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花影集   》 花影集      陶輔 Tao Fu

共四捲20個故事組成的小說集。係明朝陶輔編撰。初其世便因其理氣之正而聞於其時,後夕川老人感其“關世教,正人心”,扶綱常而將其手抄傳世。 《花影集》前有序、引、每捲五篇。首之以《退逸子傳》,終之以《晚趣西國記》。間有《劉方節傳》、《東丘侯傳》實錄忠教節義,足為世勸;《郵亭午夢》 奬人臣之忠義;《四塊玉傳》與《心堅金石傳》托詞比等。以為淫邪和媚俗敗德緻禍之懲等等,文詞蓋世前人所作的《餘話》《新話》等作。是一部少有的弘揚正氣,揚善懲惡,教人聞道的世情小說。
花影集 花影集序 夫文詞必須關世教、正人心、扶綱常,斯得理氣之正者矣。不然雖風雲其態,月露其形,擲地而金玉其聲,猶昔人所謂虛車無庸也。《花影集》四捲,凡二十篇,乃夕川居士陶公所著。予啓捲閱之,首之以《退逸子傳》,公自道也。雖有絶世自高之言,卒章不忘躬自厚而薄責於人之意,此固偉矣。終之以《晚趣西園記》,間以《夢夢翁錄》,則又敘其休緻林泉幽雅自適之情懷。蓋自巢許夷齊而下,嚴子陵、陶靖節、林君復之後,我朝而有若人,此其最高歟!於中若《劉方節義傳》、《東丘侯傳》,則皆實錄其忠教節義,足為世勸。而東丘一門之死節尤烈,其妾孫氏植孤之功尤大。其它雖皆寓言,潦倒子以宋社之傾歸之天道,而抑姦奬忠之意溢於言表。雲溪子又言宋末之禍由於果報,而臣子忠憤之情自不容已。《郵亭午夢》則奬人臣之忠義,雖不見伸於人,終當獲報於天也。《華山採藥記》深明黃白導引之非,以醒世人之狂惑。《閑評清會錄》深明鬼神造化之理,以覺斯世之昏迷。《四塊玉傳》與《心堅金石傳》托詞比事,以為淫邪私媚敗德緻禍之懲。《廣陵觀燈記》與《管鑒錄》雖皆假托,一則闢異端之為害至矣,一則辯善惡之果報詳矣。《賈生代判》則本古人錢神之遺意,以激斯世之貪,而使之廉也。《邗亭宵會》則托士女佳遇之風情,以戒世人之淫邪,而歸之以正也。《翟吉翟善》則因人情之趨吉避兇而導迪之,使為善去惡也。龐觀老麯盡酒色財氣之情狀,使人之知所懲。《丐叟歌詩》一明富貴貧賤之自取,使人之知所擇。凡此皆於世教有關。視前人《新話》、《餘話》、《效顰》諸作,文詞不同而立意過之。蓋公之先人以大功烈擢大同伯,公以貴遊子薄武藝而不事,專志於經史翰墨間,其蓄之深固有自矣。暨襲應天親衛昭勇之爵,又不苟合於時,即丐恩休緻,尋山玩水,以豁其趣;操觚染翰,以肆其博;尚友古人,樂觀時變,以極其情。少有餘暇而作是集,抑亦嘲弄風月之一唾耳。其他述作尚多傳於時者,茲序未之及也。公有輔,字廷弼,夕川其別號,又號安理齋海萍道人云。 正德丙子春正月燈夕,浙江安吉州學正事三山張孟敬書 花影集引 太倉之粟,豈料必無鼠矢?寶庫之土,寧辭不藏珠璣?是以理無盡得不失之事,人無純是不非之心,此實物理之自然,人欲之彼此也。予昔壯年,嘗得宗吉瞿先生《剪燈新話》、昌祺李先生《剪燈餘話》、輔之趙先生《效顰集》,讀而玩之。其間有褒善貶惡者,有托此喻彼者,有假名寓意者,有舞文為戲者,有放情肆欲者。大率三先生之作,一則信筆弄文,一則精巧競前,一則持正去誕。雖三傢造理之不同而各有所見,然皆吐心葩、結精藴,香色混眩鬼幻百出,非淺學者所能至也。予不自揣,遂較三傢得失之端,約繁補略,共為二十篇。題曰《花影集》,亦自以為得意之作也。是後數年,得暇求學,方知聖賢旨意。深以前作為非,擲而不睹者三四十載。今予之年八十有三,衰耄已至,兒輩點予書篋,出其生平稿帙,意欲裝輯以為遺澤,適有花影一集存焉。告予曰:“此亦成書,何不序乎?”予頷而嘆曰:“欲存而序之,實非當為之事;欲棄而焚之,其奈三先生何!予獨何人,敢望每事盡善乎!”故勉以為引。 嘉靖二年夏四月吉旦,夕川老人八十三翁書 目錄 捲一 退逸子傳 劉方三義傳 華山採藥記 潦倒子傳 夢夢翁錄 捲二 節義傳 賈生代判錄 東丘侯傳 廣陵觀燈記 管鑒錄 捲三 邗亭宵會錄 郵亭午夢 心堅金石傳 四塊玉傳 龐觀老錄 捲四 丐叟歌詩 翟吉翟善歌 雲溪樵子記 閑評清會錄 晚趣西園記 捲一 退逸子傳 退逸子傳,姓鮑氏,名道,或稱為抱道先生。其先乃邗之右族也。其為人也,剛而斷,介而直,守理不撓,持正不惑,以人心推已心,以天理博物理。是以居官之際,忠以承上,仁以臨下,禮以接衆,謹以律己。然好精白,惡私染,頗為僻耳。凡遇是非之間,不能委麯涵容,必露衷極論。或少相逆,則發指睫竪,奮須涌氣,霜其色而霆其言,必折人至於伏躬屏氣移衷喪色方己。 或曰:“先生之道,善固善矣,然未免為時人憎惡,世路棄捐,負此偉昂之質:博洽之才,良可嘆也。