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八十八回 大示威國民開會 小受罰紳士說情      李涵秋 Li Hanqiu

  且說雲麟送了衆客去後,他因為忙碌了一天,精神上不無覺得有些疲倦,當晚便早早休息,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方纔醒轉。心裏終記挂着國民大會事,也就不敢再睡,一咕碌兒翻身跳下床來,穿好衣服,命人去打水洗臉。洗過了臉,又吃了些點心,始慢慢的走出門外。……這當兒街坊上,非但人傢門多未開,路上還沒有人行走。他曉得出來太早,即便到了教場,也是空着。與其在那裏拱候開會,不如先往曠野地方,吸吸新鮮空氣。主意想定,遂任意的揀那空曠地上閑逛。到附近一個森林最密的所在,流連許久,然後嚮教場而來。到了教場,各茶館已漸漸上市,他便在漢陽樓樓上,揀了一個座位,憑窗遠眺,風景到也很佳。不上一刻功夫,但見那教場裏的人,愈聚愈衆,忙把手錶一望,知去開會之時已近,趕即叫堂倌帶了一碗面,狼吞虎咽,吃得幹幹淨淨。正在那會鈔時候,忽聽軍樂聲音,遠遠地隨風送到,也就忙忙的跑下樓梯。說時遲,那時快,他纔走到門口,那一隊一隊學生,如同雙竜出水一般,打着各校的校旗,從面前經過,嘴裏還唱着什麽抵製劣貨的歌句兒,一種誠肅之容,令人見了,不由而然的頓生敬意。他暗自念道:像這些青年學生,竟肯犧牲莫大光陰,來幹這愛國的舉動,可謂難得。我不知當世的一班人,對於他們,可羞煞否?雲麟一面想,一面便跟隨在後,嚮前直進。無巧不巧,在旁邊忽然有人道:“雲先生雲先生,你來了麽!好了,各團體已差不多到齊了。”
  他正走路,不提防有人喊叫,擡頭瞧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那個朱成謙。見他身上還佩着醫學公會和國民大會籌備員的徽章,隨即也就嚮人叢裏擠出來跑到他面前招呼道:“成翁今天為這事,到很辛苦的。”朱成謙道:“說不得要吃這日辛苦,兄弟也是國民一份子,國傢被強鄰欺侮到極點,我們若再圖安逸,不想出法子來和他們抵抗,還能算得個國民麽?”後來又低低接着說道:“不瞞老哥說,兄弟新近學抽一兩口鴉片煙,每夜都要到東方發白纔睡。今早因為趕到這裏來有事,連眼皮兒也不曾閉一下。”
  雲麟道:“成翁既曉得有事,何不預先早點睡,就可以早點起了。”朱成謙道:“老哥還是個門外漢,所以不知道吃煙的苦衷。大凡吃煙的人,睡早了睡不着,睡遲呢,怕的這時正在好睡,我誤了會裏事不打緊,難免人傢不說我做事荒唐。何況我還想藉此出一出頭。若擔了這荒唐不美的名詞,將來如何在社會上混飯吃!”雲麟道:“這話不錯。成翁吃煙,究竟在外面呢?還是在傢裏?”朱成謙道:“日間貪圖和那些煙朋友談談天,大率在外面吃的多。到了夜間,便在傢裏。老哥如若有工夫,早晚我來約你到一個秘密地方去坐坐。”他正說得高興,忽然聽得鈴子望玎玎的搖個不住,雲麟道:“開會了,我們改日再談罷。”
