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八十五回 落木警秋心吟诗绝命 抚棺伤薤露恸哭轻生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自这天起,一连几日,都没有十分好晴天,院子里不住的刮着西风,把树上的秋叶,不时的劈扑劈扑,打在窗户纸上。低一点头,向玻璃窗外看去,靠窗子这一边的一棵洋槐,竟露出许多枝桠。杨杏园心里默念,糊里糊涂,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了,光阴容易,不过搬到此处一年,人事沧桑,也不知有多少变更了。想到此处,郁郁不乐,就是这样望着窗户。天色渐渐昏黑,便见有一块亮光,在窗外隐约可见。仔细看时,原来是天上的月,穿过萧疏了的秋树,更映在玻璃窗上。偶然一看,就象有一块什么金器映着灯光一闪。这窗户是让槐树密密层层掩护着,看不见天日的,今日突然看见天上的月光,这树叶子就落得可观了。正在这时,窗外一阵凶猛的风吹了过去,将落叶刮得沙沙一阵。同时窗上那一道月痕,如筛银播玉一般,尽管摇乱不定。也不过两三分钟,沙沙的响声,已经停住。月光也不见摇动,不过漏月亮的地方,又漏出一两颗星星来了。这屋子本就沉静,加上杨杏园害病以后,听到人说话,就感到一种烦躁。因此大家只要可以省说的话,都极力的去忍耐。于是这后进院子里越发沉静了。
  杨杏园靠了叠被,静静的坐着,倒觉舒服。忽然有人在院子外嘿了一声,接上说道:“怎样这后面屋子里没有灯?”就听见听差答道:“这几天,杨先生每天都不爱点灯,说是好看窗外树里的月亮。”那人道:“你去扭着灯罢。这样黑漆漆的地方,天气又很凉,一点阳光也没有了。”说时,杨杏园屋子里电灯一亮,进来的人,乃是吴碧波。他见杨杏园坐着,因道:“你病得这样,还不减雅人深致,竟会灭了灯来看月亮。”杨杏园微微一叹道:“嗐!我到如今,还有那种豪情?只因为对了灯坐,就非常的烦恼。所以把灯灭了,暗地里坐。你来了正好,请你给我作件事,你把桌上那面镜子拿来让我看看。你当然不会迷信那句话,病人看不得镜子。”吴碧波道:“并不是为了别的,病人看不得镜子。因为害病的人,一定气色不好的。总怕病人看了会烦恼,所以不把镜子给病人,也是医理上所应有的一条。”杨杏园对桌上指了一指,又微微点一点头,吴碧波听了他的话,只得依着他,把桌上的镜子取了过来,交给杨杏园。杨杏园拿了镜子在手,低着头,仔细的看。看了之后,将镜子覆在棉被上,静静的出了会子神。呆着半晌,复又把镜子拿起来,仔细端详一会。于是点了点头,长叹道:“我亦负君君负我。”将镜子交给吴碧波。又道:“索性劳你的驾,请把我写字台右边那第五个抽屉打开,里面有几张相片,给我拿过来。”吴碧波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又照着他的话,将纸袋相片拿了过来,完全交给杨杏园。他将纸袋打开,取出里面的相片,一张一张的拿出来看。后来他抽到了一张六寸的半身相片,两手捧着高举一些,好象是对着表示敬意。碧波在侧伸头看时,相片上是一位慈祥偿梯的老太太。吴碧波知道这就是杨杏园的太夫人。杨杏园到了这时,对着自己的慈母,自不能不更加忆念。只见他两国注视着相片,脸上变了几次颜色,两只眼睛里的眼泪,只是在眼眶上活动,几乎要流将出来。半响,只说了两个字:“唉!妈!”便用两手抱着被里的腿,伏在棉被上。吴碧波也是一个天涯游子,家里一般的有一个孀居多年的老母。看到杨杏园这种情形,不由得自己心里,也替他一阵难过。因拉着杨杏园的手道:“你病体很沉重,应该好好的养病,不要把这种很苦闷的事放在心里。只要你的病好了,你要回去见老太太,那还不是极容易的事吗?”杨杏园伏着好久好久,然后才抬起头来,那棉被上已经有两块湿印了。