何乃甘侶俚俗而友白丁,終老於茅茨之下乎。莫若少加!下,隨時通衆,則當時人物孰敢與君甲乙而論之哉?且《易》序有雲:‘隨時變易以從其道’。君獨能返是乎?”先生聞其言,鼓掌蹈足,揚眉掀齒,仰首脫幘,一笑而絶倒。興而正色答曰:“夫士之生於世也,當磊磊落落,學其所必行,行其所必當。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道之亨也,使之治繁理冗,興利除害,牧民禦侮,典禮作樂,總兵戎而討不庭,佐皇謨而宣治化。卑為列職固當然,貴登將相亦不忝。道之否也,則遁跡於青山之趾、緑水之涯,枕石漱流,濯足弄影,撫孤鬆而對明月,嘯煙霞而臨清風。此大丈夫歸歟之所也,豈可酣時戀晷,效兒女子之態,奔趨於勢要之門,叩求於豪貴之室,屈肱屏息,捧顰顔而獻孤媚,乞憐取氣於人頦下乎!君其休矣,吾所不為也。” 是後先生偶有所見,遂作《寶鏡嘆》以自嘲,力解其職,扁其居曰“得閑堂”,自作銘以寓之。 寶鏡嘆 鏡,光圓鏡體正,秋月揚輝,寒潭澄映,顰笑必隨,偃仰必應。有燭鑒之明,無包容之行。嗟夫,不遇佳人,抑為醜婦返病。 得閑堂銘 道不在隆,得達則亨;位不在顯,得宜則崇。賢愚混一途,善惡殊萬衷。小人酣巧利,君子懷異功。麯桑作宇棟,楩楠為犁弓。所以違其器,戚戚懷歸容,雲山生心上,煙水入夢中。伸榮與進用,係通與不通。屈辱與退捨,在窮與不窮。勞勞暮景心,每欲安其慵。欲者貴在得,慵者貴在閑。幸予遂所欲,銘諸蓬壁東。 是後值溽暑,而先生薦席不備,帷帳瀟然。晝則苦蒼蠅跳蚤所擾,夜則為壁虱飛蚊所噬。況其衣裾垢弊,而蟣虱猖獗於其中。由斯煩擾,心神因而不寧,至於廢寢食而忌晝夜。而先生不慮及此,返乃攢眉蹙額,焦顔赧色,振幾而嘆曰:“吾太癡人也,何故為塵纍至此耶!”遂書一絶於幾上雲: 傢私如火觸人懷,着力相推苦不開。 除是和妻都逐去,心神清爽恰幽哉。 先生一日因他往,先生之妻偶見所作之詩,笑曰:“夫子之詩,謬莫甚歟。汝不察己之衣裾垢弊,傢室貧穢,不潔所致,而使孽蟲縱兇肆毒,擾其宿處,惑其寤寐,以致心志不守。既為大丈夫,而不能啓賤為貴,拔貧為富,輔世相君,清其軒而華其屋,晝紗“而夜羅幕,返以不羈之擾緻怨於傢室乎!”手碎其詩。遂用薄紙折一方緘,如鳥籠狀,捕一壁虱、一蚊、一蠅、一虱、一跳蚤,置籠中,安於幾上。題曰:“此即傢私也。” 先生既歸,視其詩則亡。偶見紙籠其中如有物動,取而映日觀之,則五蟲在焉。先生會其意,笑不能輟,曰:“予雖短於責己,卿何長於相夫耶!”遂呼童子,戲取酒餚,設燈香祭紙籠於幾上,作詩遣之曰: 嗟哉!大塊中,赫赫氣理先。陰陽既雲已,其數不可遷。五行司所屬,群有各體焉。 數既不出此,理故不可偏。何如生斯物,惟害是所專。一名曰壁虱,狠毒何勝傳。 將人肌與血,視為席上筵。晝也無形影,夜則有萬千。可比無仁子,黨惡共欺天。 一名曰飛蚊,輕薄善周旋。明時俱遁跡,暗處鬧喧闐。衹矜口嘴利,不識愚與賢。 可比無義子,狡幸相傾顛。一名曰蒼蠅,貪穢不如愆。飲食頻侵擾,坐起隨錐鑽。 遺種污大脯,引類投羹饘。可比無禮子,不恥相纏聯。一名曰虱子,其性與衆懸。 鬍不知潛避,晝夜周身沿。那論生與死,惟利是所然。可比無智子,速禍自窮年。 一名曰跳蚤,滑稽多詭權。搔左而噬右,備後卻叺前。翻席那可覓,振衣豈能損。 可比無信子,虛謬相欺諓。吾今貧且老,瘦體不盈拳。常年啖蔬食,布衣無繒綿。 依棲苦不暖,肌肉苦不鮮。平素無相惡,何如不見憐。好尋富少者,溫飽得雙全。 奠爾三杯酒,不可更留連。 每吟一句,輒傾一杯,吟詩既成,酒亦罄然矣。擲筆於空,頽然醉臥於榻上。 寢既熟,遂夢五人相率傴僂而前。一人披黃金甲,稱香子冠軍;一個長頷豹足,稱崇化參謀;一人絳幘緑袍,稱忿身長史;一人白襴雅素,行履徐徐,稱居綿紀善;一個着烏油凱,稱黑光屯長;俱拜於榻前,興伏如儀。一人前曰:“某等素非相得,乃蒙餚而祀之。亦非有惡,忽又詈而逐之。且某等雖眇眇之躬,亦造物者所育,與先生共此覆載。而先生不推廣仁恕,卻乃肆然掉筆頭、鼓口吻,縱己洪天之私,索人塵沙之過。以吾儕論之,則先生之於五常亦未見有也。今者郡政缺失,子不能諫;鄉民睏乏,子不能救;其謂仁乎?邊夷侵凌,子不能禦;盜賊劫竊,子不能禁;其謂義乎?無疾解官,不待報而去,其謂禮乎?妻子饑寒,子不能贍,明時任賢,子不能顯,其謂智乎?窩居熏污,是招蠅也;破壁巉巉,是招壁虱也;土地濕穢,是招跳蚤也;蔽裘穰穰,是招蟣虱也;帷帳不施,是招蚊也。既蒙設館相待,今又厭而逐之,其謂信乎?且子尚昏昏,而欲責人昭昭耶?孰謂子為知人,乃愚人耳!”先生聽畢,赫然語塞。