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艾青 Ai Qing  现代中国   (1910~1996)
大堰河——我的保姆 Dayanhe - My Nanny
北方 north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我愛這土地 I Love This Land
嚮太陽 direction apollo
太陽 apollo
給太陽 give apollo
火把 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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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詩 Modern Poetry
火把

艾青


  一 邀
  
  撎頗— 時候到了
  快點吧”
  
  “李茵
  你坐下
  我梳一梳頭
  換一換衣
  …………
  你看我的頭髮
  這末亂
  我的梳子
  哪兒去了?”
  
  “你的梳子
  剛纔我看見的
  它夾在《靜靜的頓河》裏”
  “啊 頭髮都打了結
  以後我總不再打籃球了
  ……今天下午
  我沿着那小河回來
  看見河邊擱着
  一個淹死了的傷兵
  漲着肚子沒有人去理會
  ……今天我一定要倒黴”
  
  “唐尼 時候到了
  快點吧”
  
  “好,你別急
  我換一換衣
  ——這製服又忘了燙
  算了吧
  反正在晚上
  ……李茵
  你看我又胖了
  這衣服真太緊
  差點兒要掙破
  前年在漢口
  我也穿了這製服
  參加遊行的”
  “快點吧 時候到了
  別再說話”
  
  “李茵 你真急
  我還要擦一擦臉
  這油光真討厭——”
  
  “你跑那邊去找什麽?
  找什麽?唐尼!
  你的粉盒
  壓在《大衆哲學》上
  你的口紅
  躺在《論新階段》一起。”
  
  “李茵!”
  
  “快點吧 唐尼
  七點三刻了”
  
  “好
  我穿好鞋子馬上跑
  到八點集合
  來得及”
  
  “我的鞋拔呢?”
  
  “在你哥哥的照像的旁邊”
  “啊 哥哥
  假如你還活着
  今晚上
  你該多麽快活!”
  
  “唐尼
  今晚上
  你真美麗”
  
  “李茵
  你再說我不去了”
  
  你不去也好
  留在傢裏可以睡覺”
  
  “好了。走吧。
  媽 你來把門閂上
  今晚上
  我很遲纔回來”
  
  (一個老邁的聲音從裏面傳出)
  “尼尼 孩子
  今晚上天很黑
  別忘了帶電筒”
  
  “不要,媽
  今晚上
  我帶火把回來”
  
  
  二 街上
  
  
  
  “今夜的電燈好象
  特別亮;你看那街上
  這末多人 這末多人!
  好象被什麽旋風颳出來的
  哪兒來的這末多人?
  這城市 哪兒來的
  這末多人?他們
  都到哪兒去?啊 是的
  他們也去參加火炬遊行……
  那些工人 那些女工
  那些店員 那些學生
  那些壯丁 那些士兵
  都來了 都來了
  所有的人都來了
  我們的校工也來了
  我們的號兵也來了
  那末多的旗 那末多的標語……
  這有那些宣傳畫 那末大;
  紅的 白的 黃的 藍的旗……
  領袖們的肖像 被舉在空中。
  啊 看那邊:還要多 還要多
  他們跑起來了 都跑起來了,
  有的趕不上了 落下了……
  你看:那個黃臉的號兵
  晃郎着號角氣都喘不過來;
  那些學生唱起歌來了:
  起來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他們跑得多麽快啊
  他們去遠了 去遠了……”
  
  “唐尼 時間到了
  我們到公共體育場去集合吧
  我們趕快
  從這小巷趕上去!”
  
  
  
  三 會場
  
  
  
  “她們都到了 她們都到了
  賴英的頭上打了一個絲結
  她們都到了 大傢都到了
  何慧芳的眼鏡在發亮
  大傢都到了 連那些小的也來了
  劉桃芬 康素琴 李娟
  啊 你們都來了 我們遲了
  我們遲了 我們是從小巷趕來的
  臺上的煤氣燈
  照得這會場象白天
  你這製服哪兒做的?
  同你的身體很合適
  我的是前年在漢口做的
  太緊了 小得叫人悶氣
  今晚倒還涼
  毛英華
  你的皮鞋擦得好亮
  啊
  那末多工人 那末多 你們看
  每衹手象一個木榔頭
  臉上是煤灰 象從煙囪裏出來的
  他們都瞪着眼在看什麽?他們
  都張着嘴在等什麽?他們
  都一動不動的在想什麽?他們
  朝我們這邊看了 朝我們這邊看了
  那些眼睛象在發怒的
  象在發怒的看着我們
  啊 我真怕他們那些眼睛
  這邊
  這邊全是學生 全是
  那個胖傢夥跌了交了
  你們看:寫信給彭菲靈的
  就是他
  寫信給鄧健的
  也是他
  聽說他的體重有兩百零五磅
  真可怕
  這是什麽學校的
  蠢樣子 個個都那末呆
  那個打旗的象要哭出來
  他們亂了 前面的踏着後面的腳
  我們退後面一點 排好
  李茵哪兒去了?
  你看見李茵在哪裏?
  啊 看見了
  她和那抗宣隊的在一起
  為什麽臉上顯得那末憂愁
  她又笑了 她來了……
  
  李茵來!
  我和你一起!
  
