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朱門   》 第9節:二(3)      林語堂 Lin Yutang

  那年夏天,他可憐、難過、失魂落魄地回西安。他沒告訴任何人,衹是單獨受折磨。他大嫂看得出來,他母親也看出來了。
  在一個夜晚,全家人都入睡了,他醒着躺在床上。他祈禱那個少爺善待她,使她快樂,祈求老天別讓她吃苦。這是他惟一的期望。那樣他就感到快樂了。
  他聽到母親的床嘎吱作響,然後是劃火柴的聲音。她的腳步嚮他接近。手上拿着蠟燭,走過來坐在他的床邊。
  她溫柔地撫摩着他。“孩子,你到底有什麽煩惱?”
  經她這麽撫摩,淚水不禁奪眶而出,他傷心地哭,像小時候那樣大哭。自從長大以後,那是他第一次哭。
  他把一切告訴母親。她溫柔地衹想幫助他。
  “你一定要回上海去嗎?你可以留在傢裏,我替你找個好女孩。”
  他還是回上海了,表面上忘記了這件事。但是他母親一直牢記在心裏。
  “飛兒,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現在她端詳兒子的表情說。
  她沒有多說什麽,但是心裏一直惦記着這件事。說起來她很高興見他又戀愛了,自從那次失戀之後,他就一直對女孩提不起興趣。
  現在他並不想寫稿子。他知道讀者想明白剛纔的事件,可是他不急着寫。他和《新公報》約定每個月至少寫六篇稿件,他是按件拿最低的稿費。除非有特殊的事故,他纔打電報。他的文章可以依靠其他記者的報道。在他看完當地第二天的晨報,再去找一切的實情、當事人的名字和出事地點了。他把這叫做“記者的騎墻作品”。他提綱挈領地記載事實之後加油添醋,再用空郵寄出稿件,西安每個禮拜衹有星期三遞送一次航空郵件。現在離星期三還早呢。這次學生示威評述起來真沒意思,不過倒是個很精彩的戲本哩!
  他可以把一連串這種戲劇寫成一本《西安史錄》。西安大大小小的事他都知道。很多事情不但他知道,而且每個人都知道,清楚得不用在報上發表。省主席是個不識字的軍閥,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在爬上今天這個地位以前,吃過多少風沙,民國初年有許多人大字認不了幾個,卻高居省府和中央的要職,他就正是其中之一。有一回他親自頒布了戒嚴令,想通過一個哨崗,他因為穿着便服受到哨兵的盤問。
  “幹你娘的!”他咆哮着。
  哨兵又再次盤問:“口令!”
  “幹你娘!”他又說那句髒話,把哨兵推到一邊,當場就把他槍斃了。
  所以其他官員也學他。凡是有勇氣咒駡他們老娘的,哨兵們都不敢攔阻了。後來連老百姓也依樣畫葫蘆。可憐的哨兵又怎麽知道哪個纔是穿了便衣的長官呢?
  
  想着今天早上認識的那個女孩,他突然有個巧妙的主意,傍晚他就去找藍如水。藍如水是個很特殊的人,大約二十八歲。當李飛參加北伐時,藍如水為了繼續他的學業,到巴黎去念藝術去了。回國時他帶着滿腹的法國菜烹飪技術和法國“油炸蘋果”的做法。
  說起來,他們個性完全相反。藍如水像個富傢少爺,整天玩照相機、畫畫,下下棋和逗逗他的金魚。但是他有一張敏感的臉孔,雪白的皮膚。他對生意和政治都不感興趣,連衹蒼蠅也不敢打。回國之後,他深深認為中國的生活方式中一定有某些地方優於別的國傢,衹不過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李飛卻剛好相反,他從來沒到過外國,可是他認為中國必需改變才能在現代化的世界中生存。李飛會對軍閥的作為感到可笑或者憤怒,但是藍如水卻平淡冰冷,根本沒興趣。雖然對事情看法不同,他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兩個人都酷愛旅行。李飛勸藍如水來古都西安看看。如水本來打算衹住幾個月,結果快一年了還沒走。
  李飛招了一輛黃包車直奔東大街。他在接近滿洲區的地方下了車,走過幾條窄巷,穿過擁擠的人群,纔來到如水和一個朋友麻子範文博的屋前。
  文博的個兒不高,聲音沙啞。有一頭濃密、粗硬的頭髮。雖然有點麻子,不過他的五官勻稱,長得不算難看。你若經常看一個朋友的臉,就不會註意他的缺陷了。通常長麻子的人都很能幹,但也很頑固,很難打交道。也許他們從小習慣了被人咒駡、愚弄,於是長大後采取攻擊的姿勢。文博就是老練、世故、對人冷淡嘲弄、對自己充滿信心,並且很健談,他沒什麽特殊的成就,但交遊廣阔。他打進了藝術圈、社交名人圈,並且結交了不少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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