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 迷迭香 Rosemary 》
1
亦舒 Yi Shu
女導演餘芒發現自己的記憶裏出現了從來不曾經歷的事物,因此,她的談吐習慣、個性嗜好也隨之改變,
並莫名地結識了"記憶"中的於世保與許仲開二人。他們都認為餘芒酷似戀人文思慧而時刻追隨於她的左右,
這神秘的突如其來的一切激起餘芒極大的好奇心,經過努力,終於見到了療養院中長眠不醒的文思慧小姐,
同時,她還發現了一位每日都悄悄探望思慧的陌生男子……
第1節
第2節
第3節
第4節
第5節
第6節
第7節
第8節
第9節
1
餘芒走進現場,攝影機準備開動,男女演員所站的位置恰到好處,製片、助導、美術指導、編劇統統在場,化妝與服裝也在一邊聽令。
今日這場戲同步錄音,餘芒剛想叫開始拍攝,忽然之間,所有的工作人員轉過身子來,面對着她,同心合意齊齊發出龐大噓聲。
餘芒目瞪口呆,汗珠自額角直冒出來。
她自床上一躍而起。
不止一次做這個夢了。
每一次的感覺卻比上一次更可怕。
心理醫生方僑生是餘芒的大學同學,得知這重複的噩夢,便同她說,電影導演這份職業,對她來說,可能壓力太大。
餘芒問:“我是否會散開崩潰?”
僑生搖搖頭,“別擔心,但是你會一直做這個噩夢,直到噩夢成真,這叫做自履預言。”
“我到這裏來是為着尋求幫助,如果我想與人交談,我會去見影評人。”
“餘芒,我正在幫助你,工作對你造成巨大壓力,你並不喜歡你的職業。”
“鬍說,自十六歲起我便立志要當電影導演。”
僑生笑嘻嘻,“會不會是騎虎難下?”
“這已是我第六部電影。”餘芒瞪她一眼。
僑生忽然改變話題,“上星期我在街上碰到令堂,便上前喚聲伯母,我說餘芒這下子可真算名利雙收了,餘伯母靜了一陣子,纔答:‘我情願她教一份書,安安定定。’”
餘芒聽仔細這話,驟然受驚,怔在那裏,作不得聲,細細回味母親的期望,不禁淚盈於睫。
連僑生都嘆口氣,“母親都希望女兒教書,奇怪不奇怪。”
餘芒完全氣餒。
“算了吧你,我知道有人比你更慘,有人寫了一百本小說,已薄有文名,伊母親看到伊之原稿,還輕衊地說:‘你還在寫這種東西呀。’她並不希望女兒一朝成為大作傢,她情願她去教小學。”
“你杜撰的。”
“編都編不出來。”
餘芒沒有勇氣回傢去問母親有沒有這件事。
當下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趕到公司,製片小林同她說:“導演,這幾個地方你必需前往現身說法。”
餘芒眼睛露出絶望的神色來。
小林警告,“請勿討價還價。”
“我的工作是拍攝電影,不是當衆表揚我的電影拍得呱呱叫。”
小林指指腦袋,“導演,我跟你五年,這話不管用,你思想搞不通,下列電臺電視時間,均由有關人等辛苦大力搶得,你好自為之。”
餘芒實在覺得是件苦差,“什麽年代了,還得老王賣瓜。”
小林看她一眼,就是因為時代進步,胡亂亮相敷衍一下,也就算做了宣傳,無人見怪,換了是舊時,不使盡混身解數,早就被踢出局。
“小林,我們算不算是江湖賣藝?”
小林籲出一口氣,“自天橋到今日,不算壞了。”
“撥一個電話去催一催章小姐,故事大綱今日要起出來。”
小林不敢出聲。
這章大小姐一直是餘芒的編劇。
餘芒鑒毛辨色,“什麽不對?”