  他們也來了 他也來了
  他為什麽低着頭 象在想着什麽?
  他也想什麽? 那末困苦的想什麽?
  他擡起頭了 他在找……
  他看見了 但他又把頭低下去
  他為什麽低着頭 象在想着什麽?
  
  李茵 你在這裏等一下
  我去看看他
  
  剋明 我和你說幾句話
  剋明 你好麽?”
  
  “我很好——
  你有什麽話
  請快點說吧”
  
  “我不是要來和你吵架
  我問你:
  我寫了三封信給你 你為什麽不理?”
  
  “唐尼,這幾天
  我正在忙着籌備今夜的大會
  而且你的信
  衹說你有點頭痛
  衹說討厭這天氣
  對於這些事我有什麽辦法呢
  而且我已不止勸過你一次……”“而且
  你正忙於交際呢!”
  
  “什麽意思?”
  “這衹有你自己最清楚。”
  (人們在她和他之間走過
  又用眼睛看看他們的臉)
  “明天再好好談吧
  或者——我寫一封長信給你
  播音筒已在嚮臺前說話”
  
  (一個聲音在空氣中震動)
  “開會!”
  
  
  
  四 演說
  
  
  
  煤油燈從臺上
  發光。演說的人站在臺上
  嚮千萬衹耳朵發出宣言。
  他的嘴張開 聲音從那裏出來
  他的手舉起 又握成拳頭
  他的拳頭猛烈地嚮下一擊
  嘴裏的兩個字一齊落下:“打倒!”
  他的眼睛在燈光下閃爍
  象在搜索他所摹擬的敵人
  他的聲音慢慢提高
  他的感情慢慢激昂
  他的心象曠場一樣闊寬
  他的話象燈光一樣發亮
  無數的人群站在他的前面
  無數的耳朵捕捉他的語言
  這是鋼的語言 礦石的語言
  或許不是語言 是一個
  鐵錘拚打在鐵砧上
  也或許是一架發動機
  在那兒震響 那聲音的波動
  在曠場的四周回蕩
  在這城市的夜空裏回蕩
  
  這是電的照耀
  這是火的煽動
  這是煽起火焰的狂風
  這是暴怒了的火焰
  這是一種太沉重的捶擊
  每一下都捶在我們的心上
  
  這是一陣雷從空中墜下
  這是一陣暴風雨
  吹颳過我們所站的曠場
  這是一種可怕的預言
  這是一種要把世界劈成兩半的宣言
  這是一種使舊世界流淚懺悔的力量
  
  這不是語言 這是
  一架發動機在鳴響
  這是一個鐵錘擊落在鐵砧上
  這是礦石的聲音
  這是鋼鐵的聲音
  這聲音象颶風
  它要煽起使黑夜發抖的叛亂
  
  聽呵 這悠久而沉洪
  喧鬧而火烈的
  群衆的歡呼鼓掌的浪潮……
  
  
  
  五 “給我一個火把”
  
  
  
  火把從那裏出來了
  火把一個一個地出來了
  數不清的火把從那邊來了
  美麗的火把
  耀眼的火把
  熱情的火把
  金色的火把
  熾烈的火把
  人們的臉在火光裏
  顯得多麽可愛
  在這樣的火光裏
  沒有一個人的臉不是美麗的
  火把愈來愈多了
  愈來愈多了 愈來愈多了
  火把已排成發光的隊伍了
  火把又流成紅光的河流了
  火光已射到我們這裏來了
  火光已射到我們的臉上了
  你們的臉在火光裏真美
  你們的眼在火光裏真亮
  你們看我呀我一定也很美
  我的眼一定也射出光采
  因為我的血流得很急
  因為我的心裏充滿了歡喜
  讓我們跟着隊伍走去
  跟着隊伍到那邊去
  到那火把出來的地方去
  到那噴出火光的地方去
  快些去 快些去 快去
  去要一個火把……
  
  “給我一個火把!”
  “給我一個火把!”
  “給我一個火把!”
  
  你們看
  我這火把
  亮得灼眼啊……
  
  這是火的世界……
  這是光的世界……
  
  
  
  六 火的出發
  
  
  
  “火把的烈焰
  趕走了黑夜”
  
  把火把舉起來
  把火把舉起來
  把火把舉起來
  每個人都舉起火把來
  一個火把接着一個火把
  無數的火把跟着火把走
  
  慢慢地走整齊地走
  一個緊隨着一個
  每個都把火把
  舉在自己的前面
  讓火光照亮我們的臉
  照亮我們的
  昨天是愁苦着
  今天卻狂喜着的臉
  照亮我們的
  每一個都象
  基督一樣嚴肅的臉
  照亮我們的
  昂起着的胸部
  ——那裏面激蕩着憎與愛的
  血液
  照亮我們的腳
  即使腳踝流着血
  也不停止前進的腳
  讓我們火把的光
  照亮我們全體
  沒有任何的障礙
  可以阻攔我們前進的全體
  照亮我們這城市
  和它的淌流過正直人的血的街
  照亮我們的街
  和它的兩旁被炸彈所摧倒的房屋
  照亮我們的房屋
  和它的崩坍了的墻
  和狼藉着的瓦礫堆
  