  杨杏园执着吴碧波的手道:“老弟,这个时候,不是用空言安慰的时候了。”他说这话,声音极低,手执着吴碧波,却十分的紧。人靠着棉被,两目注视着吴碧波。吴碧波心里很不安,默然半晌,说道:“我劝你不要伤感,并不是空言安慰,正是告诉你养病的要诀。”杨杏园道:“我也不是自己望自己死,但是我觉得生意毫无了。老弟,我们是好朋友,我死后,你当然有一副亲撰的对联挽我。你何妨先写出来,让我亲眼看看。”吴碧波正色道:“杏园,你这种思想,完全不对,连‘亲在不许友以死’,你都不知道吗?”杨杏园道:“老弟,你说这句话,不算我的知己了。我现在是为谁死呢?你以为我情场失败,我就死吗?那决不对。若是如此,我早就死了。”慢慢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再说道:“我到现在,我明白了我不起的原因。一个是我对家庭对事业对朋友,责任心太重,受累过分了。一个是失意的事太多。我一律忍耐,不肯发泄出来,精神上受了打击。再加上病一来,身体和精神,没有法子去抵抗。”说到这里,实在没有气力再说话来解释了,就伏在被上不动。许久许久,然后对吴碧波道:“知己如你,都不免误会我弃亲为友而死,社会上一般人的批评,更不可逃。我就是死了,我真也不安于心了。”吴碧波自知失言,懊悔万分。于是坐在床沿上,对着杨杏园很亲切的说道:“我不是误会了你的意思。不过我觉得我们天涯游子,有白发高堂在家,我们总要保重身体。人的祸福,自己的精神可以作一半主。精神愉快,事情就容易乐观。”杨杏园淡笑道:“这话是人人能说的。但是精神无论如何好,是抵抗不了病的。颜回是个大贤,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周瑜是个大将,还娶着个小乔作夫人,享尽了荣华富贵。然而这两人都短命死了。我到了现在,我是没有挣扎的力量了。”他说着话,把身边一叠相片,就向枕头下乱塞,闭了眼睛,养了一会神。然后睁着眼睛问吴碧波道:“今晚剑生来不来?”吴碧波道:“大概来的。”于是他在被上点了点头道:“请你打一个电话去告诉他,叫他十一点钟到西车站去。”吴碧波道:“那做什么?”杨杏园在身上摸索一会,摸出一个小表来。将表门一开,门后嵌着一个女子相片。吴碧波接过来一看,是李冬青的像,问道:“是李女士要到,派人去接她吗?”杨杏园又点点头。吴碧波道:“你怎样知道?”杨杏园道:“我算来算去,她今天该来了,我正等着她呢。”吴碧波听了他这话,不觉毛发悚然。见他那黄瘦的脸儿,蓬乱的头发,心里那一阵凄楚,就象有一种说不出的一股寒气,直透顶心。反而比病人还难受,有话说不出来。杨杏园有气无力,慢吞吞的说道:“你去问罢。我是真话,并非和你开玩笑。不管对不对,你姑且对他说一说看。”吴碧波也是不忍拂他这一番意思,只得照样的打了一个电话给何剑尘。
  何剑尘以为杨杏园得了什么消息,或者是电报,知道李冬青今天一定来,因此赶着回去,邀了夫人一同上车站去欢迎。到了车站,买了月台票进站,车是刚到。何剑尘夫妻二人,站在月台当中,东张西望,看火车上下来的旅客。只要是个女子,就狠命的看上一眼。一直等人走尽,也不见李冬青的影子。何剑尘还不放心,在头二三等车,都上去看了一看,何曾有什么李冬青的影子?何太太一听说李冬青要到,在家里就计算好,见面怎样招呼,怎样说话,而今扑了一个空,好不扫兴。对何剑尘说道:“你在哪里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糊里糊涂把人拖来,真是冤枉极了。”何剑尘道:“你别埋怨。也许是我们没有接着,她先下车出站去了。”何太太道:“也许是这样。她一下了车,不到杨先生那里去,就会去找我们的。我们赶快走罢。”于是二人赶忙又坐车回去。但是到了家里,也并不曾见客到。何剑尘因怕杨杏园挂念,而且特地去报告。到了那里时,吴碧波正迎出院子来。他一见便问道:“李女士呢?”何剑尘道:“我上了你的当,空跑一趟,哪里有什么李女士张女士。”吴碧波连连对他摇手,又回身指指屋子里,走近一步轻轻的道:“他以为马上就到呢,精神倒好些,现在正睁开眼睛躺着等。若是没有到,把他振作精神的一种希望,又要完全打退回去了。”