“她不幹了,說一會兒親自上來嚮你辭行,她下個禮拜結婚,到峇裏渡蜜月,已經把訂洋退回給我們。”
餘芒跌坐下來,一聲不響,這一會兒喃喃地自言自語:“傢母說得對,我的確應該去教書。”
“找別人接手好了,導演,導演。”小林想推醒餘芒。
猛一擡頭,小林發覺章大編劇已經駕到,便靜靜退下,讓她倆單獨談判。
餘芒癡癡地看着章某,開不了口,心中如倒翻五味架。
章女士訕訕地略覺不好意思,點起一支煙,坐在導演對面,“幹嗎,樓臺會呀?”
餘芒動都不敢動,怕控製不了自己,錯手掐死了名編劇。
“餘芒,你聽我說,寫本子,沒意思,這些故事,是你要拍攝的故事,不是我想寫的故事,歷年來天天寫着別人的故事,要多膩就有多膩,幹不下去了。再說,影片出來,叫好,是大導演的功力。不好的話,是編劇該死,幹嗎呢,不如改寫小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說是不是?導演。”
餘芒不擅巧辯,氣得脖子粗壯。
章某不該浪費大傢時間,做到一半,撒手西去。
她說下去,“餘芒,你不知道我多心寒,前些日子看經典長篇電視劇重播,當年前輩各編劇們你爭我奪,拼了老命邀功的一部戲,字幕打出來,編劇竟成為東亞電視公司編劇組,你說,誰還幹得下去?嘔心瀝血,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
餘芒氣炸了肺,呼吸不大暢順起來。
章女士拍拍她肩膊,“你另外找個新人,人傢急於成名,也許肯賣命。”
然後站起來施施然離開辦公室。
半晌,小林出來,見餘芒仍呆呆坐着,忍不住說:“導演,她走了。”
餘芒不出聲。
“導演,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剛自大學出來,文筆很暢順,文思甚秀麗,不如試試她。”
這時候,忽然之間,餘芒做了一個她從來沒有做過的動作,她嬌俏地伸手掩嘴打一個輕輕呵欠,怪不好意思地解嘲,“纍死人了,我好像睡了很久。”然後伏在寫字檯上,雙臂枕着下巴,微微笑起來。
小林瞪大眼,嚇一跳。
導演在幹什麽,教戲?又沒有演員在場。
這有一個可能,受了刺激,思路不大通順了。
餘芒平常爽朗一如男孩,並無這種女性化動作。
“導演,”小林試探地說,“我去把那女孩叫來你瞧瞧可好。”
衹見餘芒輕輕轉過頭來,“好想喝一杯櫻桃可樂。”一臉的溫柔可愛。
小林駭笑,導演一嚮不喝這甜膩的飲品,她一貫衹會簡單地命令,“一杯黑咖啡”,導演是怎麽了?
衹見餘芒伸一個懶腰,“不急不急,船到橋洞自然直,你明天把她請來,大綱給她過目,告訴她,我們不要抄襲的素材,大膽創新不妨。”
小林仍然不放心,“導演,你沒有怎麽樣吧?”
餘芒強笑,“衹有點纍。”
“約會要不要取消?”
“不用,我們照去嘛。”
稍後要拜見下一個新戲的假定男主角。
此刻餘芒心中驚恐無比。
怎麽會在人前露出倦慵的神色?怎麽會身不由己放軟聲音講出不相幹的話來?
莫非是精神衰弱意志力失去控製?