於是五人鼓掌跳踉,一喊而散。 先生覺後,述其夢中之事,大書於座右,以為自警雲。 劉方三義傳 宣德初,河西務之蒙村者,邊河為市,舟楫聚泊之所也。居人近數百傢,其間有劉叟者,號稱長者,開酒肆於其間。茅屋數間,薄田十餘畝,衣食粗足。然止叟媼二人,年各六旬餘,無他弟男之依。 是年,有京衛老軍方其姓者,攜一子年約十二三,宿於叟店。及夕,方偶得中風,至曉則頽然不起。其子悲號近絶者數肆,叟媼亦為之墮泣,遂容養疾於傢。凡百粥飲湯藥,叟媼皆為辨給。不半月,則老軍死矣。其子跪告於叟媼曰:“念兒亡父本某衛軍,於某年母已先故,與父欲投原籍,求少盤費,為辦母喪,不料皇天弗祐,父更路亡。遺兒一身,囊無半錢之資,欲望大恩藉數尺之土,暫掩父骸,兒願終身為奴,以償此德。如不見允,則投身此河,求為不孝之鬼矣。 言既,放聲大慟。叟媼撫然流涕曰:“噫!是何言歟!汝黃口兒尚知孝道,予豈不知義者哉。”遂為辦棺衾之具,葬於屋後之地,仍表之曰:“禁衛軍士方某之墓。”謂其子曰:“予欲令汝歸傢,喚汝親故搬取二喪,恐汝幼弱不能自達。汝可暫住予傢,待有熟識之人方可。”兒復跪泣,指心而誓曰;“兒雖幼,豈不知恩!且亡父病時,深蒙不嫌病穢,湯藥依時。及至身死,棺衾葬具所費不資,雖至親骨肉未必如此。況兒生長京師,親故鄉麯一人不識,有恩不報,欲安歸乎?且聞老丈夫婦亦無子侄,兒雖不纔,倘蒙不棄收充一奴,以供朝暮。萬一義丈二位百年,某豈不堪為拜掃之人乎?然後赴京取回先母遺骨,同我故父葬於義丈墓道之側,則兒之負恩不孝之罪塞矣。”叟媼聞之,且悲且喜,曰:“真天賜之嗣也。”因不沒其姓,名之曰劉方,恩養備至。方亦孝謹出常,勤業傢事,不捨晝夜,常若不及者。 是後,時值秋風大作,上遊飄一敗船,泊於門前岸下。船人呼號,死溺狼藉,為居人輓救得達岸者,纔十數人。內一少年約未二旬,氣息將絶,而手尚堅持一竹箱不捨。傍一少婦,撫抱號叫不已。人或問其然,答曰:“此人吾夫也,此箱中吾舅姑之骨也。”時方從觀在側,歸道所以於父母,悲咽不能成語,曰:“此人之厄,正如兒嚮日之苦。”叟媼聞之,奔赴扶攜二溺歸傢,更以燥衣,哺以暖食,不遺日而蘇矣。其人告曰:“奇姓劉氏,山東張湫人也,此婦奇妻李氏也。二年之前從父三考京師,不幸遇時疫,未易月父母俱沒。餘予夫婦,無力奉柩還鄉,衹得火化為櫬,謀此歸計。豈料不孝惡極,又遭此禍。過蒙老丈相濟,實再生之父母也。然李氏孕有六甲,遇此驚溺,內損無任,不及辦蓐,胎已墮矣。”於是叟媼及方嘆憐不已,急為灑掃暖室,朝夕為辦粥飲。不數日,李亦殞矣,叟媼為治棺具,亦葬於屋後之地。深為劉奇解慰,勸令暫住於傢,與方同其寢食。議待便船使謀歸計,凡經數十,皆以骨殖在船多遭衝擊之患為辭,久不果事。況奇於救溺之時為鈎輓所傷數處,潰瘡甚發,不能履者數月。然奇素博學能文,見方聰敏出常,乘暇教以讀書作課。而方一誦即解,不旬月凡經書詞翰,無不精妙。 一日,奇瘡少愈,告於叟媼曰:“奇疾雖痊,然一貧如此,思無他術,欲先負父歸,再負母去。義丈之恩,容奇喪完別為報答。”叟曰:“噫!路遠孤行,況子幼弱,非佳圖也。吾有一蹇,久蓄無用,贈子馱歸二親,豈不代勞遂事乎!”奇堅卻不敢受。一日,忽失奇所在,叟等惋嘆纍日,亦無如之何。 居頃,叟得重疾,纏綿數月。而方衣不解帶,憂勞骨立。忽奇到來,一傢驚喜。叟謂奇曰;“曩者失待,子何責之深,不告而去耶!”奇跪而泣告曰:“奇蒙再生之恩,未報萬一。及聞贈驢之言,出此拙算,意欲潛歸別謀濟事。不料至傢,因前年黃河泛濫,鄉麯遠近一望洪波,居人蕩盡,人畜田廬漂溺無遺,極目白砂,蒿蓬百裏。衹身無依,彷徨纍月,進退計窮。寄食人店,靜思亡親之櫬縱歸,何所安厝?義丈之恩雖寵,何時得報?莫若仍歸恩府,求尺寸之壤,葬久暴之喪。假便成仁,緻身塞罪,以此生為終身之質,奉宅上薪水之勞。未審義丈能從願否?”叟曰;“噫,異哉!予何幸,纍感孝子來同乎!”遂為奇備道劉方之本末。奇亦驚悚。叟復曰:“若信然,爾奇為兄,爾方為弟,同乃心,共乃義,守此薄産,足以業生矣。”於是奇、方再拜受教。二人互相推愛,極力養親,甘旨極一時之味,溫清盡鼕夏之勤。 又一年,叟卒於前,媼歿於後。二子備盡人子之情,哀毀不堪,淚盡繼血。將葬,兄弟謀定兆域,遂迎方之母骨於都下,共築一塋,列三墳如連珠。二子同廬其次,不釋杖者三年。閭裏感化,遠邇稱聞。及服除,兄弟勤業,生意驟勝。不數年,富甲一鄉。人以為孝義所致。 一夕,兄弟夜酌窗下。酒將半,話及生平,因痛二人出處之危,悲三父沒身之恨,驚合義之奇異,喜成傢之遂願,相示悲惋,淚不自止。奇曰:“此皆予二人微誠感格,實蒙天相。然予今年二十有二,弟亦一十有九,俱未議婚。