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阴阴雪欲落,东风和冷惊罗幕。
渐看远水绿生漪,未放小桃红入萼。
佳人瘦尽雪肤肌,眉敛春愁知为谁?
深院无人剪刀响,应将白纻作春衣。
以上是苏轼《四时词》中的第一首“春词”,作于元丰四年(1081)初春,朝云刚满十八周岁,与苏轼一同住在贬谪之地黄州。《四时词》源于“闺怨”,南北朝时诗人吴均曾在《春怨诗》中写道:
四时如湍水,飞奔竞回复。
夜鸟响嘤嘤,朝花照煜煜。
厌见花成子,多看笋成竹。
万里断音书,十载异栖宿。
积愁落芳髶,长啼坏美目。
君去在榆关,妾留住函谷。
独唤响相酬,还将影自逐。
象床易毡簟,罗衣变单复。
几过度风霜,犹能保茕独。
——《诗纪》卷八十一,《玉台新咏》作王僧儒诗
显而易见,这是闺中佳人思念远行爱人的诗体。苏轼将这种体裁改成七言八句,类似于词中的《玉楼春》,不过他还在“拟古”,即用南北朝时人的口吻,以“高楼”、“远望”等字眼,摹写闺中少妇的落寞情思。苏轼没有女儿,忙于耕种、医牛的老妻闰之此时更没这般情致,此类拟古《四时词》,只能写给朝云。他要在曲子词的新瓶中,装入南北朝乐府诗的内容,以此来宽慰与自己同样落魄的意中人儿。
《四时词》分别摹写春、夏、秋、冬四季美人情态,既是想像之词,不必零散而为。这一组诗,大约作于早春,在梅花将榭、桃杏吐萼之时。
第一首诗中的“佳人瘦尽雪肤肌”,分明是《虞美人》中“冰肌自是生来瘦”的互文,“眉敛春愁知为谁”则是故作设问;“深院无人剪刀响,应将白纻作春衣”为实写,过去多年养尊处优的朝云,此时不得不自己动手,缝制换季衣衫。接下来的“夏词”,明显地透出了朝云的身影:
垂柳阴阴日初永,蔗浆酪粉金盘冷。
帘额低垂紫燕忙,蜜脾已满黄蜂静。
高楼睡起翠眉嚬,枕破斜红未肯匀。
玉腕半揎云碧袖,楼前知有断肠人。
苏轼在密州当太守时,朝云的形象是“玉腕揎红袖”,如今他被贬幽居,变成了“玉腕半揎云碧袖”,与蔡景繁信中所称赞的“云蓝小袖”正相吻合。
新愁旧恨眉生绿,粉汗余香在蕲竹。
象床素手熨寒衣,烁烁风灯动华屋。
夜香烧罢掩重扃,香雾空濛月满庭。
抱琴转轴无人见,门外空闻裂帛声。
第三首“秋词”,当然要写秋天情景。“蕲竹”就是黄州、蕲水一带的竹子,当地人用它来做竹床、竹椅,能够沾染上朝云的“粉汗余香”,也是那里竹器的难得福分。“新愁旧恨眉生绿”,让我们想起“半年眉绿未曾开”,这里隐约再次现出王弗的影子。出身青楼的朝云,自然有其“旧恨”,但她的新愁、旧恨很快就会消弥在繁忙的家务之中,“象床素手熨寒衣”,乃吴均《闺怨诗》中“象床易毡簟,罗衣变单复”的变格。秋与韵律中的“商”相对应,朝云抚起琴来,便将音律调为商声,不断奏出“裂帛”般的悲情,这与第一首诗中的“深院无人剪刀响,应将白纻作春衣”,正是相映成趣。
霜叶萧萧鸣屋角,黄昏陡觉罗衾薄。
夜风摇动镇帷犀,酒醒梦回闻雪落。
起来呵手画双鸦,醉脸轻匀衬眼霞。
真态香生谁画得,玉如纤手嗅梅花。
最后一诗写朝云在冬季时的情态。“醉脸轻匀衬眼霞”、“玉如纤手嗅梅花”都可视作苏轼笔下朝云的标志性动作。“真态香生谁画得”,则是诗人发自内心的感慨。十五年后,朝云在惠州病逝,苏轼《雨中花慢》中的“丹青易画,无言无笑,看了谩结愁肠”,便是对这句诗的回应。
有了东坡先生此等妙词加以宽慰,朝云身体康复、情绪渐佳,自是不待多言,更不需寻求证据。元丰五年(1082)夏天,东坡与朝云一起乘凉,为她续写“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之词,意味她已全面恢复,这才有生个孩子作为挚爱结晶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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