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冯至 Feng Zhi  现代中国   (1905~1993)
十四行集
蠶馬
帷幔 drapery
吹簫人 To play the vertical flute 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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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詩 Modern Poetry
帷幔
      ——鄉間的故事

冯至


誰曾經,望着那蔥蘢的山腰,
蔥蘢裏掩映着,一帶紅墻,
不曾享受過,幽閑的聖味——
氤氳地,漾起來一絲遐想?

在那裏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說是脫去了,許多索纍;
在他們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卻象含蓄着,中古羅曼的風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餘脈,
有兩座無名的高山,遙遙峙立;
一個是佛院,一個是尼庵,
兩座山腰裏,抱着這兩個廟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裏一個少尼,
綉下了一張珍奇的帷幔;
每當鄉中進香的春節,
卻在對面的僧院裏展覽,

這又錯綜,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鄉人們單純的話裏——
出嚮少尼在十七歲的時節,
就跪在菩薩龕前,將烏絲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門舊戶,
她並不是,為了饑寒;
她雖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許下了什麽夙願。

她衹是在一個,梅蕊初放的月夜裏,
暗暗地離掉了,她的傢園,
除了她隱隱深潛的,痛苦,聰明,
便是鶯鳥兒,替人間訴說憂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兒圓圓地,落在西方;
雲雀的聲中,把她引到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蕩漾。

終不象在人間,能享清福——
在水認識了,她的娟麗,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願把青春的花葉,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嚮她說,
「你既然發願,我也不能阻你,
從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這不能比作尋常的兒戲!

「雖說你覺得,苦海無邊,
倒底是誰,將你這年輕的人兒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說,
在佛前懺悔時,也要說明!」

「我的師,並沒有人將我提醒;
我衹是無意中,聽見了一句——
說將來同我共運命的那個人,
是一個又醜陋,又愚蠢的男子。」

「無奈婚約,早被父母寫定,
婚筵也正由親友籌劃;
他們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時候,
我衹好背了他們,來到這座山中。」

「我的師,這都是真實的話,
我相信你,同信菩薩一樣;
我情願消滅了,一切熱念,
冰一般凝凍了,我的心腸!」

「淚珠兒隨着清脆的語聲,
一滴滴,一字字,濕遍了衣襟。
老尼說,「你削去煩惱絲,
淚珠兒也要隨着惱消盡!」

惱人的春風,纔吹緑了山腰,
凄涼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間不知又起了,多少紛紜,
尼庵總是靜靜地沒有新鮮,沒有陳舊。

衹有那暮鼓晨鐘,經聲佛號,
不知是將人喚醒,還是引人入夢?
她的心兒隨着形骸消瘦,
可是沒有淚的眼前,更覺朦朧。

過了一天,恰便似過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頭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結了寒冰,
荒涼與寂寞,也來自遠遠的山巔。

正午的陽光,初春般的溫暖,
熙熙的白鴿兒,在空際飛翔;
翩翩地,來了青年的兄妹,
說是奉了母命,來拜佛進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藴着難言的深情一縷——
活潑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邊說,
句句聲聲,都成了她的竹針萬棘!

「美麗的少姑啊,我告訴你!
聰明的你,你說他冤不冤?
為了遺棄了她的,一個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許下了,不婚的願!」

她昏昏地,獨坐在門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風凄冷,
她睜睜地,目送着一雙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沒有一些兒蹤影!

寒鴉呀呀地,棲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衹剩下黃昏;
熱淚溶解了,潭裏的寒冰,
暮鐘頻頻敲擊,她仿佛無聞。

老尼的心腸,雖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憐她的年紀輕輕——
這樣兒年紀輕輕地,
便有這樣的,乖奇的運命。

憐她本也是貴族的閨女,
教她靜靜地修養,在庵後的小樓。
她懨懨地,不知病了幾多時,
嫩緑的林中,又聽見了鷓鴣。

山巔的積雪,被暖風融化,
金甲的蟲兒,在春光裏飛翔;
她的頭兒總是低低地,
漫說升天成佛,早都無望。

衹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將來獨葬在,三尺的孤墳——
啊,衹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沒有了,一些兒福份!

爐煙縷縷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閣;
一個牧童,吹着嘹—的笛聲,
趕着羊兒,由她的樓下走過。

笛聲越遠,越覺得幽揚,
兩朵紅雲輕抹在,她蒼白的面龐——
她取出一張緋紅的綢幔,
仔細地看了許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陽光笛聲裏,
更參雜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兒裏,涌出來一朵白蓮,
她就把它,綉在帷幔的中央。

此後日日的笛聲中,
總甜甜地,有一種新鮮的麯調——
她也就把彩色的綫,按着心意,
水裏綉了比目魚,天上是相思鳥!

她時時刻刻地,沒有停息,
把帷幔綉成了,極樂的世界——
樹葉相遮,溪聲相應,
衹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還想把她的悲哀,
也綉在那空角的上面——
無奈白露又變成嚴霜,
深夜裏又來,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葉兒,依依地落,
楓樹的葉兒,凄凄地紅,
風翕翕,雨疏疏,她開了窗兒,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這是我半年來,綉成的帷幔,
多謝你的笛聲,給我許多靈感!
我是個十八歲的少尼,
我的身世,衹有淚珠泛瀾!

「可是我們永久隔閡着;
在兩個世界裏——」
她把這包帷幔擲下去,
匆匆地,又將窗兒關閉。

次日的天空,布滿了彤雲,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個牧童,剃度在對方的僧院,
尼庵內焚化了,這年少的尼姑。

現在已經二百多年了,
帷幔還珍重地,被藏在僧院裏—
衹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沒有一個人兒,能夠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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