  讓我們的火把
  照亮我們的群衆
  擠在街旁的數不清的群衆
  擠在屋檐下的群衆
  站滿了廣場的群衆
  讓男的 女的 老的 小的
  都以笑着的臉
  迎接我們的火把
  讓我們的火把
  叫出所有的人
  叫他們到街上來
  讓今夜
  這城市沒有一個人留在傢裏讓所有的人
  都來加入我們這火的隊伍
  
  讓卑怯的靈魂
  腐朽的靈魂
  發抖在我們火把的前面
  
  讓我們的火把
  照出懦弱的臉
  畏縮的臉
  
  讓我們火光的監視下
  讓猶大擡不起頭來
  
  讓我們每個都做了普羅美修斯
  從天上取了火逃嚮人間
  
  讓我們的火把的烈焰
  把黑夜搖坍下來
  把高高的黑夜搖坍下來
  把黑夜一塊一塊地搖坍下來
  
  把火把舉起來
  把火把舉起來
  把火把舉起來
  每個人都舉起火把來
  
  七 宣傳卡車
  
  那被繩子牽着的
  是漢姦
  那穿着長袍馬褂
  戴着瓜皮帽的
  是操縱物價的姦商
  那臉上塗了白粉
  眉眼下垂 彎着紅嘴的
  是汪精衛
  那女人似的笑着的
  是汪精衛
  
  那個鼻子下有一撮小鬍子的
  日本軍官
  摟着一個
  中國農夫的女人
  那個女人
  象一頭被捉住的母羊似的叫着又掙紮着
  那軍官的嘴
  象餓了的狗看見了肉骨頭似的
  張開着
  那個女人
  伸出手給那軍官一個巴掌
  那個汪精衛
  拉上了袖子
  用手指指着那女人的鼻子盍思婦淠歉鐾艟À
  在那軍官的前面跪下了
  那個汪精衛
  花旦似的
  嚮那日本軍官哭泣
  那日本軍官
  拍拍他的頭又摸摸他的臉
  那個汪精衛
  女人似的笑了
  他起來坐在那軍官的腿上
  他給那軍官摸摸須子
  他把一隻手環住了那軍官的頸
  他的另一隻手拿了一塊粉紅色的手帕
  他用那手帕給那軍官的臉輕輕地撫摸
  那軍官的臉是被那女人打紅了的
  那軍官就把他抱得緊緊地
  那軍官嚮那汪精衛要他手中的手帕
  那軍官在汪精衛塗了白粉的臉上香了一下
  那汪精衛撒着嬌
  把那手帕輕輕地在日本軍官的前面抖着
  那日本軍官一手把那手帕搶了去
  那手帕上是綉着一個秋海棠葉的圖案的
  那軍官張開血紅的嘴
  大笑着 大笑着
  那軍官從褲袋裏摸幾張鈔票
  給那個汪精衛
  那軍官拍拍他的臉
  又用嘴再在那臉上香了一下
  
  四個中國兵 走攏來 走攏來
  用槍瞄準他們
  瞄準那個日本軍官 瞄準姦商 漢姦
  瞄準汪精衛
  在四個兵一起的
  是工人 農人 學生
  他們一齊擁上去
  把那些東西扭打在地上
  連那個女人都伸出了拳頭
  那個農夫又給那個跪着求饒的汪精衛猛烈的一腳
  那個學生嚮着街旁的群衆舉起了播音筒
  “各位親愛的同胞!我們抗戰已經三年!
  敵人愈打愈弱 我們愈打愈強
  衹要大傢能堅持抗戰!堅持團结!
  反對妥協 肅清漢姦
  動員民衆 武裝民衆
  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我們!”
  
  八 隊伍
  
  這隊伍多末長啊 多末長
  好象把這城市的所有的人都排列在裏面
  不 好象還要多 還要多
  好象四面八方的人都已從遠處趕來
  好象雲南 貴州 熱河 察哈爾的都已趕來
  好象東三省 蒙古 新疆 綏遠的都已趕來
  好象他們都約好今夜在這街上聚會
  一起來排成隊 看排起來有多麽長
  一起來呼喊 看叫起來有多麽響
  我們整齊地走着 整齊地喊
  每人一個火把 舉在自己的前面
  融融的火光啊 一直衝到天上
  把全世界的仇恨都燃燒起來
  我們是火的隊伍
  我們是光的隊伍
  
  軟弱的滾開 卑怯的滾開
  讓出路 讓我們中國人走來
  昏睡的滾開 打呵欠的滾開
  當心我們的腳踏上你們的背
  滾開去——垂死者 蒼白者
  當心你們的耳膜 不要讓它們震破
  我們來了 舉着火把 高呼着
  用霹靂的巨響 驚醒沉睡的世界
  