何剑尘道:“没有到的话,总要告诉他的,难道还让他等到天亮不成?”吴碧波道:“你就对他说,火车误了点,没有到……”说到这里,上面屋子里哼了一声。何剑尘道:“我既然来了,进去看看他罢。若不去看,他也会发生误会的。”于是和吴碧波走进房去,只见杨杏园已将头偏着靠了肩膀睡着了。何剑尘悄悄的在旁边椅子上坐下,随手翻弄他桌上的书籍。忽然看见一部《大乘起信论》里,夹着半截纸条,露在外面。抽出来看时,上面写着字道:“如今悟得西来意,香断红消是自然。”便交给吴碧波道:“你瞧瞧,他这种消极的态度,未尝不是佛书有以致之?”吴碧波道:“学佛原不是坏事。像他这种学佛,犹如打吗啡针治病,那是越治越坏的了。”回头看杨杏园时,只见他闭着双眼,睡在梦里微笑。手握住了被角,握着紧紧地。脸上慢慢紧张,忽然双眼一睁,接着又复闭上。停了一会,睁眼见何吴二人在此,便道:“怎么样,她没有来吗?”何剑尘道:“火车误了点了。”杨杏园微笑道:“你不要信口开河了。先前我对碧波说的话,是神经错乱,胡说的。其实她又没有给信或打电报给我,我怎能知道今晚上来哩?”他已自认了,何剑尘也就不再遮掩,说道:“那也总快来了。”杨杏园道:“其实……唉……不来也好……可也少伤心些。”于是昂头睡着,半晌无言。只觉头上的汗,一阵阵向下落,用手去抚摸时,又没有什么。睁开眼,一只手握了何剑尘,一只手握了吴碧波,慢慢的道:“我简直不敢闭眼了。闭了眼我又做事,又会遇到朋友,又在旅行,又……忙死我了,怎么办呢?”何吴听了他这话,心里都万分难受,当夜并未回家,就在这里胡乱睡下。
  杨杏园也昏昏的睡去,睡得正浓的时候,梦到李冬青穿了一件浅绿哔叽的旗袍,剪着新式双钩短发,站在床面前道:“大哥,我来了。”杨杏园想着,她不会这样时髦的,这梦梦得有趣了。我不要动,一动,就会把梦惊醒来的。李冬青握了他的手道:“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怎样不作声。”杨杏园觉得自己的手,果然被人握着,而且说话的声音,又很清楚。因问道:“我现在是睡着的,还是醒的?”说着话时,随望着南向的玻璃窗启了半边窗纱,望见院子里的那一棵槐树带着一些七零八落的树叶子,露出一带阴黯黯的晚秋天色。这不是梦,这是自己家里了。于是对李冬青脸上仔细看了一看,微笑道:“呀!果然不是梦!不料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人生的聚散,是说不定啊。你的来意,全是为着我吧?事已至此,教我怎办呢?”李冬青不象从前那样避嫌疑了,就握了杨杏园的手,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说道:“你病虽重,精神还好,慢慢的总会好的。”杨杏园点头微笑。将她动身和到京的日期,略问了两句。李冬青说是一个人来的,刚下车先到何家,因为听见大哥身体不好,马上就赶来了。杨杏园道:“多谢你,我何以为报呢?”李冬青听了他的话,默然不语。见这屋子里,壁上挂着佛像,地下放了蒲团,越是有一种感触。李冬青陪他坐了大半天,不觉到了黄昏时候。杨杏园道:“外面什么响,下雨了吗?”李冬青低了头向窗外一看,天上略现两片淡红色的云,三三两两的乌鸦,掠空归去。那些半凋零的树叶子,被几阵风,吹得乱转。因道:“没下雨,是风声。”杨杏园道:“我有几句诗,请你给我写一写。”李冬青道:“不要去枉费心机罢。”杨杏园道:“不要紧的,我不过消磨消磨时间罢了。”李冬青听说,果然搬了一个茶几到床面前来,在桌上拿了纸笔,坐在床边提了笔,等候他说。杨杏园念道:
  可怜茧束与蚕眠,坠落红尘念七年,
  一笑忽逢归去路,白云无际水无边。他念一个字,李冬青写一个字。因为他是一顺念下去的,就不曾拦住他。写完了,李冬青将笔一放道:“这种诗,我不能写。等你病好了,要我写多少都可以。”杨杏园将头抬了一抬,说道:“你不写,我自己来写。”李冬青将左手按住他的肩膀,说道:“我写罢。……”只说了这三个字,以下便哽咽住了。杨杏园又念道:
  王侯蝼蚁各空回,到此乾坤万事灰,
  今日饱尝人意味,他生虽有莫重来。
  李冬青抄到这里,一阵伤心,已是不能抬头。杨杏园道:“冬青,无论如何,你得忍痛给我抄完。这是我一生的大事,你不要忽略过去。”李冬青点了点头。他又念道:
  白发高堂怆客情,三千里外望归程,
  明宵魂断江南路,黄叶村前有哭声。
  莫向知音唤奈何,人生会合本无多,
  只愁残照西风里,为我高吟薤露歌。
  李冬青听他念第三首,不知不觉的,在写的纸上,接连滴了两点水。先还不知道水是哪里来的,后来因为眼睛里滚热,才明白是自己流泪了。直到第四首,是对朋友而发,连送殡都说了。实在不能写了,就伏在胳膊上。杨杏园见她如此伤心,实在不忍再向下说,便默然无语了。李冬青伏在茶几上,半天也不能抬起头。许久,才对杨杏园道:“你如何作出这种诗来?我的心都碎了。”杨杏园道:“你以为我是故意的这样说吗?其实……”他说到这个实字,见李冬青两行泪珠,有如抛沙一般,再也不能容忍,自己也滴下两点泪,一翻身,便向里睡了。
  李冬青手捧那张诗稿,只是呆着,什么话也不说。何太太却打了电话来了,叫听差请她说话。她在电话里说:“李先生,你的行李,车站上还有没有呢?你放下行李就走了,我们又不知道是几件。”李冬青道:“管他几件呢。人都不得了,还管什么行李。”何太太没头没脑碰了一个钉子,却是莫名其妙。问道:“你到我这儿来吗?”李冬青道:“杨先生的病,我觉得太沉重。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吧!”说毕,挂了电话,又走进杨杏园的屋子里去。杨杏园面朝里依然未动,似乎是睡着了。李冬青也不惊动他,只拿了一本书,默然的坐在一边看。看不到三两页,便走近床来,用手抚摩抚摩他的额角。或是抚摩抚摩他的手。但是他是一味的睡,什么也不曾感觉。自上午守到傍晚,中间也有几度人来瞧杨杏园的病,李冬青并不避嫌疑,依然在屋里照料。
  富家骏是旁观的人,却看得清楚。这位李女士自进门以后,不曾吃东西,也不曾要茶水,太是奇怪。到了这时,进屋来看了看杨杏园的病,便问道:“李女士,你不曾用饭吧?”李冬青道:“没有,但是不饿。”富家骏道:“是上午饿到这时候了,岂得不饿。杨先生这病。实在是沉重,但是也没有法子。”富家骏说完这话,心里忽然一动,这话未免过于着实一点。但是李冬青丝毫也不曾注意,沉着脸子道:“可不是吗!听说今天上午医生来了一趟,我想还是催一催医生来吧。”富家骏一面和他说话,一面看着床上的人,不由得浑身有些颤动,强自制定,走到椅子边,扶了椅子坐下,竟忘了应该说什么话了。李冬青本来就懒得说话,心里慌乱,更不能说话,屋子里是更沉寂了。富家骏坐了一会,便自出去。他富氏兄弟,原是不断的进房来看病的,因为李冬青在这里,他们就不进来了。只叫厨子下了一碗素菜面,另外摆两碟子冷荤,送到屋子里来,给李冬青吃。李冬青扶起筷子,只将面挑了两挑,随便吃一点就不要了。
  时间易过,不觉到了晚上九点钟,杨杏园醒了。睁着眼睛,四周望了一望,将手对桌上指了一指,李冬青一看,是指着笔墨。问道:“大哥,你又要写什么吗?”杨杏园点点头。李冬青将笔蘸好了墨,拿了一张信笺过来,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道:“我要自己写呢。”李冬青心想,人是不中用了,让他自己写点东西也好。于是慢慢将他扶起,靠着叠被。先将笔递给他。然后侧着身子摔了纸让他写。杨杏园咬着牙,用力写道:
  事业文章,几人得就,永别不须哀,大梦醒来原是客。
  国家乡党,唯我皆违,此行终太急,高堂垂老已无儿。
  杨杏园 自挽
  李冬青两只手捧着,只把那纸抖战得乱动。杨杏园写完,李冬青的眼泪已经流到两腮上了。杨杏园微笑道:“呆子,哭什么,迟早都是要回去的。你还拿一张纸来,我的意思还没有尽呢。”李冬青一面指着眼泪,一面又拿了一张纸来。杨杏园又做了第二副挽联,写道:
  生不逢辰,空把文章依草木!
