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慧峰 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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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慧峰北美枫文集 |
发表于: 2006-11-27 03:52:09 发表主题: 《明天星期几》及庞华的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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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星期几》
(一)
明天星期几?敲钟人不语,
他敲打清晨,又敲打黄昏,
钟声的碎屑灌满周围居民的耳朵,
但露珠不是他敲碎的,
爱情不是他敲醒的,一场雪不是他敲白的,
一个春天不是他敲绿的。
从星期一开始,他每敲一下钟,
他的房屋就向星期日倾斜一下。
那墙的班驳是他敲出来的,那粗野的风声是他敲出来的。
他敲的本领远近闻名,在他的敲中,
少女离家,男人上山,阴天下雨也下雪,
而晴天不多,晴天被钟声占领。你听,
钟声响起,敲钟人一定站在树下,捂着双耳敲钟,
一下是星期一,两下是星期二,三下
是星期三,但你不要期望他敲出第四下,
第四下常常是在你的房门上响起,
你千万不要开门,开门你将看到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问:“明天星期几?”
(二)
明天星期几?英雄会说是星期日,
犯人会说星期一。星期日我们集体休息,
上街散步,下河摸鱼。而星期一,
是封闭是转着圈让眼皮打褶。星期一是缓慢的,
上帝在抟泥巴,星期日是白皮肤的,
上帝把双手洗干净。一辆出租车从星期一跑到星期日
耗费的是上帝把毛巾拧干的时间和力气。
从昨天开始,英雄开始排演独幕剧,
他砍下一头牛的头颅,拧断一条蟒蛇的脖颈。
他在靴子上擦血,在雪地上披青衣高吟唐诗。
与此同时,犯人在偷邻居的钱箱,
在后山上给别人的鸭子拔毛,
在杀人越货,在月黑风高。
英雄与犯人就这样擦肩而过,一个从星期日
迈向星期一,一个从星期一摸进星期日,
而上帝在他们的头顶上吸烟,烟一会很浓,
一会很淡。像雾像灰尘,人间的灰尘都是上帝
播撒的,英雄尘埃落定,犯人灰飞烟灭。
就在上帝吸一袋烟的工夫,
人间已经反复了众多伤感,英雄成名,
犯人入狱。忽一日,隔着栅栏,英雄与犯人
对语:“明天星期几?”
“过了星期日就是星期一。”
(三)
明天星期几?一块桌布有两种姿态:
要么平展,要么皱摺。在星期一,
蓝色桌布平展地躺在桌面,像刚进门的新人,
眉眼清爽,仪态端庄。但谁把手五次三番地在桌布上
摸来摸去?指甲很长的手,刚摸过污浊的手。
抚摩分温柔和粗野的两种,有心而有爱意的,
会温柔如风过垂柳;而强硬且蛮横的,就雨打芭蕉,
雨打芭蕉,颤动的是芭蕉,堕落的是雨珠。
有一种雨无孔不入,
有一种雨令人间恍惚。一场雨落在窗外还好,
就怕推门进屋,推翻了好印象,泅湿了
好看的蓝色桌布。桌布永远是无辜的,
滴答着水珠,包容着浊物,连窗台看着都无限伤感,
连地上的拖布都不忍目睹。
桌布湿了,新人变旧,多少伤心能真正晾干?
星期二已过,而星期三没来,
屋顶漏雨,灯光惨白,月光已不能在桌布上站稳,
纸牌已不能在桌布上洗好,没有了红桃A,
再也不会有一颗大大的红心,在蓝色桌布上醒目。
(四)
明天星期几?方向盘一松手,
车轮就打滑。记得星期六吗?