況人之壽夭莫期,萬一不諱,則三宗之祀淪矣。若乘時各求良配,或有所出,豈不休哉!”方愀然不答,良久徐曰:“兄忘之乎?初義父臨終時,弟與兄在誓,願各不娶,今何更發此言?”奇曰:“不然。初因父母垂沒,六喪大舉,傢道貧薄,所以省輕藉重也。今則孝敬已伸,義恩已報,傢資復充,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决不可膠柱也。”而方展轉百辭,欲足守前誓,奇亦無如之何。 一日,奇於知厚處話及茲事,其友曰:“我得之矣。令弟意謂彼與賢契立傢在先,恐欲先娶爾。”奇曰:“吾弟端仁,决無此心。君既為謀,試一驗之。” 遂密令二媒私見於方曰:“某傢有女,年正與二官人同,良淑工容絶於一時,實佳配也。某等敬議此婚,待別有年齒長者,然後再議大官人之婚未晚。”方勃然作色,曰:“何物老嫗,欲離間吾昆弟耶!急去,勿令吾責也。”二媒愧赧而去,密告於奇。奇等百方思度,終莫得其主意。 是後奇因睹梁燕之勞,題一詩於壁,以探方意。其詩曰: 營巢燕,雙雙雄,朝暮辛勤巢始成。 若不尋雌繼殼卵,巢成畢竟巢還空。 一日,方偶見其詩,笑誦數四,援筆亦題一篇於後。其詩曰: 營巢燕,雙雙飛,天設雌雄事久期。 雌兮得雄願已足,雄兮將雌鬍不知。 奇見而驚疑,不知所主。急謀於諸友曰:“予弟為人形質柔弱,語音纖麗,有婦人之態。況與予數年同榻,未嘗露其足,雖盛暑亦不襢坐。及欲議婚,彼各皆不聽,而詩中詞旨如此。恐有木蘭之隱乎?”衆曰“噫,是矣。君當以實問之,何害?”奇垂涕曰:“予以恩義之重,情如同生,安忍問之?”衆曰:“彼若實為女子,與君成配正所謂恩義之重得其所矣。”奇終以愧為辭。衆以酒醉之,使深夜而歸。 將寢,奇乘酒謂方曰:“我想弟和燕子詩甚佳,然復能和乎?”方承命笑而和曰: 營巢燕,聲呷呷,莫使青年空歲月。 可憐和氏忠且純,何事楚君終不納。 奇曰:“若然,弟實為木蘭。鬍不明言?”方但傾首而已。奇復曰:“既不成兄弟,當為兄妹乎?而或為夫婦乎?”又不答,惟含泣而已。問之再肆,方徐曰:“若兄妹之,妾理應適人。妾父母之墳,永為寄托之柩矣。妾初因母喪,同父還鄉,恐不便於途,故為男辨。既因父沒,妾不改形者,欲求緻身之所,以安父母之柩。幸義父無兒,得斯遺産。與兄遭遇,復是仁人。此非人謀,實蒙天合。倘兄不棄賤陋,使三傢之後永續,三義之名不朽矣。”奇驚喜不已,遂楫方就寢。方曰:“非禮也。須待明日,祀告三墳,為妾辦妝物,昭會親鄰,乃可。”二人遂拱坐待旦,依議而行。 是後浸成巨族,子孫滿堂,世號為劉方三義傢雲。 華山採藥記 陝之潼邑有吳生者,名見理,早業舉子,纍科不第,遂輟講傢居,不復有功名之念矣。因其傢室素富,兄弟得倚,子息成立,飽食閑居,無所經理者。宅西有道觀一區,甚為清僻。其住持劉古寰者,素稱道行,年耆德著,為鄉裏所重。因常往來,遂深契密。 一日,論及神仙之事,古寰傾所知以談,見理存乃持以聽。上及鬆喬,下至丘馬,歷歷詳道。見理曰:“然則長生之道可得而學歟?”古寰笑曰:“仙亦是人,人亦仙也,何仙不由學而得,何人不可學而仙?但人之處世,或因富貴所絆,或緣情愛所牽,勞勞形役,擾擾心羈耳。苟或不然,移我之皎皎,合道之昭昭,又何難之有哉!” 見理曰:“昔聞人言,修長生曰內丹,煉黃白曰外丹。不知二致之說,果何謂也?”古寰曰:“夫外丹者,內丹之諭也;內丹者,外丹之驗也。假鉛汞而著象於顯,媾陰陽而含理於密,正所謂操綿磨劍、□水礪刃者也。此亦大概而言也,若夫丹道別異之名,奇玄迂遠之理,乃先師之遺訣,多隱直指。或托彼而言此,或比顯而示幽,真跡神密,玄謨妙秘,豈舌論能悉哉!”見理曰:“聞師之言,洞開茅塞。但不知吾師既達玄微,不修升舉,甘處污俗,予之未諭也。”古寰嘆曰:“仙道故易,殊不知人道之難耳。夫學仙者,須衣糧先備,盤用充饒,不煩己心,不勞己慮,孜孜進道,多參至人,廣禮明師,采靈株而煉神藥,黃白既成,道資足用,則藏修無饑寒之慮,鼎藥有可致致之由,仙位可登,煙霞任步矣。若貧道者,雖冒籍玄門,切嘗聞道,然朝無夜糧,夏憂鼕寒,自給不足,何由養道?”總遇真仙,終為無益。感君閑談論及愚衷,倍增傷悼,正所謂濟水無舟,與其投溺者何異?噫!草木其與吾同腐乎?籲!”垂首良久,泣數行下。 見理聞此異言,魂志俱移。悔昔授業之差,恨今會古寰之晚,乃曰:“有是乎?吾何捨諸?今予不揣凡穢,欲參仙契,棄無益之財,修有理之宗,未審尊師能容竇納否?”古寰曰:“若然,以君傢室外饒,天姿內富,表裏相須,煉修雙舉,易若吹噓耳。若非戲言,亦貧道之萬幸也。”見理發誓示誠,各寫清詞,焚於道像前。於是古寰勸見理創治精捨,聚合雲水。