  死何足惜,免留身手涉沧桑!
  杨杏园 再自挽
  把笔一扔,长叹一声道:“可以去矣。几点钟了?”李冬青把手上的纸放在茶几上,两只手握住他的手,哽咽着道:“哥哥,你去不得啊!你的大事,一件也未曾了啊。”杨杏园先流了几点泪,后又把手抬起,要擦泪。李冬青一手抱着他的脊梁,一手抽了手绢,给他揩泪。杨杏园收了泪,放出淡淡的笑容,两边腮上,有一层薄薄的红光。因道:“好妹妹,你不要搅扰我,你去给我焚好一炉香,让我定一定心。”李冬青信以为真,就在抽屉里寻出一包细劈的檀条,在书架上拿下那只古钢炉焚起来。焚好了,送到床面前茶几上。只见杨杏园掀开薄被,穿了一套白布小衣,靠了叠被,赤着双脚,打盘坐着。两手合掌,比在胸前。双目微闭,面上红光,完全收尽。见李冬青一过来,他眼睛要睁不睁的,看了一看,于是两手下垂,人向后靠。李冬青知道他学佛有些心得,不敢乱哭。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已细微得很。不觉肃然起敬,就跪在茶几前,口里道:“哥哥!愿你上西方极乐世界。”再起来时,杨杏园两目闭上,他已然圆寂了。
  李冬青在屋子里和杨杏园说话时,富氏兄弟几次要进来,又退了出去。富家驹站在窗子外,把身子一闪,只见李冬青在地板上跪下去,很是诧异。及至她起来时,只见她伏在床沿上,已哭成泪人儿了。便隔了窗子问道:“李女士,杨先生怎么样?”李冬青原还不曾放出声来。有人一问,就哽咽着道:“他……他……他去了。”只这一声“去了”,再禁不住,就放声大哭起来。富家驹嚷道:“你们快来啊,杨先生过去了。”本来这里的人,都提心吊胆,一听说杨杏园死了,大家都走进房来。连听差厨子车夫都站在屋子里,望着床上垂泪。富氏兄弟,总算是学生,就各念着愁容,对杨杏园三鞠躬。接上在屋子里乱转,不住跌脚叹气。听差忙得去打电话,到处报告。还是厨子说:“大家别乱。问问李小姐,杨先生过去多少时候了,也好记个时辰。”李冬青道:“大概有十分钟了。他是清清楚楚,放心过去的。你们瞧,瞧,瞧!他……他……他不是象参禅的样子吗?”说时,用手指着那涅槃的杨杏园。富家驹道:“我以为他学佛,是可以解除烦恼的,不料他先生竟是这样撒手西归。”说毕,也是牵线般的流泪。一面掀袖口看了一看手表说道:“正是十点刚过去,十二时辰之末。”一言未了,只听院子外,有一种颤动的声浪,由远而近。喊道:“杏园老弟,好朋友,你你你就这样去了吗?”那何剑尘满脸是泪珠,跌跌倒倒,撞了进屋来。他一见杨杏园这样,反不能言语,就走上前执着富家驹的手,相视放声大哭。这一哭,李冬青更是伤心了。大家哭了一阵子,何剑尘见杨杏园的尸身,还是坐着,因对李冬青道:“他虽皈依佛教,究竟未曾出家,这样不成样子。”李冬青点点头,大家就走上前,牵开被褥,将杨杏园的尸身放下。
  这个时候,一班故友,男男女女都来了。何剑尘有事走出院子去,顶头碰到吴碧波。电灯光下,见他愁容满面。何剑尘叫了他一声,他倒放声哭起来了。何剑尘牵了他的手进屋,他看见纱帐低垂,里面躺着个其白如纸的面孔,不住顿脚问何剑尘道:“你是什么时候接到电话的?”何剑尘道:“我没有接到电话。我编稿子的时候,只是心神不宁,我心里一动,莫是杏园不好吧?于是我丢了事不办,特意走来看看。不料一进门,就听到里面一片哭声,人已经过去多时了。”吴碧波道:“他的后事怎么样呢?”何剑尘道:“他是一点积蓄没有。但是有我们这些朋友,还有两家报馆东家,几百元是不成问题。可怜他卖文半生;殡殓虽不必从丰,也不可太薄。也用不着阴阳生僧道之类,也不用得焚化纸钱,只是给他开一个追悼会就行了。他虽没有遗嘱,他生前的论调,就是这样。照他的主张去办,我想他英灵不远,一定同情的。”