我们上山门,看松鼠在草地上跳舞。
一瓶酒撒给河水一半,三条未成年的鱼上岸来
和我们握手。不是2000年,也不是1999年,
星期六都是星期六,只是你的表情不同。
你穿着流行的衣服,背影相当柔软。
我在山下摄影,头上一共经过两只蝴蝶,一只蜜蜂
三只苍蝇。接下来,你拉着一群野花的手,
我划着独木舟打发一个下午。
众人散步至山顶,说山顶放着一座新庙,
里面有和尚也有老道,和尚念经,老道算命。
你我不信命,手拢山间清风,相视一笑。
而那些信命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把一场命从星期一算到星期六?
不如在石街上闲坐,看野草与花摇曳,
看一朵马蹄形的云下,几个光屁股者在林间跳舞。
然后你说:“今天是星期六,你要记住!”
然后我回答:“是啊,过了今日都是往事。”
(五)
明天星期几?如果是星期一,
我就去买一盘桃子,如果是星期二,
我就去卖掉我买的桃子,我爱桃子
甚过弹吉他的人爱他的双手。
但我不能不卖掉我的桃子,
我没有桃树,我不能保持桃子的鲜润和饱满。
桃子多好啊,它们站在盘子上,绒毛细小,
体内盈满蜜汁、晴朗的夏天和藕荷色的窗帘。
古董收藏者不会用商朝的酒樽喝酒,
我爱桃子所以我不能吃掉桃子,
也不能把桃子当摆设
放在私人的盘子里,夜夜颂歌。
我已决定,如果明天真的是星期二,我就把
星期一的桃子卖给星期二的人,
然后拉上窗帘,
一边想象桃子们如何和新主人对话,
一边读史蒂文斯的诗句:
“这种残忍会把一个自我
从另一个自我上摘下,像摘下这桃子。”
(六)
明天星期几?这并不重要,可以询问,
但不需要回答。吧台上光线暗淡,但价钱好谈。
一些人夹包来了,一些人叼着牙签走了。
离家的人以年度日,居家的人以胃度日。
灯光在星期一亮起,在星期六关闭。
明天星期几?有好事者翻看日历:在2004年7月24日,
明天是星期日。学生离校,老师补课,
能见面的打招呼,不能见面的星期一再打招呼。
在明日,有事可做就是个忙人,无事可做也非闲人,
玩游戏,做俯卧撑,写虚妄的诗。
16:37 04-7-24
《在虚妄中虚妄掉虚妄的可能》
·庞华·
一首诗到底要怎样去写,或者我们到底要怎样去写才会适合我们要写出的诗,就当下来说,几乎是摆在每个人眼前的事。我个人的对无限制写作作出个人思考的诗学论述《非诗之诗》的第四十八节《形式主义者》的全文是这样说的:“为了内容,他必须苦思冥想:明天该有什么样的形式。”面对孙慧峰的这首诗《明天星期几》,我每次阅读都无不感到其形式上的冲击。之所以这么说,是我在阅读这首诗时,总是一开始就被其语言引领着走向每一个词语、句子、诗节,最后才获得内容上的感受。作为一个诗作者的同时,我不能不注意到这种现象。我自己在写作小说时恰好就往往如此,以至于很多时候,我的小说对预先的构思发生偏离,而且偏离得胜过了构思。当然,在诗歌写作中,我从不曾有过任何构思,我总是从诗的首句开始直到完成,我觉得那是一种内在的旋律的牵引,那不是语言给我的。语言在我这里是帮助我完成对我感受到的旋律的捕捉。但是,在孙慧峰的这首诗里,我发现了我只是极其偶然才能有的一种现象。究其原因,大概是我一开始就想规避韩东的“诗到语言为止”的诗学观念。显然,孙慧峰在重视对语言的那种尖锐感的同时,并没有止于语言本身,似乎是在试图以其对语言的尖锐感去激活语言的能量,使之爆发出语言与语言自身的撞击而来达到对诗的威仪的显明。这正是我对这首诗特别感兴趣的动力。
那么,一首诗的形式究竟为何会被我夸大到极致呢?我想,还是进入孙慧峰的诗里去冒险一探吧。我并怕被指责犯形式主义者的毛病,反倒让我觉得总比那些根本不知道形式的重要性的人更深知诗歌艺术的奥秘。在这一点上,我甚至敢说形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没有形式,什么也别谈。毫无疑问,不透过形式,就试图抓住诗歌的精髓,那才是根本上的虚妄了。因为诗歌最根本的形式就是语言。我们知道,语言本身不可能是诗歌,但诗歌一旦脱离语言就将不复存在。这不仅是诗歌对语言的完全依赖,也是语言必须依赖诗歌得以在最大程度上彰显其价值和意义的地方。