她定一定神。
耳畔有個聲音:露斯馬利,久違了。
不得了,餘芒臉色大變,自言自語絶對不是好現象。
露斯馬利是她自幼用的英文名字,一直到在美國加州念電影時,同學取笑她“你可不像一個露斯馬利”纔作罷。
忙的時候,連中英文姓名都暫時全部渾忘。
沒想到此刻卻叫起自己來。
大約連跟她五年的製片小林都不知她叫露斯馬利。
高中時一位對她有意思的小男生曾說:“我替你查過字典了,怪有趣的;露斯馬利的意譯是迷迭香。”
小男生的淺淺情意真正難能可貴。
他把三個字寫在一張信紙上,遞給餘芒,“喏,迷迭香。”
餘芒已忘卻他的名字,衹記得年輕的時候,自己對世界的觸覺出奇的敏銳,吹彈得破,特別痛特別冷特別空靈,此刻多年經營厚厚重重的保護膜隔除一切傷害,卻同時亦使她喪失許多靈性。
真正久違了迷迭香。
小林打斷她的思潮,“再不出門的話,會遲到。”
到門口叫部車子,與製片赴會。
小生遲到,來的時候,倒是眼前一亮。
值得嗎?餘芒問自己,選角比選對象痛苦得多,戀愛失敗,天經地義,事業有什麽閃失,永難翻身。
餘芒怔怔地審視小生英俊的臉。
值得嗎,值得花製作費的五分之一來聘用他嗎?識字的編劇纔拿總製作費的五十分之一。
太偏激了,餘芒正襟危坐,一張逗大衆喜愛的面孔,亦誠屬難能可貴,價值連城。
衹聽得小林客套幾句,“你知道我們導演,一嚮不懂應酬,她呀,衹顧着埋頭苦幹……”
像理虧的傢長嚮老師抱憾子女資質不健全。
小生對公認有才華的餘芒亦懷若幹好奇心,久聞大名,如雷灌耳,久仰久仰,於是用極具魅力的男中音問:“你是幾時想做一個女導演的?”
這並不是一個新鮮的問題,餘芒早已得體地回答過多次,但此刻她忽然輕輕地咕咕笑,臉上無限俏皮嫵媚,側着頭回答:“當我發覺我不能做男導演的時候。”
此語一出,她自己先怔住,掩住嘴巴,無限錯愕,“怎麽回事,竟打起情打起俏來。
比她更吃驚的有忠心耿耿的林製片,這下子她肯定導演有毛病,小林後悔忠告餘芒連二接三地開戲,好了,此刻導演吃不消,垮了,一班嘍羅可怎麽辦?
轉頭一看,噫,小生的反應卻出奇地好。出名嚴肅的學院派女導演肯同他耍花槍呢,他完全鬆馳下來,大傢馬上成為自己人,凡事有商有量。
他這樣說:“主戲並不在我身上,女主角纔是擔戲人,客串酬勞我是不會接受的,一定要算一部戲。”
討價還價,講了半天,還沒達成協議,小生見鄰座有熟人,過去聊幾句。
小林乘機問導演:“你怎樣,非要他不可?”
小林太知道餘芒那一絲不苟的疙瘩固執脾氣。
餘芒點點頭。
小生極適合劇中角色:帶些公子哥兒習氣,但是吃起苦來,又能拿出堅毅本色。
敲定了。
做演員的也有隱憂,“導演這次不知要怎樣留難我,做不到那麽高的要求,是個壓力。”
餘芒朝他笑笑,先走一步。
小林問英俊小生:“我們的導演如何?”
評量女性纔是他的首本戲,當下他很惋惜地說:“很好看的一個女子,恁地不修邊幅?”
小林曉得他的品味未屆這個範圍。
餘芒早退卻為趕去方僑生醫務所。
她開門見山地對好友說:“我發覺自己做出異常”的動作,講出根本不屬於我的言語來。”
僑生凝視她一會兒,“換句話說,你如果不是文藝過度,就是瘋了。”
餘芒冷冷地說:“我還以為醫生仁心仁術,慈悲為懷。”
“不要悲觀,懷疑自己不妥的人大半還健全,真正神經錯亂的人另有一招,不但不看醫生,誰指出他患病,他還說人妒忌中傷他。”噫,這是說誰呀?
餘芒忽問:“你在喝什麽?”
“對不起,我忘記替你叫黑咖啡。”
但是餘芒已經抄起面前的飲品,“這是你那養顔的膩答答蜜糖打雞蛋。”一口飲下,衹覺香蜜無比,十分受用。
“慢着,導演,你最不喜甜品。”
“我告訴過你,我有點心不由主。”
“你戀愛了?”
“我一直愛電影。”
“啊!那是舊愛,新歡呢?”
“醫生,告訴我該怎麽辦,我的製作叫好與叫座率均有下降趨嚮,馬上要惆悵舊歡如夢。”
“慢着,你要我醫你的票房?”
