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南城 秀才
注册时间: 2009-08-02 帖子: 145 来自: 中国安庆 张南城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9-08-11 23:08:12 发表主题: 【原创小说】 金鱼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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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冻
制成美丽的水晶样的金鱼冻并不是我的本意,然而我又没有太大的办法去管住那个老天爷。创造出这样的物体,对于我和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既无须喜庆也无所谓悲哀是不是。
现在想起来,那天出门的时候还有半个太阳的。说是半个太阳,就是因为它总是往云里钻,一会儿钻进去,一会儿又钻出来,其普照大地的时间只能算作一半了。
我们北方现在变得很怪,寒冬腊月天见不到雪,见不到垂在茅草屋檐下几尺长的冰挂了。你看,腊月天谁敢穿得如此单薄,倒像春天时为向姑娘展示躯体的浪荡小伙儿,我这又老又朽的工人同志,连棉袄都不用穿就能骑车出门瞎游逛了。
春节是中国人最不平常的节日,要放很长的假,会让人们轻松得忘掉自己。当然现在还没有放假,因为现在离春节还不是很近,很近是说明天就是春节了,把今天除去也还有 5 天才到春节呢。可是,我早就不需要放假了,也不需要上班了,我下岗了。
我跨上了个像我躯体一样衰老而又破旧的自行车,往家以外的某个方向运动,没有预谋目的和去向。也许只是为了躲开点什么。躲开常让人失眠的床?躲开每天数次端起又数次放下的碗?躲开不宽大不明亮的家?躲开已被自己一夜呼吸而污染了的空气?我真的是不太清楚。结果,我一下子骑到了离城市足有 50里地的那个叫高镇的地方。这在我跨上自行车前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就是此刻骑在自行车上的我也还是不清楚,大约再过 1 小时 20分钟后,才会到那个地方,那便是我今天到达的终点,也是我将为这个世界创造一个美丽的金鱼冻的开始。
腊月的世界当然是很少有绿色了,丘陵地带的田地都是七七八八上上下下地展现在坡上坡下的起伏中,远远望去不爽快,总有被谁扭曲了的感觉,样子很荒凉了,和荒了八辈子的乱坟岗差不了多少。这都与没有绿色有关。我在自行车上琢磨这个道理时就感慨:绿色很重要,就如人需要年轻一样。
田里有一簇簇去年留下来的稻草垛,不高不矮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儿时读的童话,稻草人。这些东西立在田中倒给冬天的荒野带来了些活动的样子。那是农人有意留下来的,是有意要让冬天的风吹,让冬天的雪蛀的。冬天会让它们尽快腐烂春后好作肥料用。有的田里给挖了一条条的长沟,那是为一种植物排水用的。看去是荒芜的烂稻茬,其实被那稻茬保护着的地面上已经落下了一种草的种子,是叫红花草。春天,它就会出苗、生绿、开花。对我们人类而言,它生绿、开花的意义和稻草垛一样,是肥田。人这个东西真可以,他是食物链的最高层。世上还有什么东西不是为人服务的,还有什么敢把人说吃就吃了的,可人什么都敢吃,说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我这路上就是这样一边看着风景,一边想些事儿。想到的这些事儿很让我有些骄傲,不是近半个世纪的深厚的生活底子,怕不会有如此深刻的思考吧。