  我們是火的隊伍
  我們是光的隊伍
  
  人愈走愈多 隊伍愈排愈長
  聲音愈叫愈響 火把愈燒愈亮
  我們的腳踏過了每一條街每一條巷
  我們火光搜索黑暗
  把陰影驅趕
  衛護我們前進
  
  我們是火的隊伍
  我們是光的隊伍
  
  這隊伍多末長啊 多末長
  好象全中國的人都已排列在裏面
  我們走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
  我們叫喊一陣又歌唱一陣
  我們的聲音和火光驚醒了一切
  黑夜從這裏逃遁了
  哭泣在遙遠的荒原
  
   九 來
  
  你們都來吧
  你們都來參加
  不論站在街旁
  還是站在屋檐下
  
  你們都來吧
  你們都來參加
  女人們也來
  抱着小孩的也來
  
  大傢一起來
  一起來參加春翺諍— 來遊行
  來舉起火把
  
  來喊口號 來遊行
  來舉起融融的火把
  把我們的憤怒叫出來
  把我們的仇恨燒起來
  
  一○ 散隊
  
  我們已走遍了這城市的東南西北
  我們已走遍了這城市的大街小巷
  “李茵 我們已到這末遠的地方。
  現在我們得回去 隊伍散了……
  但是 你看 那些人仍舊在呼唱
  他們都已在興奮裏變成癲狂
  每個人都激動了 全身的血在沸騰
  李茵 剛纔火把照着你狂叫着的嘴
  我真害怕 好象這世界馬上要爆開似的
  好象一切都將摧毀 連摧毀者自己也摧毀”
  “唐尼 你看見的麽 我真激動
  好象全身的鬱氣都藉這呼叫舒出了
  唐尼 你的臉 也很異樣
  告訴我 唐尼
  當那洪流般的火把擺蕩的時候
  你曾想起了什麽?看見了什麽?”
  
  “李茵 那真是一種奇跡——
  當我看見那火把的洪流擺蕩的時候
  的確曾想起了一種東西
  看見了一種東西
  一種完全新的東西
  我所陌生的東西……”
  
   一一 他不在傢
  
  “真的 李茵
  你見到剋明麽
  在那些走在前面的隊伍裏
  你見到剋明麽
  那些學生沒有一刻是安靜的
  他們把口號叫得那末響
  又把火把舉得那末高
  他們每個都那末大 那末粗野
  好象要把這長街
  當做他們的運動場
  火把照出他們的汗光
  我真怕他們
  他們好象已沿着這城墻遠走……
  但是 李茵
  當隊伍散開的時候
  你見到剋明麽”
  
  “他一定從那石橋回去了
  這裏離他住的地方
  不是衹要轉一個彎麽
  我陪你去看他”
  
  一○三
  一○五
  一○七號——到了
  
  “打門吧
  (TA!TA!TA!)
  他不在傢”
  
  一二 一個聲音在心裏響
  
  “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這末大的地方哪兒去找你呢?
  這末多的人怎能看到你呢?
  這末雜亂的聲音怎能叫你呢?
  
  我舉着火把來找你
  
  你在哪裏? 你在哪裏?
  今夜多麽美 你在哪裏?
  你在哪裏? 我的臉發燙
  我的心發抖 你在哪裏?
  
  我舉着火把來找你
  
  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這末多人沒有一個是你
  這末多火把過去都沒有你
  這末多火光照着的臉都不是你
  我舉着火把來找你
  
  我要看見你!我要看見你!
  我要在火光裏看見你……
  我要用手指撫摸你的臉 你的發
  我的這手指不能撫摸你一次麽?
  
  我舉着火把來找你
  
  無論如何 我要看見你啊
  我要見你 聽你一句話
  衹一句話:‘愛與不愛’
  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一三 那是誰
  
  “唐尼 他來了
  從十字街口那邊轉彎
  來了。剋明來了
  你看 前額上閃着汗光
  他舉着火把走來了……”
  
  那是誰?那是誰?
  和他一起走來的
  那是誰?那穿了草緑色的裙裝的
  女子是誰?那頭髮短得象馬鬃的
  女子是誰?那大聲地說着話的
  又大聲地笑着的女子是誰?
  那走路時搖擺着身體的
  女子是誰? 那高高的挺起胸部的
  女子是誰?
  她在做什麽?做什麽?
  她指手畫腳地在做什麽?
  她在說什麽?說什麽?
  她在和他大聲地說着什麽?
  她在說什麽?還是在辯論什麽?
  你聽 她在說什麽?那麽響:
  
  ‘目前——我們的
  工作——開展……
  主觀上的弱點——
  正在剋服……
  目前——我們
  激烈地批判——
  殘留着的
  小資産階級的
  劣根性……
  以及——妨礙工作的
  戀愛……
  受到了無情的
  打擊!
  目前——我們的
  工作——開展……’
  他們走近來了……
  他們走近來了……李茵——
  我們——”
  “唐尼 讓我
  嚮他們打招呼……”
  
  “不要!
  李茵 我頭昏
  我們從這小巷回去吧”
  
  今夜 你們知
  誰的火把
  最先熄滅了
  又從那無力的手中
  滑下?
  