“不;我衹想你聽我訴苦。”
僑生鬆口氣,“幸虧你思路還清楚。”
“方僑生,在你懸壺濟世的八年期間,你有否真正治愈過任何一個病人?”
“立刻停止侮辱我。”
餘芒忽然活潑地輕輕拍一下手,“全憑誰先纍是不是?病人不死你先死。”笑得前仰後合。
方僑生目不轉睛地看住好友,她明白餘芒的意思了,這餘導演是坐若鐘、站若鬆的一個人物,絶不肯無故失言、失笑、失態。
即使喝醉酒,也不過是一頭栽倒、昏睡過去。
僑生不是不欣賞適纔餘芒表演的小兒女嬌憨之態,但那不是餘芒,就不是餘芒。
精神分裂。
“餘芒,”她收斂嬉戲之意,“我要你撥時間一個禮拜來三次徹底治療。”
餘芒頽然,“你終於承認我有病。”
“是幾時開始的事?”
“你終於相信我不是無病呻吟了吧。”
“告訴我是多久的事。”
“我不十分肯定,最近這一兩個星期,或是三五七天,一點都不好笑的事,我會認為非常有趣,又發覺自己幽默感泛濫,不能抑止。”
“又開始嗜甜。”
“是,醫生。”
方僑生擡起頭,看着天花板沉思良久。
老友開始愛笑、好玩、輕鬆。自在,並非壞事。
搞文藝工作,切忌把自己看得太認真。
對工作嚴肅完全正確,過分重視成敗得失卻會造成絆腳石。
近年來餘芒頗有點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那種情意結,開始相信影評與票房多過相信自己,形勢不妙,毋需心理醫生,稍微接近的朋友已經看得出來。
性格上些微轉變也許對她有幫助。
既然如此,何必強迫餘芒摔甩活潑一面。
許多人患雙重性格,外表形象同真實個性毫無相似之處,一樣生活得很好。
這樣復雜的社會,恐怕連弗洛依德都始料未及,為着適應它,現代人當然要采取應變方法。
沒有誰是單純的人了。
“醫生,你為何沉吟推敲良久,可是我已病入膏肓?”
僑生回過神來,“記住,一星期來三次,對你有益。”
“我盡量抽空。”
僑生送餘芒到門口。
餘芒忽然轉過頭來,“僑生,你可記得我有英文名字?”
僑生笑,“怎麽不記得。”
英文書院讀到第二年忽然自倫敦來了一位班主任,她對於中國女孩姓名發音産生極大睏惑,曾對同事說:“每個人的名字都似一串鑰匙掉在地下的聲響。”
真的,玲、萍、菁、珍、麗……非常容易混淆,請教過前輩,她在黑板上寫了一大堆英文名字,讓學生自由選擇。
餘芒說:“你選的是伊利莎白。”
僑生笑:“你挑露斯馬利。”
餘芒說:“我已許久沒用這個名字。”
“不是見不得光的事。”僑生安慰她。
“但是,最近在思索的時候,我自稱露斯馬利。”
僑生想了一想,“絶對不礙事,那是一個美麗的名字,老餘,凡事放鬆點,名同利、得同失,都不由人控製,不如看開些。”
餘芒覺得老友有無比的智慧,不住頷首,誠心領受教訓,正在此時,秘書前來在方醫生耳畔說了一番話,方醫生頓時臉色都變了,破口便駡:“什麽,本市心理醫療協會竟敢如此小覷我?餘芒,我沒有空再與你說下去,我要同這幹無恥的愚昧之徒去辯個是非黑白。”
竟把餘芒撇在一旁,怒氣衝衝進房去駡人。
餘芒啼笑皆非,瞧,能醫者不自醫。
回到傢,纔淋浴,工作人員已上門來找,幸虧是全女班,披着浴袍便可談公事。
她與美術指導小劉商量女主角的服飾與發型。
“不,”她說,“不是這樣,是這樣的,宋慶齡的發式你見過吧。”
餘芒順手取過支鉛筆,在圖畫紙上打起草稿來。
一畫出來,連她自己都嚇一跳,綫條好不流利,形象逼真。
小劉露出欽佩的樣子來,“導演,我竟不知道你有美術修養。”
餘芒坐着發呆,對不起,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有這種天分,幼時上圖畫班老是不認真,從頭到尾不曉得透視為何物,美術老師幽默地取笑餘芒的畫風尚未文藝復興,圖上角的人物山水房捨像是隨時要掉出紙面來。
她從來不知道她會畫畫。
餘芒看一看手中的筆,大惑不解。
小劉興致勃勃,“導演,你索性再打幾張草稿,待我拿到服裝設計小鄧那裏去,這次質素差了她無從抵賴。”
“你交給小張辦。”
小張是副導演。
餘芒不是不感慨的,外頭人,品性善良點的,笑她這個班底是餘門女將,猥瑣點的,幹脆稱之為盤絲洞。
什麽地方不對勁呢?一個男性也沒有。
年前總算請了武術指導,那人工作能力一等,一待戲拍完了,卻出去訴苦在余家班呆久了會心理變態。
餘芒記得她挺尊重那小子,衹是沒把他當男生,工作當兒,有什麽男女之分?衹有職位,哪存性別?
