叶子奇很清楚朱皇帝的为人:刻薄寡恩的他在坐稳江山之后,就开始对昔日的结拜兄弟和亲密战友大开杀戒。位高权重者尚且不能幸免,何况自己这样的小小蚂蚁。其后的“胡惟庸案”与“蓝玉案”这两个大案,更是耸人听闻,被牵连者都达好几万人,几乎把当年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将领杀了个一干二净,血腥程度在历史上可说绝无仅有。一个偶然的发现使事情有了转机:也许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丝久违的微光漏进阴森的牢房,起身舒展筋骨的叶子奇不经意的一瞥,一角的地上散落着一堆烂碎的纸笺,叶子奇如获至宝,心为所动:与其这般长吁短叹等死,何不利用这些烂纸笺把平时自己的所见所感一一记录下来,一则可以打发狱中的无聊时光,二则自己死后,这些零散的文字或许对后世也些所裨益。同时,他还想起左丘明以失明,厥有《国语》;司马迁以腐刑,厥有《史记》之类的励志故事,于是重新振作精神,以瓦片研墨,“遇有所得,即书之,日积月累,忽然满卷”(《草木子》自序)。当然我们后人只能作些猜度而已,叶子奇此时的心境又岂能三言两语所能道尽?
奇迹般地,蒙朱皇帝开恩,叶子奇居然侥幸没有被赐死,蹲了几个月班房后,竟被释归故里,同时带回的还有一大摞零碎的笔记。出狱后,回到龙泉老家,他发誓从此远离仕途,再不去趟那潭混水,并将自己的书斋取名“静斋”,专心著述。几乎是足不出户,积数月之力,洪武十一年(1378)十一月编撰完成在狱中记录的内容,共25篇5万余字,定名为《草木子》, 取自序中“恐一旦身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实切悲之”之意,不免有几分凄凉与脆弱的悲情色彩。本书涉及范围颇广,从天文星躔、律历推步、时政得失、兵荒灾乱以及自然界的现象、动植物的形态,都广搏搜罗,仔细探讨,在明人的笔记中,颇为突出。尤其是关于元朝的掌故和当时农民起义的史绩,有很多是其他书所没有述及的,足见叶子奇的渊博学识和非凡胆略。然而就是这样的小册子,却难倒了叶子奇,生活日益窘迫的他,根本无力将其付梓,只能藏于陋室,闲暇时自己翻阅润色。真正刊行,已是百年之后,而这全靠其裔孙叶溥。
叶溥于明弘治十八年(1505)考中进士,官做到江西左布政。在明正德十一年(1516)任福州知府时,出资为叶子奇出版了《草木子》,也了却了老祖宗的一桩宿愿,这时距《草木子》写成已过了138年,书稿难免有些散佚,刊行时改并为8篇,分4卷。时云南、湖广巡抚,兵部右侍郎黄衷读后欣然为之作序,赞赏有加。之后,嘉靖、万历年间,又两度重刻。而《明史•艺文志》亦记入叶子奇及其著作。清初,经史专家朱彝尊也对《草木子》推崇备至,如此一来,叶子奇和他的《草木子》渐为人知,名声大振。而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出任龙泉知县的陕西人苏遇龙更是把《草木子》的学术价值推向了一个高峰,“说理透宗,多发先儒未发之精蕴;至论元时得失,纲举目张,直追朱子。”,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该书的偏爱,在其组织重刻刊行的《草木子》一书序言中这样写道“独怪《草木子》与《郁离子》同郡、《龙门子》同时,而显晦迥别,天将各有以位焉。”,“使《草木子》参赞枢密,新一朝之典制措施,当不让《郁离子》;既不然,珥笔翰苑,纂修元史,必不至于断烂朝报,又岂亚《龙门子》乎?”,直截了当地点明叶子奇未为显官,故文名不扬,很有些替叶子奇打抱不平的意思。