  隨即和朱成謙同到會場去。諸君閱書至此,可知道這會場為什麽要設在教場那個地方呢?因為教場那個地方,係新舊二城適中之所,面積很廣,可以容納若幹人衆,此次開會,本不着重形式,大傢遂揀了這個地點,分班露天講演,勸人不用劣貨,就是消極抵製辦法。雲麟這時分開衆人,擠了進去,覺得耳朵裏所聽的,無非是老生常談,並不曾有什麽新鮮的意思。且嫌過於激烈,深恐官廳派人出而干涉,反為不美,因此也就走開了。最後到了一處,那聽講的人,好比圍墻仿佛,想一點隙縫兒也沒有,掌聲格外拍得震天價響,他知這裏演說的,絶不是無名小輩。遂存了一種驚奇好弄的念頭,死命的嚮前鑽入,要想親一親這人丰采,究竟是何等腳色。誰料用盡平生氣力,仍然扳搖不動,好容易等着一個人擠出來小便,他纔補上這缺。然而他雖補了這缺,叵耐距離講臺還遠,臺上站的人,到底不甚看得清楚。幸喜遠遠地已望見那人是個大鼻子。驀然一想笑道:“我猜着了,那人一定是社會上無人不知的孔大鼻子孔小安。怪道個個人都喜歡來聽他演說呢。”
  不談雲麟在那裏私下計議,單講孔小安站在臺口大聲喊道:“諸君諸君,今天開會的宗旨,沒有……不曉……為的是抵製劣貨的,其實在小子看來,抵製二字,用的萬不確當。”話還沒完,大傢聽了均個個詫異。這時候獨雲麟明白他另有一種理解,不然他不敢下此險語,緻犯衆怒,衹俯首靜聽他往下講。果不其然,他又接着說道:“人人都說要抵製,我偏說抵製的不好,豈不是違背輿論嗎?我既違背了輿論,人不疑惑我做某國的漢姦,也要駡我是個涼血動物。然而在我卻有一言,願貢獻於諸君之前,請諸君暫時將疑我的心,駡我的話,權且擱起,聽我慢慢講來。”他當場誇下了這大口,雲麟到很替他捏一把汗,以為萬一理由不充足,豈不當面被人吐駡。後來又見他從容不迫的說道:“諸君可知我們中國為什麽貧弱到這步田地呢?我們中國貧弱到這步田地,皆由於不曉得振興實業的緣故。假使一個個曉得振興實業,製造出來的物品,又比人傢好,不但我國的利權,不至外溢,而且外人還要爭來購買,那末國何愁不富,兵何愁不強。無如我國人民,醉生夢死,財政凌於紊亂而不知整,國勢亡於眉睫而不知懼,日惟以爭權奪利,互相殘殺為能事,照這辦法,近則朝鮮,遠則埃及,怕的就是我國榜樣。幸虧某國不肯取消廿一條密約,警醒我國人民,大傢纔群起愛國,否則一個個還朦在鼓裏。然則我們當視某國為好友,不當視某國為仇敵,急起直追,輓回利益,尚屬未晚,他日國貨果能暢銷全國,外貨即不拒而自絶矣。今日之會,謂之為提倡國貨則可,謂之為抵製劣貨則不可。諸君其以小子之言為然否?”
  他纔說畢,還未躍身而下,那喊好聲,拍掌聲,圍場中又復四起。雲麟等他下了臺後,忙嚮前握着他手道:“孔先生可認得我麽?適聆偉論,卻抵得一篇警世文章,佩服佩服。”小安當下望了望,也笑着說道:“尊駕敢莫姓雲,大號是趾青兩字。”雲麟道:“在下便是雲趾青。”小安道:“我們好像在那裏會過一次,現在已記不清楚。即未會過,我早已聽見令親伍晉翁說足下是個詞章傢,早晚我們那裏又是詩社的社期,屆時當裁箋奉約,務懇加入,做個文字知己,一來使我們會中多添一個騷壇健將,二來也讓那些同志的,瞻仰足下的筆墨。”
  雲麟道:“謬承奬許,愧弗敢當,好在我終日不出戶庭,倘遇寵召之時,定然趨前領教。”他們談了半天,忽聽東北角上,呼打之聲,不絶於耳。登時鴉飛鵲亂,有的跑去瞧看熱鬧的,有的畏禍早已先走的。雲麟因為同孔小安站在一起,不好露出倉皇形色,強作鎮靜道:“我不解這些人,既然為着愛國而來,為何又彼此發生了衝突?”