不日而就者十數間,凡百供資之物,薪水之費,無不悉備。 不一年,遠邇傳播,方士雲集,常食者不減數十人。或教之以黃白助道之術,或授之以還丹復本之道。服氣存神,回精補腦,聚五存三,七還九戰,挂寶劍於真無,閉黍珠於靈密。至於點茅乾汞,縮貨脫青,偷魂藉體,假母奪胎,雖《參同契》悟真之篇,《梯真集》煙蘿子之圖,又若青陽無益子、士表公輔之秘訣,真一散人、居姤子、元皇竜虎之經,無所不論,無所不究。雖積年連月,日談暮論,夜煉朝焙,終無纖毫之驗。傢業漸至消疏,婢妾或遭外議,全無疑介。鼓弄益深,詐情益見,貪心益迷。談交論戰,啓狂夫窺窬之心;買爐治鼎,結怨女失身之恨。至於廢寢忘食,神枯氣耗,亦不暫停。朋友接踵相諭,親故交口而勸,終不少悟。 一日,古寰無疾而死。見理以為仙去,追念不已,恨不得與其同往。後因與二方士入太華採藥,步涉巔險,備極辛苦。入山既深,絶無人跡。偶遇老鬆一株,青陰團密,澗水臨歧,睛莎如綉,共少憩焉。見理素本膏梁,睏弊無任,遂枕石而寢。既覺,失二方士其所在。回顧衣糧一空,盡為盜去。見理神飄膽落,悲慄驚疑,全無路徑可歸,豈得人煙問指!但見豐草喬林,巔崖怪石。見理猶疑二方士或伸仙顯化,登雲駕鶴而去,尚不敢指斥為盜。 正疑思之間,不覺山色生煙,斜陽漸下,楓樹與溪泉嘈雜,殘暉同新月爭光。空翠濕衣,寒嵐沁骨。既乃落霞消西嶺光收,皓魄印前溪漾彩。見理饑寒頓切,徘徊於深林密翠之中,往返於古澗幽岩之畔,計無所施,但期必死。 正彷徨間,忽聞歌聲。乍遠乍近,或抑或揚,初微漸著,如秋空鶴唳,古峽竜吟。腔奇韻異,清烈出常,斷續之間,畢而復作。其歌曰: 壽夭本由天,窮通亦自然。 數成無始上,理定有生前。 天地同歸此,陰陽豈外遷。 可笑凡愚子,癡心慕學仙。 歌畢,迤邐而來。 將近,乃一叟也,豐髯秀目,嶽準岸眉,度態不凡。前謂見理,曰:“子之是行也,得無險乎?懼乎?又或寒餒乎?”見理幸逢溫厚長者,又聞相恤之言,則首肯口應,諾諾不已。叟笑曰:“無傷也,子不必過慮。老拙弊廬在此山前,煩子枉駕一宿,明晨當導子歸。”見理自喜過望,即隨叟徑造山前。遙見雲擁柴垣,樹籠茅捨,至則石床竹器,幽概如畫。叟揖見理,就賓位而位。見理拱問:“老丈為何大族,尊稱高號,處此深僻?”叟但笑而不答。茶罷,設村醇醨而相酌焉。 叟因問見理入山之由,而見理亦答採藥之故。叟三撫幾而嘆曰:“孔孟之道洪如天地,昭如星日,不能使後學小子遵天順理,可哀也。”見理尚喋喋辯其所為,叟曰:“不待子多言,老夫豈不知耶!子所謂道者,言治鉛汞可以為金銀,調精氣可以為不死。子以金銀為何等之物,死生為何等之事耶”苟可以人力為之乎?夫金者,乃五行之正體,元氣之一維。大塊賴以輔成,群有以之充遂,能從能革,易有易無,號稱天祿。覆載之間惟人為貴,人之至要衣食為先,衣食之權鹹歸於此。故歷世以來,未嘗不寶也。國有斯而民庶安和,傢有斯而子孫賴倚。名爵名勳以收多士,稱財稱貨普役工商。有斯也,傾國之姿可期,連陌之田可置,起填溝之殍,出係圄之囚,有回生啓死之功,鮮仗義扶仁之德,與陰陽否泰同權,共造化興衰一軌。實係民心久專世欲,紛紛紜紜浮行於世。運亨則來,命薄則去,應積不積,安而益年,應散不散,必罹禍焉。上自王公,下及黎庶,若富若貧,莫逃乎數,焉得以少而致多,以無而致有哉。又若神仙長生之道,由為誣謬。夫仙者乃五行雜萃之精英,天地不恆之異氣。氣之順也,在天則為景星慶雲,在地則為醴泉芝草,在人則為仙人賢聖。氣之逆也,在天則為妖星怪氣,在地為水涌山移,在人為魍魎悖賊。其仙也,或凌雲馭氣,或木食山棲,或假醫而利益於人,或托卜而預言禍福。氣在則隱顯無恆,數盡亦然化散。仙豈不欲授人?實亡道可傳。人若妄求而安得?子欲修而作仙,正如種麰麥而作黃菊,截藜藿而擬蒲蘭。大易有雲:‘有是理則有是氣。’既有其有,安無其無。若天若地,若山若川,神人品物,萬類同焉。通塞不外,成敗豈遷?溪梅鼕綻,塢杏春妍。靡草經秋,鬆檜千年。長短靡一,氣理候然,又烏可以生而不死以短而作長耶?設若如子之言,則智者富而且壽,愚者貧而夭矣。”見理驚服,再拜受教。 次日,導見理出山,由舊路歸傢。既歸,追悔前非,進復先業。遂攜書籍從童僕復入華山,欲拜老叟為終業之師。至則山重澗疊,路絶深林,不復可尋矣。 潦倒子傳 山陽祝理者,為縣大族。壯歲試舉子不捷,遂放意林泉,以詩酒為務。凡郡之佳山勝水,廢陵古廟,遊覽將遍。所作詩文,長篇短句,稿積盈架。騷人詩客日相娛樂。然理之為人性尚忠正,惡偏私,每見人之不忠不孝者,疾如深仇。 一日,於一友處,遇有《嶽鄂王傳》,取而讀之。將畢,勃然震怒曰:“當是之時,天不在上耶?地不在下耶?