虽然区区五万言的《草木子》无法等同于那些煌煌巨著,但在传统历史文化的篇章中,却永远无法轻描淡写,而且它就像蒙尘的金子,随着时间的推移,绽放出了更加熠熠夺目的光辉。时至今日,其书中的一些观点论述还常被引用,譬如阐述精神与物质之间关系的“北人不梦象,南人不梦驼”之说,就堪称经典。
令人扼腕长叹的是,现今的龙泉人知道叶子奇的已寥寥无几,即便我们这些自诩的文人墨客,也仅能说出些皮毛。而因为本单位与双溪口村结对之故,我曾数次踏足这个村落,却始终与叶子奇擦肩而过,更是惭愧难当,也许真应了那句老话:“墙内开花墙外香”。悠悠文脉仍能延续否?回望“静斋”,只见一个寂寞的背影……
二
一番奔波,到达章府会村已是午后,一行人疲惫不堪,三三两两斜坐在章溢公园的凉亭里休憩,有的闭目打起了盹。我无乏意,就四处走走,这公园虽不大,设计却还算精巧,入口处赫然一块景观石,两边的花木修剪得也颇为整齐,公园正中的小广场上立着一尊章溢塑像,峨冠博带,面色平和,凝视远方。一旁的镇干部一边抱撼这塑像还不够高大,一边道出建设这个公园的初衷是为了弘扬传统的孝文化,这倒真的是名副其实。
章溢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孝子,“父殁,未葬,火焚其庐。溢搏颡吁天,火至柩所而灭。”,这是史料中的记载,意思是章溢父亲去世后, 尚未殓葬, 大火焚烧其屋。章溢拍着额头吁求上天,大概是他的孝心感动了上苍,果然大火烧至放置棺材之处时熄灭,说来还真的有几分传奇色彩。章溢最后也死于一个“孝”字,母亡,他回乡守丧,悲戚过度,殓葬时又亲自背运土石,终也染病去世,年五十六岁。以他当时的地位和财力,似乎无需事必躬亲,连背运土石这样的苦力活都亲自来干,这颇令人费解,唯一的解释还是怎一个“孝”字了得?
章溢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还有代侄受戮一事:元至正十二年(1352年),贼寇(其实是红巾军徐寿辉的一支部队)自福建攻入龙泉,章溢的堂侄章存仁被捉,章溢挺身而出:“我哥哥只有一个儿子, 我宁愿代替他。”贼寇一向听说章溢的名声,想招降他,便将他绑在柱子上,章溢毫不屈服。到夜间哄骗守贼, 脱身而归。召集同乡百姓组成义兵, 击败贼寇。
如果仅局限于为人,章溢也就是一个十里八乡人人交口称颂的孝老爱亲模范,不见得能名垂青史,真正使其千古留芳的是他的文韬武略。面对其时处州各县“盗皆蜂起”的混乱局面,章溢组织地方武装与农民起义军对抗,保障州里。从这一点而言,章溢应该在当地颇有势力,家境也很殷实,否则不可能建立起一支兵强马壮、训练有素的队伍,这支队伍后来东征西讨立下不少功劳。据史载:明洪武元年(1368年)三月,章溢被朱元璋授予御史中丞、太子赞善大夫。遣其子存道率乡兵15000人助李文忠平定福建,就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当然这是后话。在当时,元将石抹宜孙就对章溢十分看重,多次保举他出来做官,授以龙泉主簿、浙东都元帅府佥事,章溢不忍独取功名,坚辞不受,并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把队伍交给其子存道,自己则退隐龙泉与福建浦城交界处的匡山。
关于退隐匡山的原由,同行的文友争执不休,但不可否认的是章溢是个识时务之人,一时之退,全为日后之进养精蓄锐,就像躬耕垄亩的南阳诸葛亮,绝不会甘心如此虚度一生。章溢显然不是那种脑袋不开窍的书呆子,他不过是暂且抽身,静观动荡的时局,然后拨云见日,作出准确的判断和选择。
