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声

[子在川上曰]

一
小时候，一听到那悠扬的唢呐声，我立刻拔腿就往培培家跑。他家离我家大约50多米远，中间隔着一大片竹林。站在他家最里面的木楼的窗户下，静静地听着从里面飘出来的悠扬的唢呐声。声音苍凉而忧伤，特别能打动我，往往不知不觉中，我就满脸泪水了。直到唢呐声停了很久，我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培培很骄傲地对我说，吹唢呐的是他的小叔。他说他的小叔是一个木匠，一直都在外面干活，很晚才回来，吹了一会儿唢呐后就睡了，第二天很早又去别人家里干活，白天一般是很难看到他的，所以我一直没有见过。我曾经踮起过脚尖，想看清楚里面吹奏的人，由于个子太矮，几次努力都失败了。我因此不止一次幻想着：那在里面吹奏的一定是一个很英俊很潇洒的白衣男子！最起码要比培培的那个满脸肥肉的爸爸帅气的多！
有一天，一个腼腆而憨厚的青年来我家来做木器家具。妈妈告诉我：“你最想看到的那个吹唢呐的，培培的小叔就是他！”
这让我大失所望，因为这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帅，眼睛还一只大一只小，甚至还给我有一点丑陋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听他的唢呐声，还是照样在漫天星空下，赤着脚穿过竹林往他家跑。听完唢呐后再在萤火虫的陪伴下回家洗脚睡觉。
后来，他的唢呐声慢慢地不那么忧伤了，变得欢快了起来。我反而不那么喜欢了，也就慢慢减少了去他家的次数。大约是我读五年级的那年寒假，我正在家写作业。他上门来了，说要结婚了，女方有很多嫁妆，请妈妈在他结亲那天帮忙去煮饭，请我那天去帮忙挑凳子。
妈妈问他是怎么把人家的宝贝女儿骗来的？他红着脸，扭捏了半天。原来他在那户人家做木工活，那户人家的小女儿看上他了，就老是问一些他家的情况。后来活儿干完了，结完工资，他挑着一担工具出来，走了大约二三十米远，那个女孩子就追了出来，对他说：“你回家请人来说媒吧，我要嫁给你。如果到了后天你请的媒人还没有来，我就死给你看。”搞得他莫名其妙，他张口想问她什么，谁知那个女孩子却红着脸跑开了。
他后来就真的请了媒人去了。然后，他又去了那户人家干了一个多月的木工，给那个女孩子打嫁妆，不过，这次的劳动是没有工钱的了。
结婚那天，我挑着两个凳子，一马当先，冲在接亲的队伍的最前面。那个押夫的管事急坏了，偷偷的给我塞了两包当时农村很时髦的七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要我速度放慢一点。当我们气喘吁吁，把嫁妆抬到后，由于嫁妆没有受到一点损坏。在吃饭的时候，新娘子就亲自出来给我们发烟，以示感谢。我这才有机会看到新娘子，长得娇小玲珑，白白净净的，特别漂亮。不知怎么的，我把她和新郎对比了一下，感觉到有一点失落。我认为新郎太丑了，配不上她，太可惜了。可新娘子不觉得，一脸幸福的笑意。