  一四 勸一
  
  “唐尼 我在火光裏
  看見了你的眼淚
  唐尼 這樣的夜
  你不感到興奮麽 唐尼
  唐尼 你不應該
  在大傢都笑着的時候哭泣
  唐尼 愛情並不能醫治我們
  卻衹有鬥爭纔把我們救起 唐尼
  你應該記起你的哥哥
  纔五六年 你應該能夠記起
  唐尼 不要太渴求幸福
  當大傢都痛苦的時候
  個人的幸福是一種恥辱 唐尼
  唐尼 衹要我們眼睛一睜開
  就看見血肉模糊的一團……
  假如你還有熱情 還有人性
  你難道忍心一個人去享樂?
  我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你怎麽應該哭 唐尼
  你要尊敬你的哥哥
  為了他而斂起眼淚
  唐尼 你是他的妹妹
  如你都忘了他
  誰還能記得他呢
  唐尼 坐下來
  在這河邊坐下來
  讓我好好和你說……”
  
  “李茵
  請把你的火把
  吹熄吧”
  
  “好的——
  我有火柴
  隨時可以點着它”
  
  這樣
  倒舒服些……”
  
   
  
  一五 勸二
   
   “我還有好些事要告訴你……”
  
  
  ——《新約·約翰福音》十六章十二節
  
  
  “唐尼 現在讓我告訴你
  我也是哭泣過的 兩年前
  我曾愛過一個軍官
  我們一起過了美滿的一個月
  但他卻把我玩了又拋掉了
  我曾哭過一個星期
  你知道 我是一個人
  從淪陷了的家乡跑出來的
  (幾個人 舉着火把
  從她們前面過去……)
  認識我的人們
  在我幸福時
  他們妒忌我
  在我不幸時
  他們嘲笑我
  假如我沒有勇氣抵抗那些
  冷酷的眼和惡毒的嘴
  我早已自殺了
  但我很快就把心冷靜下來
  ──我不怨他 我們這年頭
  誰能怨誰呢 我衹是
  拚命看書——我給你的那些書
  都是那時買的。我變得很快
  我很快就胖起來。完全象兩個人
  心裏很愉快。我發現自己身上
  好象有一種無窮的力。我非常
  渴望工作。我熱愛人生——
  
  (幾個人舉着火把過去)
  
  生命應該是永遠發出力量的機器
  應該是一個從不停止前進的輪子
  人生應該是
  一種把自己貢獻給群體的努力
  一種個人與全體取得調協的努力
  ……我們應該寶貴生命
  不要把生命荒廢
  
  (幾個人 舉着火把
  從她們前面過去……)
  
  我很樂觀 因為感傷並不能
  把我們的命運改變。唐尼
  我工作得很緊張。
  我參加了一個團體——
  唱歌 演戲 上街貼標語
  給傷兵換藥 給難民寫信
  打掃轟炸後的街 縫慰勞袋
  我們的團體到過前綫
  我看見過血流成的小溪
  看見過士兵的屍體堆成的小山
  我知道了什麽叫做‘不幸’
  足足有一年 我們
  在轟炸 突圍 夜行軍中度過
  我生過疥瘡 生過瘧疾 生過輪癬
  我淋過雨 餓過肚子 在濕地上睡眠
  但我無論如何苦都覺得快樂
  同志們對我很好 我纔知道
  世界上有比傢屬更高的感情
  
  那團體已被解散了 如今
  大傢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
  唐尼 我正在打聽他們的消息
  我想挨過這學期——啊 那旅館的
  電燈一盞盞地熄了……
  
  唐尼 請你記住這句話:
  ……
  衹有反抗纔是我們的真理
  唐尼 剋明現在不是很努力麽
  一個人變壞容易變好難
  你如果真的愛他 難道
  應該去阻礙他麽?
  唐尼
  你是不是真的歡喜他呢?
  你歡喜他那樣的白臉麽?……”
  
   一 六 懺悔一
  
  “不要談起這些吧……
  李茵 你的話我懂得。
  我感謝你——沒有人
  曾象你這樣幫助過我
  
  李茵 我會好起來的
  
  (幾個人 舉着火把
  從她們前面過去……
  
  本來 一個商人的女兒
  會有什麽希望呢?
  而且我是在鴉片煙床上
  長大的。五年前
  我的父親就要把我許給
  一個經理的兒子。那時
  我的哥哥剛死了半年。
  我衹知道哭。母親和他吵,
  過了幾個月 他也死了。
  他兩個死了後
  我傢裏就不再有快樂了。
  
  前年九月底 我和母親
  從漢口出來 在難民船上
  認識了剋明 他很殷勤
  ……不要說起這些吧
  這都是我太年輕……
  這都是我太安閑……
  李茵 年輕人的敵人是
  幻想——它用虹一樣的光彩
  和皂泡一樣的虛幻來迷惑你
  我就是這樣被迷惑的一個……
  
  (幾個人 舉着火把
  從她們前面過去……)
  