也就是说,对于诗歌而言,形式在最大程度上构成了我们对诗歌本质、内涵、价值和意义的桥,我们必须首先通过,才能在真正意义上更接近诗歌。这一点也就是我们说形式是内容的外延的基础。
在孙慧峰的《明天星期几》一诗中,我们首先从诗歌的标题上就可以感知这是一首对时间充满思考的诗作,其次,当我们逐渐进入诗里,也是无处不在感受诗人对时间的感受和思考。很多人认为诗歌是不作思考的,是排斥思想的,在这里,尤其通过孙慧峰的这首诗,我认为这样以为的人,他完全可以不要去写诗了。他完全可以去干点别的什么事。如果我暂时摆脱我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而只作为一个读者和作为一个批评者,我的任务,我认为,就是完全信赖诗人和诗歌语言,就是在聚精会神阅读时,既要注意到一种存在感,又要注意到意识和事物之间的各种关联,并且还要以灵活的步子跟随诗人的灵活的步子(就像伴舞一样,只有在明确这一点后,主客体的位置才有了互换的可能),深入诗人对词语的生命感和思想动态。
《明天星期几》分了六大部分,惟独没有专门写最开始的那一天。显然是诗人的用意所在。我发现在诗人眼中,星期日应该是一个贯穿在每一天的日子。而且,诗人的意绪完全是建构在虚构之上的,几乎从诗的开句起,就一直在追随着某种语感而前进,而展开诗人对一些具体事物的形而上的飞越:“星期几?”我们希望是星期几呢?或者,可能是星期几呢?也许明天没有星期几了。明天是一个空缺,至少对我们今天而言确然不假----有多少人能捱到明天?或者,有多少人在明天将失去明天?啊,明天,我们其实一直都在期待明天,在走向明天,但我们一直都没有去到,从来就没有人去到过。啊,明天,对谁都一样的公平,它从未亏待过谁,也没有厚待过谁。明天太远,昨天已失,我们只有今天----这不是,已经不是在叫你要怎么样爱惜时间,爱不爱惜是你的事,问题是你爱惜也好,不爱惜也好,总之,所有人都是一个存在状态了,无论你什么身份,有多大能耐,面对时间,你还是别提你有多么勇猛和伟大吧:
……上帝在他们的头顶上吸烟,烟一会很浓,
一会很淡。像雾像灰尘,人间的灰尘都是上帝
播撒的,英雄尘埃落定,犯人灰飞烟灭。
就在上帝吸一袋烟的工夫,
人间已经反复了众多伤感,英雄成名,
犯人入狱。忽一日,隔着栅栏,英雄与犯人
对语:“明天星期几?”
“过了星期日就是星期一。”
瞧,那个无形的主宰者,他只不过在抽烟----这么短的时间里,也许他来不及想清楚人间怎么一下子就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于是他可能还要再抽一袋烟来想清楚的。看来,他总是时间不够啊,要不他就可以清清楚楚地规范人间了。而对于英雄和犯人,我倒是想起周润发主演的《和平饭店》那部片子来,作为一个杀人王的周润发回忆过其军阀之父的教训:杀一个、两个人的,肯定是犯人;杀十个、上百成千个人的,无疑是英雄了;杀得越多越是大英雄。而且,他还回忆过他是七岁或是九岁时,在乞讨到一个村子杀死几个大人的事是如何验证了其父的教训的。可见英雄和犯人之间的关系和差异,仅仅在人的一念之间。今日的英雄可能是明天的犯人,昨日的犯人也可能就是今天的英雄。他们当然要对话,要关心“明天星期几”了。但这一天会怎么过去呢?难道真的就是这么平淡:“过了星期日就是星期一。”这是作者留下的空缺,就像明天留给我们的一样:
……。你听,
钟声响起,敲钟人一定站在树下,捂着双耳敲钟,
一下是星期一,两下是星期二,三下
是星期三,但你不要期望他敲出第四下,
第四下常常是在你的房门上响起,
你千万不要开门,开门你将看到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问:“明天星期几?”