现在城里,40几岁的,50 几岁的男人喜欢骑自行车瞎逛荡。要是以为是纨绔子弟,那你是错定了。蚂蚁掉到了热锅里知道吗?如果遇到了个拦路大盗,然后扒开我所有的衣袋就会向你说明了。那大盗只能拿到 5 元 6 角钱人民币的辛苦费。而农村好像越来越很不错了。这种信息我是通过金鱼了解到的。农家过年都要做鱼菜。大年三十晚,一条越大越好的整鱼上桌是必不可少的。想吃,那不行。就是不懂事的儿孙大哭大叫地拼了命地要吃也决不行。虽然过年时小孩哭也是被禁止的,那也没有禁止在年三十晚吃鱼重要。因为这关系到一个中国人都喜爱的词语“年年有鱼(余)”,吃了鱼,就没了余了。要追其历史原因,我想,我们的祖先们肯定都是被饿怕了。而这个鱼,一般在年初二、初三便会一点一点地分给想吃鱼的孩子们吃的。总之鱼还是要被吃掉的,看,又吉祥又实用。可现在农村开始流行起春节期间在堂屋养一盆金鱼的时尚了。“金鱼”“金余”。在时间就是金钱的今天,钱比粮显得尤为重要。见面就说“发财,发财”,“五谷丰登”的春联农人都有点讨厌了不是?“金鱼(余)比“有鱼(余)”不是更能表达吉祥?从终归要被吃到肚子里能填饿的烧鱼转换成一种专为人欣赏并且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的金鱼,这一个事实不是十分令人鼓舞,不是十分令人振奋!是一种艺术化社会风气的嬗变,是一次飞跃式的思维进化,是一种文化诞生了。这样的变化之所以让我高兴,还因为,这种思想成果,不是因为发下了多少次文件传达了多少次会议精神帮助了多少多少落后的跟不上形势的农民后取得的。
由于有上述的原因,当我的自行车驮着我来到这个离城约50 里地的小镇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一个在路旁摆地摊卖金鱼的女人。就是这个卖金鱼的女人让我的车停了下来并且果断地终止了旅程。那女人卖金鱼的样子很让我感动。她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皮肤看去有些黑,我以为是在路边卖金鱼被太阳和风弄的,她皮肤本不是黑也不是黄,是白。她的脸小而圆,很好看,像一个漂亮的金鱼。身边放着一部半旧的人力三轮车,地上摆着几个装金鱼的盆。鱼都是金黄色的,是因为农民需要的就是这种大眼睛黄身子宽尾巴的金鱼。这种金鱼还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黄金龙”。她坐在三轮车的箱架上认真地看一本书。她不学其他卖金鱼的向行人吆三喝四的拉住一个人就不松手。她像是在等待,等待别人看定她的鱼好后,然后和她打声招呼,她才会热情地向你介绍她的鱼。我就是向她说了声喂后她才开始微笑着注视着我的。
她笑着问我;“老师傅,买鱼吧?”我几乎被她问楞住了。我买鱼吗?从50里外的地方买金鱼回家?当然不会。我如实地对她说:“姑娘,不买鱼,我想看看鱼。”“看吧,看吧。我的金鱼最大最漂亮。”她半点都没有因为我喊她只是想看看她的鱼而扫兴。她弯下腰用鱼捞子搅动了一下盆中的水,让鱼游动起来给我看。事情就是很怪,像姑娘这样真可算是天下最机灵的卖鱼的了,她叫你这个本来只是要看鱼的或许也会去想一想是否应该买两条了是不是。当然,此刻我还没有决心要买她的鱼,决心要买两条“黄金龙”那是在知道了她下面的一些情况以后。
姑娘和我一样是来自50里以外的那座城市,她是在凌晨 5点骑上三轮车带上她的金鱼独个人往这个小镇来的。她是一个年轻的下了岗的纺织工人。我知道了很感叹:我年老得下了岗,她年轻得下了岗。和她对话我知道了她的年龄,她26岁。我很快地就计算出来,那是公元1972年,那年我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年她出生。她说,在城里她有一个二岁的女儿,她有一个只能上半天班的丈夫。她说,知道乡下春节需要金鱼,就想贩金鱼赚几个过年钱。她说,前几天鱼好卖,今天不太行。
聊到这,她开始喊我大叔了。我答应了她,一点没脸红。有什么好红的,我比她整大20岁。后来我就果断地对她说:“大叔想买你二条鱼呢。”她一下欢跃起来,说:“好啊,好啊,我给你挑二条最大最漂亮的。”她高兴起来圆圆的脸更显得纯真,纯真的她似乎压根就没有意识到,她的这位大叔当时自己都不十分清楚为什么要买二条金鱼呢。当我从口袋里掏出带有体温的 5 元钱并放在了她的手上时,那个美丽的水晶般的金鱼冻就命中注定要在我的手中诞生了。
不管是为什么买和情愿不情愿花 5 元钱买这二条鱼,提着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二条叫“黄金龙”的金鱼,心里总是很有强烈的喜悦感。大龙样的眼睛,蒲扇样的尾巴,黄金样的身躯。多中看。二条鲜活的金鱼在装满清水的塑料袋中,十分愉快的呼吸着,游动着。因为姑娘告诉我是一公一母,看它们二嘴相对的时候,我就认定它们是在亲昵。鱼儿当然不知道它们原来的主人为什么要用塑料袋装进了水又装进了它们,大概不会去认真地考虑袋中的氧气够它们呼吸多长时间,也不会知道正在提着它们的我,要把它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更不会想到怎么一下就被制成金鱼冻了。