二
结婚一个月后，他们家分家了。由于培培的爷爷死得早，家里就是培培的爸爸和他小叔两兄弟，农村里的习俗是长兄长嫂当爷娘，实际上分家也就是培培的爸爸说了算。新房子全部给了培培家，家里的那些家具和粮食也全部被培培的妈妈搬走了，并上了一把大锁。小叔只分得了最里面的那空荡荡的两间破木板房。所以分家后，新娘子就哭泣着回娘家去了。
培培的小叔一直没有吭声，也没有回岳父家接回自己的老婆，他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生活了。白天去别人家里干木工，晚上回来就呜呜咽咽地吹着自己的唢呐。吹一阵，叹息一阵，再吹一阵，再叹息一阵，就这样一直到深夜，才上床休息。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跟培培闹翻了的，我指着培培的鼻子骂道：“你的爸爸黑心，你的妈妈也黑心，你们一家都是黑心鬼，把粮食全都霸占了，你让你小叔一家人吃什么？喝西北风？你以后也是一个黑心的家伙。你以后不要跟着我跑，我看着你都恶心！”我还发动全班的同学都不理他。
一个月后，培培的婶娘回来了。她的三个哥哥每人挑着一担粮食，她的爸爸挑着一对小猪仔把她送回来了。培培的小叔那天清晨正准备锁门后出去干活的，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老婆正在门外对着他笑，一下子就呆住了，然后就蹲了下来，抱着头大哭了起来。他的岳父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吃一点苦没关系，只要两个人和气，不懒，以后日子会红火起来的。”
培培的小叔从此以后，不再吹唢呐了。两口人省吃俭用，拼命地干活，日子很快就好了起来。培培的婶娘原来白皙的皮肤现在晒得乌黑乌黑的，但是每天都笑个不停。一年之后，他们生了一个胖小子。又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胖小子。
培培的小叔攒了一点钱，在岳父的支持下，开始准备建房子了。他住的那栋木板房一共三间，自己的两间木板房在最里面，外面的一间木板房是培培爸爸的，他向他哥商量，请求他把这一间木板房卖给他，或者是一起拆掉。因为木板房是一个整体，拆掉两间，另外一间肯定要倒塌的。可培培的爸爸不干，说他的木板房现在立在那里，好好地，为什么要拆？为什么要卖？
培培的小叔没办法，只好请村委会的人来调解。后来还是没有调解下来，培培的爸爸说了，如果拆房子把他的那间拆倒了，就要加倍赔给他钱。房子在原址没办法建了，培培的小叔闷闷不乐，晚上干完活，回来，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吹起了唢呐。

三
培培的小叔另外找了几块建房的地皮，由于当生产小组组长的哥哥的刻意阻挠，都没有审批成功。结果两家的矛盾越闹越大，培培的婶娘终于忍耐不住，同培培的妈妈大吵了一架。两家人后来就都不讲话了，路上碰到了也是横眉怒目的。
这年夏季，去年冬播种的小麦开始收割了。培培小叔家的小麦特别好，麦穗有两寸来长，好多人都先把大米背到他家来了，准备在脱粒后再找他家要麦种。培培小叔也没有出去干木工活了，在家里同老婆一起抢收小麦。
中午，天气特别烦热。培培的婶娘背着比她人高得多的麦捆，从培培家晒场边上走过。培培的妈妈摇着蒲扇出来，一下子看见了，大怒，骂道：“死婆娘，你前几天不是还很了不起的，骂人的，怎么现在还要从我家晒场经过？”跑了过去，使劲推搡了一下。培培的婶娘连人带着麦捆就一起滚到了旁边水沟里。
培培的婶娘气极了，从水沟里爬了起来，就冲了过去，两个人就扭打了起来。她虽然长得娇小，但经常干活，力气很大。她很快就把嫂子按到在地，骑在她身上，结结实实地揍了她几下。这时候，培培的姐姐拿着一条扁担冲了出来，两扁担就打在了她的肩膀上。培培的婶娘怒极了，一手抓住扁担，一手拧住侄女的头发，把她也搡倒在地了。然后举起了扁担，说：“你们太欺负人了，我今天同你们拼了！”培培的爸爸这时出来了，吼道：“我的女儿还只有16岁呀，你还打我的女儿！你还打我的女儿！我要你们全家都死光！”培培的小叔在后面挑着一担麦捆，这才赶到。他吓坏了，赶紧丢下扁担上前抢过老婆高高扬起的扁担。
这场架打了之后，培培的婶娘肩膀肿起好高，不能收小麦了。她捎信回娘家，娘家派来了她的三个哥哥，在村里办了一个砍伐证。砍了一大片兰竹，把竹林里的那条小路加宽成能背着柴火、麦捆自由进出的通路。从此之后，他们一家就不用再从培培家晒场边上经过了。然后又帮她把小麦全部抢收了回来之后才回去。
麦收之后，培培的小叔用150斤麦种，另加一个8分面积的上等山地，换取了邻组的一块满是岩层的荒坡。他一有时间就去那个荒坡一锄头一锄头挖着。一年之后，终于让他挖出了一个大约六分地面积的地基。他在上面建了三间土砖房，全家高高兴兴地搬了过去。我妈妈带我过去看望他们的时候，培培的小叔很高兴地说：“现在安静了。”然后他拿出唢呐，呜呜咽咽地狂吹了一起，像一个小孩子一样。