那年輕的雄性動物大抵是覺得損害了他男性的尊嚴了。
餘芒邊思索邊刷刷刷地做速寫。
小劉不住詫異,最後她說:“導演,分鏡頭亦可以用圖畫。”
餘芒擡起頭,真的,一幅圖畫勝過一萬字。
小劉滿意地持着畫稿離去。
餘芒一低頭,嚇一跳,所有速寫右下角,都簽着她的名字,露斯馬利。
字體嚮右傾斜。
真奇怪,餘芒的英文手跡一嚮往左傾,胖胖的,同這個簽名式有點差距。
她忍不住在白紙上又簽了幾個名,卻完全與上次一式一樣。
手風轉了。
餘芒也不再去細究。
打開衣櫃,別的女性會挑衣服,餘芒通常衹是拿衣服。
沒什麽好選的,統統是顔色樸素的長褲與外套,又自小學時期就愛上白襯衫,此情歷久不渝。
你別說,這樣的打扮也有好處,至少看上去舒舒服服,永遠不會叫人嚇一跳。
但是今天,她遲疑了。
明明放着許多要事待辦,餘芒卻决定出去為衣櫥添一點顔色。
不敢大膽嘗試色彩也是她一貫的弱點,難道今日可以扭轉局勢?
她推門進一間時裝店,售貨員一迎出來就知道她是誰,但衹是十分含蓄地微笑。
餘芒見到架子上挂着一件鮮橘紅色鐘型大衣,身不由己伸手過去,店員立刻服侍她試穿,並即時贊日:“皮膚白穿這個最好看。”
“配什麽衣裳?”
“大膽些,襯玫瑰紫衣裙,斯文些,我們有套乳白的百捂裙。”
不知恁地,餘芒一聽,心中無比歡喜,她在店中竟消磨了個多小時,與那知情識趣,玲瓏剔透的店員研究起色彩來,情不自禁選購一大堆時裝。
餘芒衹餘一點點保留,她問那大會做生意的店員,“這些衣服明年大抵是不能穿了吧?”
那女孩子失笑,“明年,誰關心明年,我們活在今天。”
真的,餘芒說,“全部包起來。”
手提無綫電話嘟嘟地響,工作人員懷疑導演失蹤。
店員乖巧地說:“餘小姐,我幫你送到府上去。”
“此刻我穿這一套。”餘芒指一指最先挑的深玫瑰紫衣裳。
走到街上,她覺得最自然不過,藍白灰固然十分清雅,顔色世界卻最能調劑枯燥心情。
天性瘋不起來的文藝工作者生活最最沉悶。
餘芒雖無驚人智慧,卻有過人理智。
她站在馬路上等計程車,有一輛白色跑車正停着等人。
餘芒一呆,這輛車是誰的,恁地眼熟,在什麽地方見過?