舉國之人皆昏醉而不知耶?何容姦邪如此妄為!”手碎其傳,仰天呼嘆,撫膺頓足,歸而不食者纍日方已。忽日作詩一章,邀諸同儕,具牲酒設香燈以詩訴於天。復作文以祭之。其詩曰: 六飛南渡天維缺,八陵九廟風塵隔。 神州百二犬羊屯,兩河黎庶流膏血。 宗澤亡來勢莫支,伯彥當權徒賣說。 孱謀不念父兄冤,甘仇忍恥無心靈。 嶽侯忠義金石堅,威宣酋虜兵無前。 鐵馬橫行踏沙漠,金戈高杖揮燕然。 萬姓歡呼期舊物,兩京迅掃除腥膻。 報國赤心先刺背,有誓不與仇同天。 傳檄中原平有日,三軍含笑鬍兒泣。 父老壺漿遠近迎,猾盜投誠爭獻執。 關陝河中日震驚,鬍都重貨皆移北。 一朝詭計促旋師,十二金牌星火急。 東窗私語逆謀臨,萬裏長城竟陸沉。 塞上旅魂思故國,海隅屈膝仰仇金。 一時意許山河介,萬載含冤海嶽深。 清風千古稱高節,寒月當湖見此心。 我讀此傳氣山涌,欲奮老拳施毒猛。 糾同仗義愛仁人,發取秦姦遺臭塚。 斷棺粉骨夷塋園,拔樹尋根絶裔種。 嶽兮嶽兮奈若何,此恨綿綿天地永。 復作告天文曰: 仰彼蒼兮高玄,伸痛憤兮於天。 何忠良兮受戮,奈姦逆兮長年。 問鬼神兮安在,鬍縱惡兮無愆。 薦予請兮可察,雖異代兮當為之伸冤。 祭畢,割牲煮酒,與諸友共飲盡歡而罷。 是夜,理將就寢,忽得重疾,及曉其口歪若吹蠃。諸友聞之奔走莫救。或有請女巫降神者,神曰:“秦相乃先代元老,爾非嶽侯親知,無故代人復恨,陰報如此。若不發願相酬,此病必死。”舉傢惶懼,叩拜承伏,而責理之狂誕。理但微笑不答。 是後理疾少間,而集傢資數十萬,更典水田,足錢百萬,為遊杭之計。遂具衣裝,從童僕,戒行有期。諸友餞祖,共請其故。理曰:“少至秦相之墓謝過耳。”衆以為然。遂張帆而去。 不越數日而回,衆怪而問之,理以手加額曰;“噫!理以愚鈍之姿,早失問學,妄自為之。操施管見,幾陷於不義。幸遇哲人,得救斯過,蓋予之幸也、福也,諸公又當為予賀也。”衆請其說,理曰:“予之此行,實欲至杭以財為費,糾集義人,發掘秦姦之塚,以伸古今之冤,豈肯伏躬信巫酬願也!不意行至高郵,阻風湖口,近一水村而泊,予乃下船隨岸閑步,將裏許,繞出汀沙之表,予乃抉叢蘆之陰,藉沙而坐。 “時當仲秋,水落洲空,沙明浪靜,四顧湖光極目無際,上下相涵,水天一碧。新月初升,暮雲影裏生光;落日將收,夕色霞邊返照。一天詩料,滿腹幽懷。理正沉思間,忽聞人聲。映蘆竊窺,見岐岸之上有人面湖而立。細視,乃一樵者也。一手持一空擔,一手提一巨缶。良久,大呼數聲,洲渚皆震。遙見敗荷深處撐出小舟,乃一漁者嚮岸而來。將近,樵者呼曰:‘得魚否?’漁者答曰:‘得一巨鱸,煮已將熟,亦未知有酒乎?’樵者舉缶示之,二人鼓掌大笑。乃移舟近岸,維於一老樹。樵者以兩足踏其船頭,坐於樹根。漁者就船屈膝相嚮而坐。 “少傾酒至,二人且飲且談。理乃潛身竊聽,皆世外恍惚之言,非經所載之語。良久,樵謂漁曰:‘今飲甚樂,我欲歌詩,君當和之。’遂擊缶歌曰: 雲斂千山萬木秋,采樵活計最清幽。 閑來易酒隨心賞,不識人間更有愁。 漁者叩舷而和曰: 水落湖空一望秋,綸竿趣味一般幽。 湖魚湖酒終朝醉,得失從教世上愁。 理潛於蘆中,聞此佳作,不覺徑前,失聲而和曰: 抑氣無伸鬢欲秋,喜聞佳葉出塵幽。 倘蒙莫叱容叨和,少滌狂生萬斛愁。 二人赫然相顧,有不樂之色。理乃至前長揖,謝其輕和搪突之罪。二人不甚相答,其漁者徑前解纜欲去,其樵者笑而留曰:‘彼非狂夫俗子,亦吾儒之晚生也。況復能詩,正可共酬一晌之樂,何為相界若此耶!’漁者微笑而止,遂邀理坐於次而共相酬樂。樵謂漁曰:‘適間我倡而君和,今君當先倡,我二人宜和之。’漁乃讓於理,理不敢當。漁遂鼓枻而歌曰: 一著煙簑萬慮空,林泉廊廟本來同。 虛舟漾漾隨行止,笑殺當年阮藉窮。 樵者撫掌應聲而酬曰: 漢楚功名過眼空,是非榮辱古今同。 爭如懶散忘機客,總謂身窮道不窮。 理固辭不已,拱手而賡曰: 志士仁人此日空,理冤舉直孰能同。 揮金不吝求成義,不為區區世路窮。 吟畢,各暢飲數杯。樵謂理曰:‘此孩子倡。’理不敢辭,離次吟曰: 天高地厚此冤深,報應無聞似石沉。 欲嚮旁人陳往事,不知那個是同心。 樵者笑而答曰: 白雲重疊亂山深,斧擔歸來日又沉。 且嚮江湄酬一醉,自來鐘鼎不關心。 漁者顰蹙而應曰: 扁舟一葉水雲深,看破塵中幾陸沉。 一任虎狼爭失鹿,是非不到野人心。 吟畢,漁者謂理曰:“觀子詩意憤抑深切,操心欹嶮,為何至此耶?”理不敢隱,遂備告其居處姓名,訴其讀傳不平之由,發憤遊杭之計。 漁聞理言,一笑而絶倒,曰:“子為儒生,如此之事不明,是冒儒名也。予試為子陳之:夫天以陽言,地以陰言,五行於斯又分形氣。