这时刻就起风了。风一起就很大,就像是谁用手一丢就丢了个五级六级似的。风把小镇土路上沙尘全搅和起来了,黄土肆无忌惮地飞扬小镇变得乌烟瘴气。一会儿就把在路边摆摊的小商们吹没了。我对姑娘说:“天变了,会变得很厉害,我们一块回去吧。”她说:“不能。你看现在还不到中午,鱼又没卖完,中午卖不完还有下午。天也许会变好的。”我又问:“晚了,不怕?”她说:“不怕。我带了个十分高级的电手枪。”她麻利地从三轮车箱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电手枪,说:“大叔,我没说谎,看。”我十分认真地接过手枪。她又说:“别抠那扳机,一抠,枪就放电,能击倒90公斤重的歹人。”
知道姑娘会保护自己,我就放心了。然后姑娘帮我把装有二条“黄金龙”的塑料袋细心地捆扎在了自行车的前把上。塑料袋装鱼不光要有水,还要灌进一些气,装进鱼后就要把袋口扎牢,不许跑气。这样,挂在车把上的装鱼袋就像个充了气的球。车一动,球就甩拉甩拉的,真有点童趣。接着我骑上车开始往回走了。你瞧,我就像在严格执行着某个儿童的游戏规则:骑车来,下车,在车把前系上一个透明的装着二条金鱼的球,再原路骑回。
基本上不会拐弯的风在和所有高出地面的物品撕扯、搏斗。在撕扯搏斗的过程中就发出了飕飕飕呜呜呜的怪叫。很怕人的。我用力地蹬车,可车轮滚动的频率依然十分慢。是风故意撕扯我?还是我拌住了在畅游的风?也许责任在我。是啊,我本是可以坐在屋中的饭桌边品味一壶老粗茶的呀。哦,风过车轮风过衣衫发出的那不太大飕飕呜呜的声响便是我心的道歉了。
天黑暗下来,周围气氛很严峻很严峻。吼叫的风把雪也给惹下了来,来加入这个竞争的机制了。近50年丰富的生活经验仍然没能让我遵照“寒腊慎出门”的古训,也没能让我在温暖如春的早上出门别忘了带上防寒的棉袄。我想,我这下可要吃大苦头了。雪将会给世间带来寒冷,我知道,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让风和雪来个急刹车,我不能跟风跟雪找麻烦或者讨个什么说法。其实,又怎么能怪天?本就是腊月天吗,本就是该冷了吗。就是你老天爷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就是冷得,雪得,有理,也不能变得如此之快叫人始料不及呀。这年月叫人始料不及的事也是太多了,天也是有情感的,就不能学点时髦?
我平静地看着风雪改变着一切,改变着我和我车把上的那塑料袋中的鱼。白的雪亲切地贴在了我的头上、胡须上、衣衫上,雪带的寒冷从我所有封闭不全的毛孔中进入了我的身躯。在这同时也肯定另有一份寒冷送给了被扎在塑料袋中的鱼。是啊,吊在车把前如球样的甩来甩去袋子中的金鱼已不太能动了,袋中靠外的水像是已经开始了零度以下才应该发生的变化。鱼啊你寒冷我知道,可我拿风没法,拿雪没办法,拿自己也没办法。我管不住自己是把你们吊在我车把上的直接原因。我一直到现在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花 5元钱卖了你们。那 5元钱是我每月下岗工资的40分之一,那 5元钱够我和老伴吃喝二整天,或者够我在中专学校读书的儿子买三本练习簿。现在这 5 元钱的价值只是让你们和我一道看这寒冷的雪。当然,二个小时后你们就将变成另外一种物体了,并且成了我小说的名称。用你们的生命换成的文字,带有很浓的悲剧性,就像攻打一个有碉堡的山头,现如今,用个小小小的导弹就能搞定,根本就不必让黄继光拿命去堵枪眼了不是。无意之中用你们生命作为代价成功了我的小说决不是我的本意,这一点我在文章的开头就已说明了的。我天生来就厌恶悲剧,我喜欢喜剧。我想,如果人们生活在一个绝对的喜剧的地球上那该多好,那大概就不需要用很多的人力物力忙着研究什么船,企图往月球上跑了吧。
妈的,今天早上纯粹是个假冒伪劣的冬天,现在是真正的冬天了。一野的寒风和冷雪全是为我和那二条金鱼安排的。好像,他们已经把世界其它的生物都摆平了,此刻只是考虑如何收拾我们了。我的耳朵冻硬了,我肯定不能用手去搬动,会掉下来的;我是鼻子僵了,因为是有热气通过,还可以使手摸;手当然要放在车把上可已经觉不到手指的存在了,摆弄方向全是用心力;嘴的肌肉不能动了,不能说话了,思想仍然活跃,正好,此时我有了一个思考:不会是我生命的冬天也真得来了吧!
