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大山窝（组诗）

[欧开平]

家在大山窝（组诗）

文/ 欧开平

★风吹在轮回里

这风，从春天开始吹
吹醒原野
并从唐诗里移植山村
一丛绿，一朵花，一个歌吟的女子

然后，这风吹热夏天
我的父亲弓身田野，汗流浃背，掐尽高过稻禾的稗
从阳光下仰起脸
粗犷，黑红。汗珠在时光雕刻的轨道滚落
一帧像，放到像册扉页，很中国

再后来，这风吹黄秋天
吹起稻浪
吹起舞蹈
虫子张开花裙，旋转，歌唱
咬我的虫子
抵达一片金黄后
消失在一片金黄

再往深猜想，这风一直吹下去
它的方向，一定是我朝圣的方向
雪不冷，飘在我多情的视线里
抱紧木楼，一半是纯洁，一半是温柔

★那推开木格子窗的手

没人注意，她推开木格子窗的手
隐藏在时光里上下挥动，挖掘
触摸的事物和被反复敲打的层面
发出金属光泽，尖锐声音
她的手一直浸泡在农谚的雨水里
挑捡不同命运种子，播入圈点土地
期望收获更多点，能压垮木楼

她的手，把一件衣服洗得不能再白
如同山岭落雪，包裹生活敞开的黑洞
火苗烧沸黑夜，她的手不停添柴
身体某一部分挡住门缝挤进来的风
这悄无声息的冷，谁能说出
这冷背后，一双手握住的温度

某个时候，她的手推开木格子窗
看见年轻时的来路，花开花落
看见来来去去的人影，唱着哭嫁歌和死亡曲
看见心仪的小女子，手臂丢失了葱茏
看见儿女长成，个头高过庄稼
以及儿女眼睛的痛。这痛像刀的锋芒
逼着她，把手和影子藏在自己身后

★姓氏

我的姓氏撒落在云贵高原
雄阔的胸膛

天空下，接近花的纯粹与辽阔
那个要带我走出高原的外乡人
怀揣美丽与疼痛
一步步陷进落日编织的辉煌

★井边种桃

你前年在井边种下一棵桃
今年桃树开了花
招来一群蜜蜂，它们的贪婪
让人嫉妒

这是谁也不能忽略的事实
一缕风吹，一树花开

★月光浴

白天把月亮藏在河边，石头下
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躲过他们的眼睛
黑夜，你掏出那枚月亮
剥开自己，像剥一颗花生
你坐进河里
水是凉的，你是热的

★女儿绣

从暗盒偷走母亲的年轻
你开门进去，出来忘了关门
逃窜的红狐留下足迹
一隐一现，露出小尾巴

针鼻比想像要光滑，线穿进去
拉出一把小椅子
你和椅子坐在树下，开花，挂果
没有设防的篱笆，尖刺

对面的影子长一口白牙
隐藏着手，朝你移动
母亲就站在格子窗背后
嗓子哑痛，喊不出声

★离家打工

你坐上远去的火车
你的身体种下哐当哐当的铁轨
你靠在窗边抓不到家
你看到你的泪挂在一晃而过的树叶上

★田埂是弯的

田埂是弯的
在乡亲们的额头盘来绕去
他们坐在民间农谚里，精挑细捡的种子
包裹在黑暗里
有着各自不同的命运
与他们的一生，捆绑在一起

我的乡亲，是同雨水、尘土、农肥、庄稼、贫瘠
打交道的人
被春天油菜花海淹没
被秋天的稻谷托举

我爱他们，他们生活在
我的眼泪里
从年轻力壮，到生老病死
一步不离土屋
一双手
牵着，深爱的儿女

★目睹死亡

一个人死了
就会忘记身后的河流，不再爱它
离开湍急的河滩
和平缓的浅蓝
他要去的地方，是放牧的高岗，青草茂盛
从上往下俯瞰
那河流、村庄、人和事
尘与土
一生的纠结
从此了无牵挂
不再
疼痛

一个人死了
与我擦肩而过
长长的送葬队伍
像秋后抬着谷物的蚂蚁
我看见
一部分人的泪水，淹没一片庄稼
一部分人的表情，保持着平静

★巫曲，或者神婆

她从血盆捞出啼哭
用溪水洗净黑夜
把我放在月亮臂弯
哦，给你星星，宝贝

她将我的脐带埋在深山
深信，漂泊的我
老了的时候
会一步一蹒跚回来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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