  李茵 這一夜
  我懂得這許多
  這一夜 我好象很清醒
  我看見了許多 我更看見了
  我自己——這是我從來都不曾看見過的
  
  我來在世界上已經十九個春天
  這些年 每到春天 我便
  常常流淚 我不知我自己
  是怎麽會到世界上來的
  今天以前 我看這世界
  隨時都好象要翻過來
  什麽都好象要突然沒有了似的
  一個日子帶給我一次悸動
  生活是一張空虛的網
  張開着要把我捕捉
  所以我渴求着一種友誼
  我將為它而感激一生……
  我把它看做一輛車子
  使我平安地走過
  生命的長途
  
  我知道我是錯了……”
  
  (幾個人 舉着火把
  唱着歌
  從她們前面過去……)
  
  “唐尼 不要太信任‘友誼’二個字
  而且 你說的‘友誼’也不會在戀愛中得到
  不要把戀愛看得太神秘
  現代的戀愛
  女子把男子看做肉體的顧客
  男子把女子看做歡樂的商店
  現代的戀愛
  是一個異性占有的循詞
  是一個‘色情’的同義詞。”
  
  一七 懺悔 二
  
  “李茵
  這世界太可怕了——
  完全象屠場!
  貪婪和自私
  統治這世界
  直到何時呢?”
  
  “唐尼
  人類會有光明的一天
  ‘一切都將改變’
  那日子已在不遠
  衹要我們有勇氣走上去
  你的哥哥就是我們的先驅……”
  
  “我的哥哥是那末勇敢
  他以自己的信仰决定一切
  離開了傢 在北方流浪
  好幾年都沒有消息
  連被捕時也沒有信給傢裏
  他是死在牢獄裏的……
  而我
  我太軟弱了
  
  (十幾個人 每個舉着火把
  粗暴地唱着歌
  從她們的前面過去……)
  
  這時代
  不容許軟弱的存在
  這時代
  需要的是堅強
  需要的是鐵和鋼
  而我——可憐的唐尼
  除了天真與純潔
  還有什麽呢?
  
  我的存在
  象一株草
  我從來不敢把‘希望’
  壓在自己的身上
  
  這時代
  象一陣暴風雨
  我在窗口
  看着它就發抖
  這時代
  偉大得象一座高山
  而我以為我的腳
  和我的膽量
  是不能越過它的
  但是 李茵 我的好朋友
  我會好起來
  李茵
  你是我的火把
  我的光明
  ——這陰暗的角落
  除了你
  從沒有人來照射
  李茵 我發誓
  經了這一夜 我會堅強起來的
  
  李茵
  假如我還有眼淚
  讓我為了懺悔和羞恥
  而流光它吧
  
  李茵
  ——我怎麽應該墮落呢
  假如我不能變好起來
  我願意你用鞭子來打我
  用石頭來釘我!”
  
  “唐尼
  天真是沒有罪過的。
  我們認識雖衹半年
  但我卻比你自己更多的瞭解你
  我看見了‘危險’
  已隱伏在你的前面。
  它已嚮你打開黑暗的門
  歡迎你進去
  不,從你身上我看見了我自己
  看見了全中國的姊妹
  ——我背幾句詩給你:
  命運有三條艱苦的道路
  第一條 同奴隸結婚
  第二條 做奴隸兒子的母親
  第三條 直到死做個奴隸
  所有這些嚴酷的命運
  罩住俄羅斯土地上的女人
  
  我們是中國的女人
  比俄國的更不如
  我們從來沒有勇氣
  改變我們自己的命運
  難道我們永遠不要改變麽?
  自己不改變 誰來給我們改變呢?
  
  (在黑暗的深處
  有幾個女人過去
  她們用歌聲
  撕裂了黑夜的蒼穹:
  
  ‘感受不自由莫大痛苦
  你光榮的生命犧牲
  在我們艱苦的鬥爭中
  英勇地拋棄了頭顱……’
  
  這一定是演劇隊的那些女演員……
  這聲音真美……
  唐尼 時候不早
  我們該回去了”
  
  “好。李茵
  今晚我真清醒
  今晚我真高興。
  明天起 我要
  把高爾基的《母親》先看完”
  
  “等一等 唐尼
  讓我把火把點起
  …………
  明天會”
  
  (唐尼舉着火把很快地走
  突然 她回過頭來悠遠地叫着;)
  
  “李茵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不要。——
  有了火把
  我不怕”
  
  “好 那末再見
  這火把給你。”
  
  “那末……你自己呢?”
  
  “我是走慣了黑路的——
  謝謝你這火把……”
  
   一八 尾聲
  
  “媽!
  (TA!TA!TA!)
  開門吧”
  
  (TA!TA!TA!)
  “媽!”
  開門吧”
  
  “媽
  開門吧”
  (TA!TA!TA!)
  
  “孩子
  等一下
  讓我點了燈
  天黑得很……”
  
  “媽 你快呀
  我帶着火把來了”
  
  “孩子
  這火把真亮”
  
  “媽 你拿着它
  我來關門
  你把火把
  插在哥哥照像的前面”
  
  (母親上床 唐尼
  呆呆地望着火把
  慢慢地 她看定了
  那死了五年的青年的照片:)
  
  “哥哥 今夜
  你會歡喜吧
  你的妹妹已帶回了火把
  這火把不是用油點燃起來的
  這火把 是她
  用眼淚點燃起來的……”
  
  “孩子
  這火把真亮
  照得房子都通紅了
  你打嚏了——孩子冷了
  怎麽你的眼皮腫
  ——哭了?”
  