  小安道:“趾翁難道不曉得我們中國人的特性麽?私鬥則勇,公鬥則怯。即以今日在場幾千人而論,我敢說熱心愛國的,沒有一兩個,他們好比學校裏那些頑皮學生,老師儘管在臺上苦苦講,嬉笑的還是嬉笑,皮臉的還是皮臉,也不拿耳朵去聽一下。中國不亡,更待何日。然則他們又跑得來幹什麽呢?他們跑得來,總以為教場裏開這國民大會,一定是和頑把戲仿佛,到不可不前來瞧看。其實他們把這事誤會了,及至大傢到了會場場內纔覺得有什麽趣味,還不是你擠我,我擠你,推推倒倒,頃刻間就吵鬧起來。他們既不曾到過會場,又焉知道會場中秩序。趾翁如不相信,可隨我往那裏調查,便有個水落石出。”
  雲麟道:“我們中國人卻有這種心理,先生所說,真不冤枉他們。”當下遂跟在小安後面,到那裏調查事實。走不上一箭路,劈面來了一人,小安見是朱成謙,忙問道:“成謙兄你可是從打架那地方來的?”成謙道:“何嘗不是。”雲麟這時也就搶着問道:“他們為甚事要打架呢?”成謙道:“不談了。今天開的會,雖不見得有甚效果,然而秩序卻還不亂。偏生那個王實甫,帶了幾個朋友,虎也似的衝進來,衝出去,知道他的利害的,早已遠遠離開,不知道他的利害的,竟不許他自由出入。因此始則駡,繼則打。無巧不巧,旅部裏有一隊兵士從此經過,見他們打得頭破血出,當即把王實甫一幹人帶回去了。”雲麟道:“王實甫何以這樣利害?”
  小安道:“他本是個世傢子弟,自幼兒即不歸於正。後來又和那些流氓在一起,常常的在外邊惹是生非,我早知他要闖大禍,卻不料因為今日這樁事,竟被兵士們捉到旅部。他雖沒有槍斃的罪,那苦也夠吃了。”成謙道:“現在有了救星了,聽說張韶齋、盧子成、黃漢輔預備用報館名義,聯名去公保,大約總可以保得出。”小安道:“不行不行。黃旅長生性梗直,在我們地方上,專以鋤強扶弱為己任,莫說他們這種的小報館,就是大總統有信來說項,衹要情真罪當,他也未必徇情。我預先放個屁,你們過後看罷。”成謙和雲麟齊說道:“如果保不出,也是他惡貫滿盈了。”
  小安道:“古語說得好: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雖同實甫是個熟人,然而他的孽既是自作,又遇見了這個對頭,連我也沒有法想,他衹好怨他自己罷咧。”說着運署裏已放午炮,大傢知道為時不早,再四面一望,那到會的人,早已風流雲散。雲麟當下便嚮小安告別。小安道:“難得大傢今日在此相會,我請趾翁到惜餘春去小酌,奉煩成翁作陪。二位務必賞臉。”雲麟見他情意懇摯,也就不好推托。其時朱成謙附着小安耳朵說了幾句,小安道:“既這說法,我不留你了。”成謙遂笑嘻嘻的嚮他二人說道:“改日我做東道,請你們暢聚,此刻恕我不陪你們。”隨即喊了一輛黃包車,拱拱手跳上車而去。
  小安見朱成謙已走,忙對雲麟道:“趾翁可知他說的什麽話?”雲麟道:“想必他要回去過癮了。”小安道:“不錯不錯,當這禁煙功令綦嚴時代,他還不自檢束,在外邊大放花燈,我很替他可怕。”他二人一面說,一面走,不多一會,已進了惜餘春的門。小安正欲揀個座頭坐下,卻巧那邊房間裏有一人招呼小安道:“小翁何不就在這裏坐。”小安見招呼他是孫淑庵,說道:“淑翁就是一人麽?我還同一個朋友呢。”孫淑庵道:“小弟正苦寂寞,多一人更好談談。”小安道:“也好。”隨時將雲麟邀入,代他二人介紹說:“這是孫淑庵先生,這是雲趾青先生。”他倆又謙遜了半會,方纔入座。淑庵見雲麟儀表不俗,笑着問道:“趾翁近來在什麽地方得意?”雲麟剛要回答,小安搶着答道:“你曉得趾翁是誰?就是當日伍晉翁所談的他是大詞章傢,今天在會場上不期而遇,所以拉他到這裏來一敘。”