李冬青不等吴碧波答话,就插嘴道:“就是这样好。依我说,连杠夫都不用。只用一辆长途汽车,把灵柩送到义园,然后由朋友抬到地上去。我,我,我就愿抬一个。我对他是无可报答,只有这一点敬意了。”说着又哭起来。何剑尘道:“这话很对,我们也主张这样办。这些后事,我们朋友都竭全力去办,你不要挂心,我们总会办得好好的。”李冬青什么话也不说,蓬着一头的头发,坐在杨杏园素日坐了写字的椅上,只是流泪。大家分头去办衣衾棺木,闹了一夜到天亮,大家都乏了。李冬青哭得成了一个傻子一样,什么话也不说,而且嗓子也哭哑了。说一句话,一大半是嗳嗳之声。她把两只胳膊,放在椅靠上,十指互相交叉,头偏了靠着右肩,就是这样望了床上,目不转睛。何剑尘见她那种样子,脸子黄黄的,煞是可怜。便道:“李女士由汉口来,在火车上已经累了两晚。昨晚又是哭了一宿,精神实在困倦了,不如去睡一会子罢。”李冬青摇摇头。何剑尘道:“这时没有什么事,不如休息一会。回头寿材来了,就可以预备收殓,应该由李女士在旁边照应,所以这时还是先睡的好。”李冬青一听这话也是,现在也顾不到什么仪节,就在外面沙发椅子上斜躺下。不多一会工夫,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挤了满屋子的人,何太太和朱伯桐女士也来了。
  李冬青和朱韵桐还是别后初见面。都不能有笑容,只是拉了一拉手。朱韵桐叹气道:“想不到杨先生就是这样下场。前几天我们在西山请客,他也到了,还逗着我们说笑话呢。”李冬青昨天曾听到何太太说,朱韵桐和吴碧波订了婚,现在她左一句我们,右一句我们,当然是兼指吴碧波而言。人家多们亲密。也叹了一口气道:“人生如朝露,真是一点意思没有。我现在觉得他学佛,大有理由在里面了。”何太太和朱韵桐极力的劝她一顿,她也觉心里宽慰一点,偶然站起来,只见七八个人吆吆唤唤。抬着一口棺材,直送进里面院子里来。李冬青看见棺材,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泪珠向下直滚。何太太拉着她的手道:“人已去了,伤心也是枉然。你不要这样闹,苦苦的伤坏了自己的身子。本来呢,大家相处得很好的人,忽然分手起来,心里自然难过。莫说是你和杨先生象手足一样。就是我们,也觉可……”可字下还不曾说出,劝人的也哭起来了。那屋子里,何剑尘早已指挥人将杨杏园殓好。本来用不着等时候,所以即刻就预备人格。吴碧波悄悄对何剑尘道:“入棺时候,我看最好是避开李女士。不然,她看见把人送进去,格外伤心,也许出什么意外。”何剑尘道:“这个时候,要她离开这里,是不可能的,有什么法子,让她避开呢?”吴碧波道:“我倒有个法子。可以把杏园的书件文稿,一齐送到前面屋子里去,请她去清理出来。就说我们要把他的得意之作,列个目录,登在明日的报上。如此一说,她必然尽心尽意去清理的。那时候就可以轻轻悄悄把杏园入棺了。”何剑尘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办罢。”于是把话对李冬青说了,还要朱女士何太太二人去帮忙。
  李冬青信以为真,在杨杏园屋子里,搜罗了两篮子文件,到前面去清理。李冬青认为这事很是重要,仔仔细细的在前面料理。检了约有一个钟头,忽然听到隐隐有一片啜泣之声。心里一动,忽然想到要到后面去看看,于是就走出来。何太太一把拉住道:“那面乱七八糟,人很多,你不要去罢。”这样一来,她更是疑心,把手一摔,向后院子就跑。走进那篱笆门,就看见上面屋中间,用板凳将棺材架起,许多朋友,围了棺材流泪。几个粗人抬了棺材盖,正向上面盖住。李冬青忘其所以了,将手一举,乱嚷道:“慢着,慢着。”一面如飞似的就向里面跑。不问好歹,一头就向棺材头上撞去。