五十年代圓頭圓腦老牌精選式樣,在愛車人士眼中,自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餘芒本身不開車,拍戲時多數租用十四座位面包車,她對名車亦不感興趣。
但是這部車子例外,她對它有極大的不知名親切感。它到底是誰的車子?餘芒皺起眉頭細想。
她踏前一步想看清楚號碼。
司機是一個年輕人,擡起頭來,忽然看到車窗前驚鴻一瞥的玫瑰紫。
他情不自禁,黯然輕呼:“露斯馬利!”
餘芒已經聽見,看着他,狐疑地問:“我認識你嗎?”
那年輕人看清楚餘芒的臉,呆半晌,“對不起,我認錯人。”
“我名字的確叫露斯馬利。”
年輕人歉意地微竿,“多麽巧合。”
“慢着,”餘芒腦海中忽然浮起一絲記憶,“你姓許?”
年輕人馬上答:“一點不錯。”
“你是許仲開。”
年輕人端正的臉上露出訝異的神情來,“閣下是哪一位?”
“你剛剛叫了我的名字。”
“露斯馬利?”
“正是在下。”
“但是,你並非我認識的那個露斯馬利。”
餘芒衹覺得現今吊膀子的手段越來越新。
“你那位迷迭香姓什麽?”
“姓文。”
“呵,我姓余,你剛纔為什麽叫我?”
那許君呆半晌,纔小小聲答:“因你穿的衣服,這是她最喜愛的顔色。”
餘芒笑笑。
有些人一輩子都在戀愛,叫人羨慕。
“餘小姐,你又怎麽會叫得出我的名字?”
餘芒側頭想了想,一定有人介紹過他倆認識,在一個酒會?要不就是晚宴,可能是茶會,她認識的人十分雜。
儘管許某看上去完全是個正經人,餘芒卻不願再同他繼續搭訕。
她翻起大衣領子,朝他笑一笑,見有輛空計程車駛過來,便跑過去拉開門跳上去。
那年輕人急急下車來叫:“我送你好了。”
計程車已經一溜煙駛走。
這個時候一位美貌中年女子喚住他,“仲開,你在叫誰?”
年輕人回過神來,“啊,阿姨,我等你呢。”
美貌女子臉色沉重地上了車。
年輕人猶自怔怔地。
那邊廂在汁程車中,餘芒已在手提電話中被請位同事抱怨得魂不附體。
製片問:“導演,你從來不遲到,你沒有什麽意外吧?可需要救駕?”
餘芒看看手錶,奇怪,纔遲了三十分鐘,這些人幹嗎都似開水熨腳,會議正式開始,也不過是喝汽水嚼花生窮聊罷了,講十萬句話也抽不出三句精萃。
餘芒沉思,到底在什麽地方見過許仲開?
對外型那麽優秀的男生應當印象鮮明纔是。
車子駛到目的地她還沒有想出來。
餘芒隱隱衹覺得許君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她似已認識他良久,許仲開是最最熟捻的三個字,但她又矛盾地想不起在什麽地方認識他。
回到公司,她且不理衆人鼓噪,馬上去翻名片記錄,但並無許仲開其人。
她喚來小林,“我們可認識一名許仲開君?”
小林記性最好,過目不忘,馬上搖頭,“無此人。”
明明是第一次接觸這個姓名,卻又像有多年相識歷史,感覺好不詭異。
“這許某是哪一個道上的?”小林問。
“我不知道。”餘芒怔怔地。
小林吸進一口氣,從來不遲到,見人遲到就駡的導演已經遲到三刻鐘,一出現,居然穿着玫瑰紫的時裝,慌亂地追究一個男人的下落。
小林噤若寒蟬,同小劉小張她們使一個眼色,大傢靜下來。
衹見餘芒神色凝重,思想不知飛到哪一角哪一處去,神情略見凄惶,配着那件紫色衣裳,感覺上居然帶着一分豔。
衆女這纔驀然發覺,噫,原來伊們的領導人是一個標緻的妙齡女郎。
小林見時間差不多,大聲咳嗽,餘芒這纔擡起眼,“我們說到哪裏?”
那日的會議,改由小林主持。
故事大綱經過修改,由新筆撰寫初稿,那姓薛的女孩子非常年輕,有雙慧黠的眼睛,她說:“故事是導演的自傳吧!”