巨大的寒冷又使我想起了下放农村那年冬天,和几个知青在路边见到的一个冻僵了的老人。我们几个非常勇敢地用手像搬动被扭曲的冰块样的把老人抬到了二里外的大队部。一个赤脚医生说,人早就死了。我还记得老人那撮白色的胡子,在搬动时让我们整齐如刀样地碰断了一截。冰雪的胡子,你碰它,不就像拿竹竿去打屋檐下的冰锥,铡铡齐地断。我要是被冻僵了会怎么样,马上就死去?大概不会,兴许很快就会有人经过,他们会大发善心像我们当年抬白胡子老人那样把我抬走。问题是,在我被冻僵后,这些人什么时候能赶到呢?当然是越早越好了。最好是在我冻僵后一分钟就能到,或者二分钟,我好像曾听人说过绝对不能超过几分钟呢?这是医学知识,我这个下了岗的老工人怎么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惭愧,惭愧。总之大概也许,绝对地不应该超过 8分钟吧?要是 9分钟或者是 9分钟以后到的话,那我可就惨了,那就将会变成断胡子老头第二了。
到这时,真正被冻成冰的是那塑料袋里的水及水中的鱼。
我是在车子行进中,从被吊在车把上那个物体颠荡和摇甩姿态的改变觉察出来的。那已不是水在晃荡了,完全是一个实心的冰球在随着车轮的颠簸而摇动了。看着这个将要被我称作金鱼冻的物体,我心里觉得冷。
说怕,也怕。说不怕,也不怕。其实怕和不怕一样都没有实际用处,我都不想拥有。我开始想我那朝夕相处的老伴,想我那在中专读书的儿子了。又想起了前几天一份南方报纸上的故事: 4 岁时死了母亲,九岁时得了白血病的阿香,被医生断定只有一个春节了。大年三十晚,父亲问女儿想要什么,阿香说就想看看雪。南方哪会有雪!爱女儿的父亲当晚就和阿香坐上了北来的火车,一路只是为了找到雪。老天,他们要找雪,可我这雪却是太多太多了哇。路几乎全给雪埋了,不去看路旁的电线竿和小树就把握不着路了。我渴望温暖,渴望阳光,渴望回家呀。妈妈的,说什么我也不能把自己就撂在路上了,不能让老婆没了丈夫,不能让从学校回家过年的儿子见不到爸爸了不是。我试着用我生命中最最最疯狂的力量去蹬车,很快就有了结果,车的速度开始加快了。然而,三十分钟后车的速度又慢了下来。橡皮的轮子滚在初雪的路上是很有一些摩擦力的。我不是觉得累,倒是觉得困,很困,想马上就睡个觉。还有一个很好玩的念头:我会不会真的就在蹬车时睡着了?那岂不也很痛快很幸福。肯定还会做个梦,梦是什么样子的呢?或许就是发生在雪的世界里的,雪的世界就是童话的世界,童话世界在雪地里建造起来肯定是很容易的。这温暖抒情的思绪,叫我意识到了不祥与危险。
我一定要回家。
于是我决定,要用复仇、用拼命、用杀人的心理去调动自己的原始潜能。打呀,杀呀,拼呀,你不把它杀死它就要把你杀死,你不吃掉苦难苦难就要把你吃掉。我开始玩命地蹬车,尽量让我的车快起来,快起来。
我一定能回家。
所以我一直都在克服着那美丽童话世界的诱惑,我一直都非常困,但一直都没有困着。我那心爱的自行车就像一匹虽衰老但精良无比的战马,终于把我从与雪奋战的搏击中,并且把鬼子们都杀得屁滚尿流后的战场上,驮回到了家。老伴像迎接拿破仑凯旋一样迎接了我。我走进了家,走进了人间,走进了温暖。人是热血动物,所以特别需要温暖。
我把吊在自行车把上的金鱼冻取下来,擦去塑料袋外面的积雪,这才静下心仔仔细细看看它。我来描述一下:在寒冷空气中已变成了水晶样透明冰冻中的那对小东西,它仍然是叫“黄金龙”,仍然是龙样的眼睛金黄色的身躯蒲扇样的尾巴,它们只是像电影胶片样被放映员定格在了那里。被定格的那一瞬间它们仍然是那么的生动,那么美丽。它们仍然是一公一母一双对,仍然是嘴对嘴活生生地展现在那里。像当初被原来的主人装在袋子里一样,不去考虑为什么要被安放在了一个透明的固体里,也不计较为什么要停止了它们的游动和呼吸。它们只满足于存在,满足于一个下了岗的老工人亲切无比目光的注视。
我把金鱼冻高高地挂在了我家的阳台上。
我想让就要回家过年的儿子看看。五天后不就是年了吗。
哦,我的金鱼冻,透明的水晶样美丽的金鱼冻,你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既无须喜庆也无所谓悲哀是不是。
作者:张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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