  沒有。
  今晚我很高興
  衹是火把的光
  灼得我難受……”
  
  “孩子別哭了
  來睡吧
  天快要亮了。”
  
  
  1940年5月1日—4日

【賞析】   把黑夜搖坍下來
       
    《火把》是艾青最有影響的一首敘事性長詩。據作者自己說,這首詩發意於1939年7月間,在心裏孕育了十個月之久,到1940年5月初纔得以完成。艾青把它視作《嚮太陽》的姊妹篇,這是因為這兩首長詩在作者的心裏處於同等重要的位置,寫法上也有共同之處。首先,主題相同,都是“以最高的熱度”(艾青語)贊美光明和民主的。其次,都采用了口語,作者“企圖使自己對大衆化問題給以實踐的解釋”。特別是《火把》,由於通篇采用了口語和對話,詩的情調使讀者感到十分的親切,詩句仿佛火把灼熱的光焰,直透人的心脾。還有第三點,從創作境界的開拓和藴含的審美價值看,也應當相提並論。
   
    《嚮太陽》仍帶有一些作者個人的哀傷,那是詩人走嚮街頭禮贊遠方的日出,心靈上承受到了光明的撫慰。而在《火把》通明的情境之中,場景和人物都是明朗的,現實的,沒有抽象的描寫。寫的是“火的世界,光的世界”,是“光明如何把黑暗驅趕到遙遠的荒郊的故事”,為了具象顯示光明與民主的火把的力量和精神浸入人心的強度與深度,為了要具象“個人如何被組織了的全體所激蕩,所推進,”作者第一次在詩裏創造了有名有姓有性格的人物:唐尼和李茵。
   
    1939年到1940年,艾青在創作領域用大部分的精力嘗試着敘事詩的創作,除《火把》之外,還着重地創作敘事長詩《潰滅》,並先後完成了四章。對於這個時期艾青在創作上如何突破自己不斷探求藝術的廣阔境界這一事實,幾十年來,尚未見到有分量的評論文章,似應認真地加以研究。創作《火把》前後那兩年,正是艾青四十年代最輝煌的時期。
   
    下面還是着重地來談談《火把》這首詩。
   
    《火把》的歷史背景是1940年前後抗日民族解放戰爭已慘烈而英勇地進行了兩年多的時間,抗日陣營之內出現了嚴重危機,以汪精衛為首的國民黨反動派公開投敵,當了漢姦。蔣介石政府又不斷地掀起反共高潮,激起了群衆性的民主運動,對這股反動逆流進行了廣泛的鬥爭。
   
    《火把》對唐尼和李茵兩個女青年,在一次火炬遊行中的不同的表現和心理狀態以及唐尼最後的轉變,作了生動的描寫。李茵經歷過實際鬥爭考驗,思想情緒堅定。唐尼的哥哥五年前為革命鬥爭而獻身,在抗戰初期,她自己表現得也很激烈,但是漸漸地在平庸的生活中消沉起來,沉溺在個人的戀情中,她愛戀的人叫剋明。作者在《關於〈火把〉》一文中談到這兩個人物時作了簡明的介紹:
   
    “唐尼是柔弱的。是一個‘渴求着一種友誼……我把它看做一輛車子,使我平安地走過生命的長途……’的女孩子。是‘一株草’。火炬遊行對於她是一種太可怕的激動。而她的‘失戀’卻正在激動的一夜。‘這一夜,我好象很清醒’。願李茵的話,在這樣的夜裏對她會有幫助。幫助她清醒,幫助她能稍稍堅強一些。(而作者也曾在一個讀者對於李茵的話感動得流淚一事得到驗證了。)但是唐尼决不會明天一天亮就革起命來的。她們許給自己的心願是‘會好起來的’,‘會堅強起來的。’……
   
    李茵是比較堅強的。她經歷多一些。她吃過苦。由於一些與時俱來的刺激和經驗所給與她的悲哀,她可能在短時期裏嫌惡‘戀愛’的。——但决不會否定‘真的戀愛’。她所說的,‘我纔知道世界上有比傢更厚的感情’就是一種同志愛。……
   
    剋明是一個正在變好的青年,‘工作很努力’,所以李茵勸唐尼不要去阻礙他。因為唐尼那樣的‘友誼’是可能阻礙工作的。作者相信,唐尼經了這一夜,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地糾纏剋明,即使仍舊愛剋明,也會用另外的方式去愛了。”
   