  淑庵道:“失敬失敬。趾翁如有興致,何不請入我們冶春詩社。”小安道:“還要你說麽,我早已約過趾翁了。”說畢,便命堂倌帶上了酒菜,三人遂淺斟低酌起來。淑庵道:“聽說王實甫已被旅部裏的兵士帶去,卻不知將來怎樣發落?”小安道:“他是自討,還能怨誰。”他們正在談話的當兒,雲麟一眼瞧見櫃臺裏有個駝子,一手剝蝦仁,一手在那裏同人對弈,心裏很為納罕。隨問小安道:“這駝子是店裏什麽人?”
  小安道:“他就是個店東。你不要瞧不起他,他也會做兩首歪詩,下兩手臭棋。從前因為好風雅,把資本完全歇得幹幹淨淨,目下可算在此躲風雨,他仍然不改他的常度。”雲麟道:“此人到也難得,倘遇見做小說子的,把他的所有事實,寫入小說裏面,到是好好的材料。”小安道:“如果有人代他做小說,他還不是感激涕零麽。三代下惟恐不好名,他偏生因好名而受纍。足見名之一字,誤人匪淺。我們嗣後到要與他疏遠些纔好。”淑庵道:“你又來說瘋話了。天下事斷沒有兩全的,有了名就沒有利,有了利就沒有名。至於名利兼收,我怕的千百個不知可有一個。”雲麟道:“二公議論,各有至理,真令我五體投地。”小安道:“此時座客皆散,我們可以帶飯吃罷。”
  當下大傢遂飽餐一頓,忙會了賬,彼此才分手而別。過了幾日,外邊果沸沸揚揚,說黃旅長已勒令國民大會解散,將那肇事的王實甫,送往縣署監禁。這消息傳到雲麟耳朵內,不由的長嘆了一聲道:“官廳抑製民氣,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假使姓王的不授人以隙,他未必敢猛浪下這道命令。千不怪萬不怪,總怪那姓王的是個害群之馬。害馬不除,終久是地方上心腹之患。我這時到覺得報界諸君,聯名公保,反嫌多事。幸虧旅部裏不曾允許,萬一允許將姓王的釋放,怕不是依然故態復萌,畢竟小安的眼識不差,事前便料到他們要討沒趣。從此以後,不問時局怎樣,我惟有教女養親,與老妻等享着家庭幸福罷了。……”說也奇怪,他抱了這種志願,真個杜門不出,連淑儀那裏也不去一下。偏生這天早起,他的傢人忽然拿着一張名刺進來,說是有客要見。雲麟見名刺上寫的朱六奇三個字,想了一會,不認得此人,當即囑咐傢人道:“你可說我此時有事,沒有工夫見客。”
  傢人道:“我何嘗不是這樣回他的,他說請你傢少爺出來談兩句,絶不耽擱多大工夫。我沒奈何,纔進內通報。”雲麟道:“你可請他廳上坐,我立刻出來。”其時紅珠在旁說道:“你說不認得他,他或者認得你。”雲麟道:“這也難講,會見面,就可明白。”說畢,便匆匆跑往前面。六奇見着雲麟,忙站起身來說道:“雲先生,我此來很覺得冒昧的。然有一事要求先生援手,遂不能顧及冒味兩字,尚望原諒。”雲麟道:“足下有何事見商,不妨說出。如能夠為力,沒有個做不到。”六奇道:“此事卻與我無涉,我是代我們傢兄奉求先生的。”雲麟道:“令兄是誰?”六奇道:“傢兄叫做朱成謙。”雲麟道:“令兄和我是熟人,他有事自己為何不來,到煩足下來做代表。”六奇道:“他能來到沒有事了,他昨晚在外邊已被人捉將官裏去。”雲麟驚訝道:“究竟為什麽事被人捉去?”六奇道:“聽說是為的吃煙。”