何剑尘见她跑进来的时候,情形不同,早就防备着。等她向前一奔,身子向前一隔,李冬青这一撞,正撞在何剑尘胸口上,把他倒撞得倒退了几步。何太太和朱女士都赶上前,各执着她一只手,苦苦的相劝。李冬青哭着道:“何先生吴先生都是朋友呀,为什么不让我和他最后见一面呢。打开盖来啊,打开盖来呀,我要看一看。”说时,尽管向前奔,别人哪里拉得开。吴碧波拦住道:“李女士,您别忙,请听我两句话。这话,我也对杏园说过的,就是亲在不许友以死。李女士这样的苦恼,就不替老太太想吗?见一面的话,原无不可。但是要知道,不见是可惨,见他睡在那里面,更可惨了。我们都不忍多看呢,况是李女士吗?”这几句话,倒打入了她的心坎,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猛然一转身,跑进里面屋子里去,伏在桌上放声大哭。大家和杨杏园都是朋友,自然都不免有些伤感,所以李冬青那样哀哭,不但禁止不住,引得各人自己反哭泣起来。混闹了一日,大家都疲乏已极,一大半朋友,都在这里住下。因为李冬青不肯走,朱韵桐女士也在这里陪着她。
  又过了一天,正中屋里已布置了灵位。棺材头上,便挂了李冬青所献的加大花圈。花圈中间,是原来杨杏园的半身相片。屋子半空,正中悬了一根绳,挂着杨杏园自挽的两副对联。灵位前的桌子上,挂着白桌围,上面只有一个古钢炉,焚着檀香。一只青磁海,盛了一杯清茶。一列摆着四大盘鲜果,两瓶鲜花。李冬青穿了一件黑布夹袄,一条黑裙子,一身都是黑。蓬蓬的头发,在左鬓下夹着一条白头绳编的菊花。她本来是个很温柔沉静的人,这样素净的打扮,越发是凄楚欲绝。她不言不语,端了一张小方凳,就坐在灵位旁边。两三天的工夫,就只喝了一碗百合粉,两碗稀溜溜的粥,不但是精神颓废,而且那张清秀的面孔,也瘦得减小一个圈圈儿了。这日下午,何太太自家里来,看见正屋里那种陈设,旁边坐了这样一个如醉如痴的女子,也替她十分可怜。走进来,李冬青望着她,只点了点头。一手撑着灵桌,托了腮,依然是不言语。何太太道:“李先生,我看你这样终日发愁,恐怕会退出病来。今天下午,到我家里去谈谈罢。”李冬青摆了一摆头,轻轻的说道:“我一点气力没有,懒于说得话,我不去了。”何太太道:“我是天天望您到北京来。好容易望得您来了,一下车,就到这儿来了没走。我有许多话要和您说,可是一句也没有谈上。您瞧,我可也门得难受。您就瞧我这一点惦记您的情分,也不好意思不去。”李冬青明知道她这话是激将法。无奈她说得入情入理,未便过于拂逆。便道:“不是我不和你去谈谈。但是我丧魂失魄,语无伦次,要我谈也谈不上来的。”何太太道:“就是因为您精神不好,才要您去谈谈。也好解一解闷。”
  李冬青心里虽然十分难受,表面上也不能不敷衍何太太。只得和朱女士一路,一块儿到何剑尘家去。当时也不觉得怎样,不料在吃晚饭的时候,李冬青手上的筷子,落在桌上,人已坐不住,就向旁边一歪,倒在地板上。何太太和朱女士连忙过来将她搀起,只见脸色白里变青,双目紧闭,嘴唇带了紫色。何太太跳脚道:“不好哟!不好哟!”何剑尘道:“不要紧,这是她两天劳累过分了,人发晕。”就叫老妈子搀她到床上去安息,一面打电话叫医生来看病。据医生说,也是不要紧,不过精神过于疲倦,要多休息几天。何剑尘是格外体谅,自己搬到书房里去住,却在何太太隔壁屋子里,另外设立了一张小铁床,让李冬青在那里睡。