人秉陰陽之全,具五行之妙,所以本五常而備百行也。若人事乖離,則陰陽五行各失其序,理逆氣違,陽斂不舒,陰慘肆悖,而有水旱之災、瘟蝗之害,甚至兵起國危、人民荼炭,非天有所作為,乃人事應感如此,雖天亦無如之何。且趙宋之有天下也,趙普首建篡謀,後佐太宗背母兄而殺弟侄;王欽若之侍真宗,以詭而降天書;王安石以行新法而敗民業;其源大抵如此,而欲望其流清,得乎?其間數君,雖有絲毫之善,功不補過。乃至徽欽而後,事至莫輓。天心仁愛,延及九廟,賊檜之生,非飛之仇敵,乃宋國當傾之眚物也。非徒殺飛,實滅宋也。飛存宋存,飛亡宋亡。宋既當亡,其可使飛不亡哉!然陰在陽中,陽順陰逆,故君子道長而福,小人道消而禍。陽在陰中,陰順陽逆,故小人道長而福,君子道消而禍。其飛檜同事將亡之宋,正陰慘陽伏之時。檜既合時享福,飛欲不禍得乎?此所以子之不足與檜為冤也。”理曰:“若然,則嶽侯當以忠順為非、以姦逆為是乎?”漁復笑曰:“若以飛之生死論之,更有說焉。夫大丈夫之於世也,恆以生遇其時與不遇其時,死得其所與不得其所,以為幸與不幸,豈較其壽之短長、事之成敗以為得失者哉?若嶽侯者,正所謂生遇其時、死得其所,其光其美何以加之!且古之人臣,能建不世之功,得全其始終者,是幾人乎?自宋興以來,能事武臣比比不少,世獨以嶽侯稱者何?蓋因志將伸而驟屈,功將成而復墮,年當富而卒夭,國氣已振復至於不可為,致使仁人義士悲惜悼痛,如在己躬而不擲也。如鄧禹者,漢之名將,而有關中之敗;孔明者,蜀之臥竜,而有街亭之失;曹彬者,宋之良將,而有白溝之潰。設使當時世無秦姦,嶽侯不死,孰敢必保其始終乎?噫!非秦姦則嶽侯精忠不彰,非秦姦則嶽侯功名不著,非秦姦則嶽侯始終不美。天設秦姦以成嶽侯萬世不磨之,。欲為嶽侯報怨者,是不知其所而為也呵呵。” 理乃脫然明悟,不覺手舞足蹈,喜極而狂,輒嚮漁樵百拜謝教。於是漁者拍漁鼓而歌,樵者吹匏笙而和,理為之起舞,哄然而樂。彼各皆醉,漁即解纜將去。樵謂理曰:“今此之別,後會難期。吾有小詩,敬為子壽。”詩曰: 世間惟酒可消愁,事大如天醉即休。 彼是我非皆莫較,但能潦倒足風流。 吟畢,長嘯而去,漁亦鼓枻而歸。理既還舟,次日往訪,竟無蹤跡。理乃浩嘆而歸,誓絶報怨之念矣。” 諸友宣傳,遠近驚異。理因樵者之詩,遂自號潦倒子云。乃棄妻子,獨駕一舟遠遊近訪,後不知所終焉。 夢夢翁錄 夢夢翁者,初號華胥國人,後更是號。年近八旬,好學不怠。然為人不為修飾,言行從心。舉止怠肆,衣垢而不滌,食糲而不擇,於人不欺,於物不忤,不戚戚形無益之愁,不揚揚動肆心之喜,恆以詩酒為樂。鼕夏述作,春秋遊賞。或有人謂曰:“予觀先生見富貴不求,處貧賤不憂,人尊而不喜,人欺而不怨,真有道之君子也。”夢夢翁大笑曰:“噫!子今年逾不惑,而發此騃稚之言,其愚又可知也。且夫吾之為人也,仰觀有天宇無窮,俯視有山河無際,四海之廣,兆庶之衆,金玉珠貝,珍玩綿綺,五穀之豐,百纔之備,魚蟲鳥獸之盛,花果草木之盛,天之所生,地之所産,皆為人有,而衆人之中而有吾君主焉。且吾君端居九重,玉樓金闕,垂流裳滾,乃吾之父也。其卿相百闢,着緋束玉,華堂綺寶,列鼎重裀,乃吾之伯叔也。又若臣室豪傢,跨州藉縣,集貨連田,乃吾之兄弟也。仗父兄之威靈,竊伯叔之庇蔭,居天地之中土,為衣冠之丈夫,處人不爭之地,居無人礙,行無人止,無強暴之凌,絶虎狼之害,圜視九州,俯接夷夏,享四海之珍,納八方之貢,晝居無疑,夜寐不驚,不耕而食,不織而衣,讀書習禮,問學求知,續道統之源流,承聖賢之命脈,或以詩書聘懷,或以琴樽取樂,賞四時之佳景,覽江山之秀麗,留連花月,玩弄風光,白首無虞,生平康樂。君試熟思,吾今有何貧賤之可棄,又何富貴之可求乎?”言者赫然而退。 一日,夢夢於讀書之暇,夜靜之時,意有所寓,瞑目憑幾而坐。俄有一童自外歌舞而入。夢夢曰:“子從何自而來乎?”童曰:“自君心所來耳!”夢夢曰:“予心在子胸次,今子自外而入,何雲心所?”童大笑曰:“夫心如風之無形,如水之無質,止如遊雲,動如飛電,入水不溺,入火不焚,透金石,窮變化,遠越萬裏,近在目前。大彌六合,小入沙塵,如狂猿之莫馭,如奔鹿之難遏。所謂大道無恆而有天地,天地無恆而生萬物。公獨何人,能使心居胸次乎!今在公胸次者,乃心室也。觀公之言,非妄則愚,不足與較也。但吾成命在躬,須申誠款。”復告夢夢曰:“吾師旅幻子聞君之賢,遣僕敬邀一會,伏希勿阻為幸。”夢夢亦不問其師者何人,居止何所,遂同往焉。 少頃,達彼一水岸,遙望則煙水鴻濛,浩渺無際,其中隱隱若有島嶼蟠峙,樓閣聳起。童指其處曰:“此是也。”夢夢曰:“無舟可濟。”童曰:“適間所謂入水不溺,但行不須舟也。”遂履水而往。 