  雲麟道:“煙這樣東西,本來是個違禁物,如何能在外邊明張旗鼓的吃,令兄忒也膽大,何況我們揚州這一班打光蛋的,天天專想敲這些竹杠,遇着了花幾個還好,不然就要驚官動府,令兄也是個當地人,難道這些玩意兒都不知道麽?如今生米已煮成了熟飯,足下究竟想打什麽主意呢?”六奇道:“這縣知事和令親伍老先生最好,兄弟似懇先生往令親那裏,求他老人傢進去說說情,包管可以沒事。”雲麟道:“既這樣說法,我停一會兒就去,足下且請先回。”
  六奇見雲麟滿口應承,方纔欣然辭出。臨行時還托了又托。隔不上一兩天光景,那縣署裏果然衹罰了朱成謙兩塊錢罰金,此案便已了結。在下著書至此,到要繞轉這枝筆,將成謙如何吃煙如何被捉的情由,先行補敘一下,免得諸君說我這部書有許多漏洞。原來朱成謙在那睏窮的時候,白飯且常常不得吃,那裏還有錢再去吃黑飯。自從他得了堂弟六奇接濟,一天便好似一天,不但生活上足以支持,而且營業又異常發達。他因此稱心滿意,把以前所受的窘況,一古腦兒付與東流。不時的偕了知己二三,嚮那些煙窟中走動走動。其先本因為玩笑,到後來竟刻不能離。好在他手頭已不拮据,遂亦安之若素。不過年分愈久,煙癮愈深,一天縱不吃上兩把煙膏,至少也須七八錢方能過癮。然而他煙雖濫吃,到也選擇地方。在揚城柳巷西邊,有一個秘密所在。論房屋呢,也不過對合兩進,其中卻陳設得精緻非常。大門外邊貼了張公館條兒,不知道的絶不敢亂入。這主人係前清秀士,後因失館,不得已藉此謀生。所喜歷年來獲利恆生,比較教那窮館裏,大有天地之別。況來往的一班煙客,又是商界居多。如遇生人,則一概謝絶。
  成謙雖跑了好多處,並不曾覓到這個巢穴。可巧這天在街上閑遊,被一個開木行的朋友拉了去。他到了那裏不覺暗自欣喜,以為像這地方,纔可坐得。當即托那朋友嚮主人翁介紹,主人自必歡迎。由是由疏而親,由生而熟。每逢傍晚,輒來這裏狂談。那些煙客們得他以破寂寥,也很和他親熱。常言說得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當兒煙禁正是森嚴,一天都有十幾起煙案。為成謙設想,大可以暫時裹足,避一避風頭。俟風浪稍平,然後再行前往,庶不至於冒險。偏生他自以為是,覺得那地方秘密非常,絶不會發生什麽意外,仍舊是我行我素,不曾離過一天。誰料樂極生悲,這晚又到了那個地方,房間裏連煙客也看不見一個,忙嚮主人問道:“今天他們何以不來?”主人道:“他們聽見外面風聲很緊,一定是躲在傢中。我看朱先生要吃趕快吃幾口煙,莫要像平時那種逍遙自在,玩到三更半夜纔走。老實說,不鬧出岔枝兒來便罷,萬一鬧出岔枝兒來,大傢場面上均不好看。”
  成謙聽了那主人的話,笑對他道:“你也過於膽校還有什麽怕頭,便是有人到這裏來抓煙,充其量來無非把你我帶往公庭罰幾文罷咧。除得這一樁,難道還會槍斃不成?要照迷信講,左眼跳財,右眼跳禍,我右眼打大清早上起,一直跳到此刻,應該我要闖出禍來。如何我還是好好的,足見迷信這件事,完全靠不住,”主人道:“你先生到說得好,抓了去不過罰幾文。要曉得我們吃這碗飯的人,天天擔驚受怕,尋得起,卻歇不起呢。”