這件事大傢都心知肚明,一經小薛點破,便留意餘芒的表情。
不擅應對的餘芒這次卻沒有漲紅面孔結結巴巴,衹見她雙目閃一閃,失笑,得體地說:“故事本身如有魅力,是誰的故事不一樣。”
小林肅然起敬,可以了,導演終於有資格出庭演說,廣作宣傳了。
且莫管餘芒有沒有變,變了多少,反正對整體有益,便是好的轉變。
餘芒笑起來,“散會吧,這回我也纍了。”
交代一兩句,她離座而去。
小薛立刻說:“聞名不如目見,沒想到餘大導是如此嬌滴滴人物。”
幾個舊工作人員面面相覷,人傢的觀察一點不錯,根據適纔餘芒的表現,得此結論,誠屬中肯,她們無法嚮新同事解釋,導演一個月之前,還不是這樣的。
餘芒並沒有她說的那麽纍。
她先找到方僑生醫生。
“僑生,勞駕你,有幾個地方我想你陪我走一趟。”
方醫生正忙,“導演,看外景有製片布景師陪你。”好不容易等到倔強剛健的本市市民精神睏擾,有較多生意上門,方醫生非常不願意浪費寶貴時間。
“不,與影片無關。”
“私人的事最好找一位對你有興趣的異性朋友幫忙。”
餘芒笑,“放心,自出門起計,每小時付你酬金。”
方僑生勉強地取消若幹約會,駕着小轎車陪餘芒出門。
她見餘芒用手托着頭,便笑說:“我不怪你,孭着一個這樣的名字,非得光芒四射,或是鋒芒畢露,已經夠頭痛。”
餘芒不介意老友調侃,說道:“首先,我們要去香島道三號。”
方醫生一怔,“看房子?”笑,“你終於發了財了。”
餘芒正不知道怎麽樣嚮方僑生解釋纔好,她對這個地址非常熟悉,但同時又肯定從來沒有去過。
她躊躇地問方醫生:“僑生,我們可認得什麽人住在香島道三號?”
她的好友看她一眼,“有錢人。”
車子往海洋的另一邊兜過去,一路上風景如畫,餘芒卻仍然重眉深鎖。
打一個簡單的譬喻,如果她是一具電腦,那麽,她腦海中忽然多出許多不知幾時輸入的資料。
這些資料突然浮現,雜亂無章,不知要領她前往何處。
香島道三號這個地址是其中一項信息。
“到了。”
方僑生把車子停好,伸手一指,餘芒看到一列小小的背山面海半獨立小洋房,三號是其中一間。
餘芒搖搖頭,她肯定從未到此一遊。
“似曾相識?”僑生問。
餘芒答:“可是我清楚裏邊的陳設。”
樓下是會客室及書房,大客廳反而在二樓,三樓是睡房,天台上種着無數盆栽,其中不乏奇花異卉。
“我好像在這裏住過一輩子。”
方僑生沉默一會兒,“餘芒,我一輩子都認識你,我可以告訴你,你從來沒有住過香島道三號。”
餘芒猶自怔怔地看着三樓其中一個窗口。
方僑生開始擔心餘芒的精神狀況,“老友,你會不會是工作過勞?”
餘芒卻說:“我們走吧,去巴黎路一間小咖啡店。”
僑生誤會她要去喝咖啡,可是仍不放心,“餘芒,不如出去旅行,什麽都不做,真正鬆馳一下。”
餘芒笑,拍拍醫生的手背,“你放心,我不會刻薄自己,坦白地說,這些年來,我對工作的態度,一貫是先娛己,後娛人。”
“這就不對了,所以票房記錄下降。”
餘芒發覺方僑生是個庸醫,一邊叫她放鬆,一邊又督促她用功,忽而左忽而右,遲早醫死人。
抵達巴黎路,餘芒與方僑生齊齊怔住,她們兩個人這纔發覺竟日日忙忙,原來錯過這樣好風景。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And inexplicably became acquainted with the "memory" in the world the protection and Hui Chung opened two. They are exactly like the lover that Yu Mang Si Hui and always follow the text at her left and right,
Section 1
Section 4
Section 7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