我们从孙慧峰这首诗的结构上来看,很明显,每一节的开句都是“明天星期几?”这也越是印证了他对语言形式的高敏感性,始终把人揪在六天以内,并作出他个人的幻想: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幻想带来的虚妄性,反倒是要深入进去看看虚妄究竟会虚妄到何种境地:
……。一块桌布有两种姿态:
要么平展,要么皱摺。在星期一,
蓝色桌布平展地躺在桌面,像刚进门的新人,
眉眼清爽,仪态端庄。但谁把手五次三番地在桌布上
摸来摸去?指甲很长的手,刚摸过污浊的手。
再比如:
……那些信命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把一场命从星期一算到星期六?
不如在石街上闲坐,看野草与花摇曳,
看一朵马蹄形的云下,几个光屁股者在林间跳舞。
然后你说:“今天是星期六,你要记住!”
然后我回答:“是啊,过了今日都是往事。”
一切终将“像雾像灰尘”,才“尘埃落定”,便又“灰飞烟灭”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啊。今天是最后一天吗?今天还没完,为什么句要问“明天星期几”呢?都说人如草芥,似乎人比草芥更值钱似的,其实人怎么如得了草芥?“不如在石街上闲坐,看野草与花摇曳,/看一朵马蹄形的云下,几个光屁股者在林间跳舞。”人要记得东西真多啊,都记得忘掉了今天是星期几,明天是星期几了。真正虚妄的根源已经明了不二了:除了我们自己,还有谁?在接下来的第五部分,诗人这样想的:
我已决定,如果明天真的是星期二,我就把
星期一的桃子卖给星期二的人,
然后拉上窗帘,
一边想象桃子们如何和新主人对话,
一边读史蒂文斯的诗句:
“这种残忍会把一个自我
从另一个自我上摘下,像摘下这桃子。”
“桃子”是一个惯常而又富于意味的意象,但是诗人不是在我们惯常的角度来对待的,而是假用了史蒂文斯的角度,使一个性感的意象滑向了自恋的终端:他把星期一的桃子买给星期二的人,由于新角度的透视,我们不难发现,他是在自我推销对自己的迷恋。正是由于这一自恋倾向,反射出来了诗人那高贵而极其孤独的灵魂状态。这就是我常常说适度的自恋是一个诗人所必备的气质:一个诗人怎么能去视自身的自由特性和独立品质于不顾呢?
明天星期几?这并不重要,可以询问,
但不需要回答。……
在明日,有事可做就是个忙人,无事可做也非闲人,
玩游戏,做俯卧撑,写虚妄的诗。
是啊,我看来也是做了一次虚妄的事----我是在写虚妄的《明天星期几》一诗的个人读后感。但是虚妄过后,此刻,我忽然觉得一点也不虚妄了:因为我是实实在在,但又毫无准备地,就像孙慧峰追随语感一样,从诗的一开句起,我并不知道我将找到什么,我只是找到了我遇到的一切,也许它们甚至都不是诗人要的一切(这就是我说我在进行一场虚妄之险的原因),而就在我充满担心的时候,我渐渐随着诗作的思想越出了诗作的结构,产生了我个人的又一次阅读上的精神飞越。
2004/08/23/16/10 于南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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