既至,則主人深衣藜仗候於門左,拱讓而入,肅夢夢於堂。升之以首席,備盡主賓之敬。而旅幻復恭揖而告曰:“僕素嘗讀《易》,其中未能盡解。聞公溫故多知,是敢仰讀枉駕,欲盡未知,伏冀勿吝。”遂設講諜,一一咨訪。夢夢盡已所知。講畢,旅幻幸甚,再拜而謝。 已而導夢夢之宴所。乃越臺殿數重,設廣席於大庭。其庭高敝。四無周壁,陳以金屏,彩絢奪目。不設燈燭,直有皓月當空而與水光周接,上下淹映,皎於白晝。所設珍饌器物,不可名狀。揖夢夢於首席,兩傍有席十數,夢夢辭不敢當。旅幻笑曰:“設此微儀特奉先生,其他諸客佐樽者耳,不勞多讓。”話間報客至,見四人入焉。衣冠樸古,動止閑雅。一人形容灑落,號瀟然散人。一人精神明粹,稱清虛海客。一人性質混厚,稱益元道士。一人賦性文雅,稱無邪真隱。既而復有四客亦至。一人支體清苦,稱蒙山長老。一人形相輕清,稱映形先生。一人身材枯瘦,稱扶衰住持。一人風流瀟灑,稱驅炎揮使。於是各行揖讓,然後就坐。旅幻舉觴夢夢,衆樂畢作,清冽遏雲。復有女童數十,各按凌波之舞。侍從疊供,撙罍雜進,賓主歡酬,談笑徑席。 已而旅幻告衆曰:“今日之會雖無盛款,然人生百年,為歡幾何?不有歌詩,無以紀其勝集。”遂置紙筆於前。夢夢固辭不能,旅幻曰:“此雖先生過謙,然須我輩吟畢,然後先生押趣,乃見尊崇之敬。”於是瀟然散人吟曰: 瀟然心性本清狂,曾富吾民啓聖王。 戛竹有聲清似玉,吟鬆入調細知篁。 蘭臺賦就生雄志,沛國歌殘動感傷。 珍重故人情慨爽,幾推花氣佐壺觴。 清虛海客: 清虛本住海東頭,萬裏凌空步鬥牛。 冷浸長門天寂寂,光涵平樂夜悠悠。 洞庭波斂冰千頃,赤壁山高玉一鈎。 對影舉杯相約處,怡然三友共歡酬。 益元道士: 益元道士擅風流,今古常陪達士遊。 楚負包茅勞小白,漢徵助酬責諸侯。 維持元氣供奇句,掃蕩猶疑散旅愁。 自笑老夫無個事,鬆壇石榻日扶頭。 無邪真隱: 無邪真隱産靈臺,應處還從觸處來。 有料自然隨口得,無題空費用心裁。 閑中苦煉辭方穩,醉後推敲理自該。 風月滿庭光景好,清樽莫惜對花開。 蒙山長老: 蒙山長老本來清,陸羽經中註姓名。 驅逐睡魔回午夢,勾除詩課解春酲。 枯腸遍潤搜文字,輕汗微生散不平。 謾取竹枝煨石鼎,西窗臥聽轉車聲。 映形先生: 映形相與不相離,偃仰眠行是處隨。 日落一時辭院宇,燈來依舊上屏帷。 陰晴不定追陪約,晝夜無窮聚散期。 嚮晚一樽花下酌,三人幽興此心知。 扶衰住持: 可嘆扶衰老住持,濟人功業世應奇。 石橋苔滑隨身策,花徑泥幹緩步賫。 投水化竜欺翠竹,吹光照閣壓青藜。 憑君莫厭鳩頭異,曾佐明時錫老耆。 驅炎揮使: 驅炎揮使氣揚揚,曾障鸞輿出建章。 竹帛有工成運用,丹青無體妙多方。 忠歸諸葛兵車上,孝在黃香枕簟旁。 誰寫故人方酷吏,為除炎暑散清涼。 旅幻子: 無極太極,道器以立。理具氣成,理形氣質。一動一靜,陰陽莫測。 陽施陰受,神玄鬼密。二五媾合,萬化一則。回煥有無,顛倒虛實。 一馳一張,更闔更闢。不緩而遲,不速而疾,真假無端,夢寤莫直。 來寄往歸,死順生逆。變而復化,消而又息。純雜多岐,代謝無跡。 各擅汝我,互為主客。不欠不餘,無損無益。虛實通貫,去住無適。 何喜揚揚,何愁戚戚。萬本同途,千古一日。四時迭催,兩儀競逼。 天道難窺,人道可習。隨事用宣,順常取給。玄亦可鑒,妙亦可悉。 羈而不縻,幻而不惑。倏乎不淆,湛然常寂。與物不忤,與道可匹。 物我既亡,天人乃一。少滯即磨,微玭力滌。遠是避非,省勞就逸。 風月既交,詩酒為敵。落魄亡情,徜徉自釋。尺璧非珍,寸陰可惜。 衆吟既畢,旅幻舉觴告夢夢曰:“吾儕之鬍說,非敢弄斧班門,實乃投磚望玉也。萬冀勿吝揮金之賜。”夢夢辭謝不能,乃援筆吟曰: 神仙招我入冰壺,水接周天皓月孤。 臺殿重重金氣化,屏風面面鬼工圖。 雲韶款案和青鳥,沆瀣頻斟舞玉奴。 乘醉欲將心事吐,…… 其結句未就,夢夢緻思之際,其嚮來童子忽然進曰:“某雖不學,願代先生足成此句。”旅幻急叱止之,童已高聲誦出曰:“庭槐無奈一聲烏。”復作鴉鳴一聲,舉席哄然大笑。夢夢赫然失驚而覺,猶屈肱於幾,乃一夢也。 但見月色在檐,晨光漸白,遠寺鐘聲,庭烏正起。自疑自笑,徹曉不己。更思:“坐中八客,皆吾平生相須之物,何乃憑藉若此耶?殆恐氣感神化耳!但不知旅幻之稱,又何謂乎?”自後嘗謂門人曰:“予思處世若夢,故號華胥國人。今則夢復如此,真乃夢中作夢。”因改其號為夢夢翁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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