在匡山的的那些日子,章溢也并不孤独,刘基、宋濂这些志同道合的好友,都曾到此造访,玩赏山林,讨论诗文,商谈国事,寄托情怀,并分别写下《苦斋记》、《匡山看松庵记》等著名篇章。在《苦斋记》中刘基写道:由于匡山上多北风,柔和的少,硬朗的多,所以,生长于此的植物其味甚苦,而苦味的植物们却能在这苦的环境中生长快乐。章溢人处苦地,却乐在其中。文章最后揭示原因,说明了苦乐相倚伏的道理,苦中自有其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而勾践以尝胆兴”,则更深一层上说明了命名“苦斋”的深意,以此来作为章溢退隐匡山的注解,应是最恰当不过。宋濂在《匡山看松庵记》中更是不吝笔墨,将章溢与松树类比,赞其高洁之风与济世泽民的志向:“其能凌岁寒,而不易行改操者,非松也耶?是故,昔之君子,每托之以自厉,”“君之处也,与松为伍,则嶷然有以自立;及其为时而出,刚贞自持,不为物议之所移夺,卒能立事功而泽生民,初亦未尝与松相悖也。”
朱元璋大军攻克处州, 章溢避入闽境。朱元璋仰其大名,诚心聘请,章溢与刘基、叶琛、宋濂(人称“浙南四先生”)一同来到应天。朱元璋特意为他们建了“礼贤馆”,以示尊重,并虚心请教:“为了天下,委屈四位先生了。如今天下纷乱, 何时才能平定呢?”章溢回答说:“天道无常,只有恩德方能辅助成功,只有不嗜杀人者才能一统天下。”朱元璋觉得他的话颇有远见,欣然采纳。
不可否认,此时的朱元璋还是能广罗人才从善如流的,只是在登基坐上皇帝的宝坐后,才性情大变,多疑且暴戾。当时廷臣窥探皇帝的意图,,办事大多严厉苛刻,唯独章溢能持大体、持政平和。其子存道率所部助李文忠平定福建后,朱元璋下诏命存道从海路北征。章溢坚持不可, 说:“乡兵都是农民,曾允诺让他们在福建平定后回乡务农,现在又调去北征,,这是不讲信用啊。”朱元璋听后不悦。章溢又奏道:“已经进入福建的乡兵, 让他们返回故乡。而对那些过去曾是叛逆的百姓,,应当征召为兵,,命其北上,这样便可一举两得,,恩威并显。”朱元璋高兴地说:“谁说儒者迂远而不切实际呢?”从此事上看出,对待圣意,章溢并不盲从,而是据理力争,但他超出其他大臣之处在于能另献良策,既不拂皇帝老儿的面子,又解决了实际问题,显然比那些认死理不转弯的腐儒不知高明多少倍,可谓是真正把书读活了。
正是凭借这种政治智慧与才能,章溢颇得朱元璋的信任,并做了大量好事,惠及广大百姓:巡视处州时,章溢以处州山多、田少、民贫,课税累重,奏准仍按旧额;浙东建造海舶,向处州征集巨材,章溢力谏罢征……,而自己也得以善终。朱元璋曾为其亲撰祭文,称“君臣有定分,恩义如骨肉”,实属不易。
令人纳闷的是,这样一个名门望族,如今在章府会却已无嫡嗣,虽有几户章姓人家,问及其中渊源,村干部也语焉不详。有关章溢的故居、遗迹之类,多已不存。村民或告之,不远处有当年章溢的跑马场,一拨人随即兴致勃勃地前往,归来却难掩失望之色。问之,答:“什么跑马场,就一乱草岗而已。
将离八都,望着这座熟悉的浙闽边界重镇,突然感觉有些陌生。在以往的印象中,八都留给我的更多是商贸兴旺、人气闹猛之类的表象,殊不知,繁华的背后,却掩盖着极为深厚的文化底蕴。那些曾经的风云往事,埋藏在八都的苍茫群山中,就像一座无比丰富的巨矿,等待后人潜心发掘。一天行色匆匆的采风之旅,只能走马观花,八都需要人们留下来,独自走走,到处看看,然后静心沉思,慢慢品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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