    故事情節並不復雜,但因為是詩(即使是敘事詩),行文不可能如小說那樣作具體的描述,有許多生活細節和心理活動讀者衹能隨着詩句去聯想。簡潔而雋永的對話,使詩的情調顯得格外爽朗,每一行詩都有弦外音,都切入生活和人物的心靈深處。寫唐尼的出場,作者寫了她遊行前在室內的日常生活情形,幾段對話就把這個女性的形象和性格中復雜的一面剖露出來。她的梳子夾在《靜靜的頓河》裏,粉盒壓在《大衆哲學》上,口紅與《論新階段》躺在一起。而她的鞋拔,擱在她哥哥的照片旁邊,“啊/哥哥/假如你還活着/今晚上/你該多快活!”她懷念為革命而犧牲的哥哥。出門時,媽媽怕晚上天黑,讓她帶電筒,她說:“不要/今晚上/我帶火把回來”。這個女青年雖然變得有點愛虛榮,卻沒有墮落,本質還是單純的,衹是迷戀個人友情,思想有些迷茫。
   
    後來,寫到唐尼和李茵幾個女青年,走到街上,去集合參加火炬遊行。在會場上唐尼遇到了他思念的男朋友剋明,此時,兩個人的情緒很不同,男的一心為了工作,女的卻熱迷地談戀情。唐尼自然失望了。但是會場上熱烈的場面,也使唐尼受到了感染。第四章《演說》寫得非常有力,那個站在臺上演說的人的聲音、動作、眼神以及有煽動性的如暴風雨般的語言,有聲有色,如熊熊火把般燒灼着夜的世界,是艾青那幾年的創作中節奏最為雄渾最有力度的一節詩:
   
    “煤油燈從臺上/發光,演說的人站在臺上/嚮千萬衹耳朵發出宣言,/他的嘴張開 聲音從那裏出來/他的手舉起 又握成拳頭/他的拳頭猛烈地嚮下一擊/嘴裏的兩個字一齊落下:“打倒!”/………/他的心象曠場一樣寬闊/他的話象燈光一樣發亮/無數的人群站在他的前面/無數的耳朵捕捉他的語言//這是鋼的語言 礦石的語言/或許不是語言 是一個/鐵錘拚打在鐵砧上/也或許是一架發動機/在那兒震響 那聲音的波動/在曠場的四周回蕩/在這城市的夜空回蕩/………”
   
    “演說”掀起了詩的高潮,如風暴般的戰鬥的吶喊,要“煽起使黑夜發抖的叛亂”接着第五章“給我一個火把”,第六章“火的出發”,千萬個火把匯成了火海。作者在詩裏采用了重疊排比的詩行,使詩的激情如一疊疊直瀉而下的瀑布發揮出有震撼性的衝擊力量。“在這樣的火光裏,沒有一個人的臉不是美麗的。”所有的人都渴望有一個火把。
   
    “讓我們的火把/把黑夜搖坍下來/把高高的黑夜搖坍下來/把黑夜一塊一塊地搖坍下來”
   
    唐尼的個人情緒,在火光中,在群衆沸騰的熱情中,如冰塊被融解了,最後她終於奮發了起來:
   
    “ ‘好,李茵/今晚我真清醒/今晚我真高興/明天起 我要/把高爾基的《母親》先看完’”
   
    《火把》在國統區的文藝界和廣大青年知識分子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使一些動搖在光明與黑暗中間的男女青年受到了深深的感動和衝擊。朱自清在《抗戰與詩》一文中,對《火把》給以很高的評價:“這篇詩描寫 火把遊行,正是大衆力量的表現,而以戀愛的故事結尾,在結構上也許勻稱些。可是指示私生活的公衆化一個傾嚮,而不至於公式化,卻是值得特別註意的。”
   
    《火把》用梵高那樣的粗獷而灼烈的濃筆,為我們繪出一幅真實的歷史情境。讓我們直到今天仍有置身其中的感覺。哥德說“一篇詩的真正力量和作用全在情境,全在母題(即主題)。”“衹靠情感和鏗鏘的詩句反應不出一種存在”。《火把》不是概念的宣傳,不是空洞的呼喊,它的人物內心活動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與當年的歷史背景血肉地結合着,形成了一個充滿歷史感的空間和真實的情境。這首詩深深地植根於動蕩而嚴酷的現實之中,具有很強的現實感。當年有不少城市專場朗誦過這首長詩。一首詩不僅客觀地傳達某種情緒,重要的是能以激發情緒。詩的真正力量也就在這裏。如果一首詩不能激發人的情緒就談不上是一首真正的詩。
   
    有一個現象值得深思,艾青為什麽抓住相近的題材不放,年輕時寫了《嚮太陽》
   
    、《火把》等,到了晚年又創作了《光的贊歌》,這是不是說明詩人的創作境界不夠寬闊?我認為不是。一個才能高的藝術傢所以能創造出優秀的作品,正是由於他能緊緊抓住了和他個性相近的題材的緣故。梵高一生執迷地畫了許多幅嚮日葵,誰也不會說梵畫的題材太狹窄了。艾青所以執着地贊美象徵光明和民主的太陽和火把,是與他的人生遭遇和體驗以及歷史情境有着深深聯繫的。反之,一個詩人失去發揮個性的生存條件是很難寫出詩來的。從艾青一生創作歷史來觀察,也可以得到證明。事實上,題材相近的詩,對於一個有才能的詩人來說,並不是重複,而是隨着客觀與主觀情境的變化與發展不斷地深化,不斷地開拓新的境界。當今的小說可以成為係列,為什麽詩就不可以?  (牛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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