  李冬青当天晕倒以后,到晚上八九点钟,也就清醒过来。无如人是累极了,竟抬不起头来,眼睛里看的东西,仿佛都有些晃动,只好微微的闭着眼。何太太几次进房看她,见她闭着眼睡着,也就不作声。不过枕头上湿着两大片,她的眼角,也是水汪汪的。何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也难怪人家伤心。”说到这个字回头一见她两颗泪珠流到脸上,就不敢作声了。当时拿了一点女红,就坐在这屋子里做,陪伴着她。一直做到十二点钟,李冬青才缓缓的睁开眼来。何太太便问道:“李先生要喝点茶吗?”李冬青摇摇头。“眼睛却尽管望着窗户出神。何太太问道:“李先生,你望什么?”李冬青道:“很奇怪,我似乎听到有人在窗户外面叫我的名字。”何太太道:“没有,谁有那么大胆呢?”李冬青道:“刚才有谁进了屋子吗?”何太太道:“没有。我坐在这里也没有动身。”李冬青道:“那大概是梦了。我看见杏园走进来,摸着我的额角。他说病不要紧,不过小烧热罢了。他还是那个样子……”李冬青只见何太太听了,脸色都呆了,只是睁着眼看人。她想起来了,她是害怕,就不向下说。何太太道:“怎么样,杨先生说了什么吗?”李冬青道:“我看你有些害怕,我不说了。”何太太道:“怕什么?我和杨先生也熟得象家里小叔子一样。只因是刚才李先生说话,我也仿佛听见有杨先生说话的声音,所以我听下去呆了。”李冬青道:“咳!人死如灯灭,哪里还有什么影响?这不过我们的心理作用罢了。”何太太见她说话渐渐有些气力,就让她喝了一碗稀饭。何太太因为大夫说,李冬青的病并不怎样重要,所以也不主张她进医院。以为在家里养病,究竟比在医院里便利,而且也不至于感到孤寂。李冬青自己是精神衰败极了,哪管病在哪里养,所以静静的在何家养病,关于杨杏园的身后事务,由一班老朋友去料理,并没由她操一分心。
  光阴易过,一眨眼就是十天过去了。李冬青身体已经大好,据何剑尘说,明天就和杨杏园开追悼大会,要公推李冬青做主祭人。李冬青道:“这是我不容推辞的。不过我想另外做一篇祭文哀悼他,我要单独的祭一祭才好。”何剑尘道:“李女士身体是刚好,还要这样去费心血吗?”李冬青道:“我和他的文字因缘,这是最后的事,我想我就费些心血,也是应该的。”何剑尘想了一想,点头道:“那也好。追悼会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我想把白天的钟点,缩短一小时,李女士就可以在四点钟另祭。”李冬青道:“缩短时间,那倒不必,就是晚上去祭也好。我不过表示我对死者的一点敬意,时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何剑尘道:“晚上祭也好。不过李女士的祭文,不要洋洋万言才好。作得太长了,念祭文的人,恐怕有些念不过来。”李冬青道:“我想请何太太念一念,何先生答应吗?”何剑尘道:“那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她肚子里的字有限,她能念得过来吗?”李冬青道:“大概行吧。让我作好了之后,把祭文的大意,对她先讲一讲。她自然会念了。”剑尘道:“好,就是这样办。我今天下午也不在家。李女士可以到我书房里从从容容去做。我想李女士这篇文章,一定是很沉痛的,我很愿先睹为快呢。”李冬青却淡笑了一笑,没有作声。在她这一笑,究竟是哭是笑,也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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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第十四回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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