四
培培的婶娘后来又执意生了一个女孩，原因是培培家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她只有两个儿子，所以也要生一个女儿。她是决不能让哥嫂们比下去的，为此她还同男人闹矛盾，回娘家住了半个月。计生办的人后来过来罚款，开价是两万块。她把男人推到里屋里去了，然后对计生办的人说：“我家里就是这个样子，你们看中什么就拿什么走吧！”
计生办的人本来是要拆房子的，但房子不值多少钱，而且建在山岗上，拆下来的木料、青瓦还要请人背下山，划不来。便只拉走了猪圈里的三头大肥猪，牵走了放养在旁边山上的4只羊。猪圈空了三个月后，到了年底，岳父用手扶拖拉机又给他们一家送过来了三头大肥猪，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
培培的小叔积攒了一些钱后，准备造一栋好一点的房子，却遭到了老婆的强烈反对。培培的婶娘说房子现在能住，还是先把钱存起来，等孩子大起来后再造房。于是造房的计划便无限期的搁置了起来。
他的大儿子读书成绩不好，初中没毕业就缀学了。这个家伙人长得很帅，也很聪明，就是干什么都懒心懒意的，游手好闲。二儿子继承了他爸爸的相貌，长得不是很好看。高中毕业后，跟着爸爸学了三个月木匠，后来又特意去学了三个月漆匠。然后就鼓动爸爸租下了空闲了很多年的村办小学的校舍，开办了一个家具厂。生意很红火，生产地家具供不应求。后来经过全家人的一致同意，培培的小叔就把家长的权利移交给了二儿子，里里外外全由二儿子当家做主。最小的女儿继承了她妈妈的所有优点，在学校了就是一朵盛开的校花。大学毕业后，在广东一家外贸公司上班，男朋友是他们公司的部门经理，据说还是高她三届的学长。
我去年回家，发现他家在公路边上，占了一大块上等水田，建了一栋漂亮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很大气。一楼是300个平方的家具生产车间，旁边还有一溜平房，是木料储存间和车库。二楼和三楼才是他们自己的住房。
我们喝酒的时候，培培的小叔告诉我：“以后这里将全是家具厂厂房了，住房是要另外建的。现在只是暂时居住在这里。”我问他：“您还经常吹唢呐吗？”
他说：“现在家里是二儿子做主，我只是在儿子的吩咐下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活计。而且重活儿子已经不让我干了，基本上只做一些技术上的指导，所以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多了。现在晚上没事，他们在二楼看电视，我就同娃他妈坐在楼顶上，对着漫天的星星，幽幽地吹着唢呐。有一天我吹完唢呐，我发现娃他妈还流眼泪了呢！不过，时间过的真快，等日子好起来了，我们这才发现，我们都不知不觉，都老了。这辈子，只是苦了娃他妈，我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好好地待过她一天呢！”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原来的那个娇小玲珑、美丽的新娘子，现在已经满脸皱纹了。原来乌黑发亮的头发现在也已经白了很多。她端了两杯泡好了的热茶走了过来，放在了我们面前，对着自己的男人柔声说：“老头子，少喝点，别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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