  成謙道:“我也是說了玩玩,那裏會到這步田地。”正說着早已打了幾個呵欠。他知煙癮已到,忙嚮那張煙炕上橫躺下來,手裏拿了一根鋼簽,將煙燒得有蠶豆大,裝在煙斗上,呼裏呼嚕的嚮嘴裏吸。吸了有幾十口,精神始覺復原。登時他又高興起來,遂低低唱了一套黃腔走板的秦瓊賣馬。他在這裏唱着不打緊,到把主人翁急得無可如何,衹有嚮他婉商道:“你先生做好事,可不必唱了。如若要唱,改一天我請幾個人奉陪。目下正鬧着煙潮,還禁得起你先生把我這地方當做戲園子看待。假使因此為人註了意,先生豈不是引狼入室嗎!”成謙道:“你莫着急,我嗣後不唱。”當下又躺在煙炕上吸了十幾口煙,這纔算歇。
  那主人好容易見他吃過,趕忙將煙具收好了,便催促他回去。他此時且不理會,走出了房間,笑嘻嘻的掏出一個玻璃小長瓶兒,嚮主人翁說道:“你猜我這瓶子裏盛的什麽東西?”那主人道:“不是盛的鼻煙,就是盛的五洲大藥房裏治病藥水。”成謙道:“不是不是。我倒下來給你看罷。”詎料不倒猶可,倒下來完全是大大小小百十個煙炮。那主人道:“我纔把那個違禁物收起,你又拿出這個違禁來,簡直河字不如可字了,我看你快快把這東西盛到瓶子裏去,免得被人看見,惹起交涉。”
  成謙道:“你可曉得我的這煙泡好處麽?我這煙泡,是用着沉香的沫子,和多年廣土煮出來的,專治氣疼的毛病,是凡氣疼的吃下去,沒有個不立刻止疼,無論你拿上多少金錢,想買也買不到。我因物稀為貴,所以把他當作寶貝一般,輕易也捨不得吃,然而我吃雖捨不得吃,天天晚上卻要取出來賞玩一番,還可以藉此過一過癮。”他正有天沒日頭的在裏面胡亂講,忽聽得外邊闢拍闢拍的有人敲門,那主人知道不妙,急忙嚮他微示了意,然後纔出去開下門來,總以為這時候他已將桌上煙泡,收藏淨盡,誰想到這班人蜂擁而進,他還從容不迫,一個個盛嚮瓶中。說時遲,那時快,為首一個穿製服的巡士,早已搶到他的跟前喊道:“,證據在此,你還收什麽!”
  可憐他聽見這句言詞,魂靈兒不由的打從頭頂上飛去,絲絲抖抖的,站在桌子旁動也不動。衆人又到各處搜尋了一會,卻未搜到什麽違禁之物,遂將朱成謙和那主人翁押往縣署去了。幸喜縣署裏當夜不曾訊問,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纔坐公堂。其時雲麟已面懇伍晉芳,切切實實的寫了一封信,為他說項。縣裏得着伍晉芳的信,所以堂訊了一次,僅罰了他兩塊洋錢。那主人既未搜出違禁證據來,當然是一並釋放。成謙出了縣署後,知此案從輕判斷,乃是雲麟大力幫忙,心裏着實的感激。過了一日,便跑到雲麟公館,預備當面道謝。詎意他乘興而來,敗興而返,雲麟早被人約出去宴會了。至于云麟被何人所約,在何處宴會,且閱下文,便能分曉。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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