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民國演義   》 第八十五回 梁鼎芬造府為說客 黎元洪假館作寓公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張勳主張復闢,倉猝辦就,諸事統皆草率,所有手續,概不完備。就是草詔中所敘各奏,都是憑空捏造,未曾預辦,因此又勞那康聖人費心,先將自己奏摺草就,補呈進去,再把瞿鴻等奏請聽政的折子,亦繕定一分,作為備捲。其實馮國璋、陸榮廷、瞿鴻等,尚未接洽,全憑文武兩聖人,背地告成。這數種奏摺原文,小子無暇詳錄,惟當時張勳有一通電,宣告中外,錄述如下:
  自頃政象譎奇,中原鼎沸,蒙兵未解,南耗旋驚,政府幾等贅旒,疲氓迄無安枕。怵內訌之孔亟,虞外務之紛乘,全國漂搖,靡知所屆。勳惟治國猶之治病,必先洞其癥結,而後攻達易為功;衛國猶之衛身,必先定其心君,而後清寧可長保。既同處厝火積薪之會,當愈勵揮戈返日之忠,不敢不掬此血誠,為天下正言以告。溯自辛亥武昌兵變,創改共和,綱紀隳頽,老成絶跡,暴民橫恣,宵小把持,奬盜魁為偉人,祀死囚為烈士,議會倚亂民為後盾,閣員恃私黨為護符,以剝削民脂為裕課,以壓抑善良為自治,以摧折耆宿為開通;或廣布謠言,而號為輿論,或密行輸款,而托為外交,無非恃賣國為謀國之工,藉立法為舞法之具。馴至昌言廢孔,立召神恫,悖禮害群,率由獸行,以故道德淪喪,法度凌夷,匪黨縱橫,餓莩載道。一農之産,既厄於訛詐,復厄於誅求,一商之資,非耗於官捐,即耗於盜劫。凡在位者,略吞賄賂,交濟其姦,名為民國,而不知有民,稱為國民,而不知有國。至今日民窮財盡,而國本亦不免動搖,莫非國體不良,遂至此極。即此次政爭伊始,不過中央略失其平,若在紀綱稍振之時,焉有轇輵不解之慮?乃竟兵連方鎮,險象環生,一二日間,彌漫大地。乃公亦局中人,何徒責人而不自責。迄今外蒙獨立,尚未取消,西南亂機,時虞竊發,國會雖經解散,政府久聽虛懸,總理既為內外所不承認,仍即靦然通告就職,政令所及,不出都門,於是退職議員,公詆總統之言為偽令,推原禍始,實以共和為之厲階。且國體既號共和,總統必須選舉,權利所在,人懷幸心,而選舉之期,又僅以五年為限,五年更一總統,則一大亂,一年或數月更一總理,則一小亂,選舉無已時,亂亦無已時。此數語頗亦動聽。小民何辜,動罹荼毒,以視君主世及,猶得享數年或數十年之幸福者,相距何啻天淵?利病較然,何能麯諱?或有謂國體既改共和,倘輕予更張,恐滋紛擾,不若擁護現任總統,或另舉繼任總統之為便者。不知總統違法之說,已為天下詬病之資,聲譽既隳,威信亦失,強為擁護,終不自安;倘日後迫以陷險之機,曷若目前完其全身之術?
  愛人以德,取害從輕,自不必佯予推崇,轉傷忠厚。虧他自圓其說。至若另行推選,剋期繼任,詎敢謂海內魁碩,並世絶無其人?還是請辮帥登臺何如?然在位者地醜德齊,莫能相下,在野者資輕力薄,孰願率從?縱欲別選元良,一時亦難其選。蓋總統之職,位高權重,有其纔而無其德,往者既時蓄野心,有其德而無其纔,繼者乃徒供牽鼻,重以南北趨嚮,不無異同,選在北則南爭,選在南則北爭,爭端相尋,而國已非其國矣。默察時勢人情,與其襲共和之虛名,取滅亡之實禍,何如屏除黨見,改建一鞏固帝國,以競存於列強之間,此義近為東西各國所主張,全球幾無異議。中國本為數千年君主之製,聖賢繼踵,代有留貽,製治之方,較各國為尤順,然則為時勢計,莫如規復君主,為名教計,更莫如推戴舊君,此心此理,八表攸同。伏思大清忠厚開基,救民水火,其得天下之正,遠邁漢、唐,二祖七宗,以聖繼聖,至我德宗景皇帝,時勢多艱,憂勤尤亟,試考史宬載筆,如普免錢糧,疊頒內帑,多為曠古所無,即至辛亥用兵,孝定景皇后寧捨一姓之尊榮,不忍萬民之塗炭,仁慈至意,淪浹人心,海內喁喁,謳思不已。前者朝廷遜政,另置臨時政府,原謂試行共和之後,足以弭亂綏民,今共和已閱六年,而變亂相尋未已,仍以諭旨收回成柄,實與初旨相符。況我皇上衝齡典學,遵時養晦,國內迭經大難,而深宮匕鬯無驚,近且聖學日昭,德音四被,可知天佑清祚,特畀我皇上以非常睿智,庶應運而施其撥亂反正之功。祖澤靈長,於茲益顯。勳等枕戈勵志,六載於茲,橫覽中原,陸瀋滋懼,比乃猝逢時變,來會上京。竊以為暫偷一日之安,自不如速定萬年之計,業已熟商內外文武,衆議僉同,謹於本日合詞奏請皇上復闢,以植國本而固人心,庶幾上有以仰慰列聖之靈,下有以俯慰群生之望。風聲所樹,海內景從。凡我同袍,皆屬先朝舊臣,受恩深重,即軍民人等,亦皆食毛踐土,世沐生成,接電後,應即遵用正朔,懸挂竜旗。國難方殷,時乎不再,及今淬厲,尚有可為。本群下尊王愛國之至心,定大清國阜民康之鴻業。凡百君子,當共鑒之。
  是時京城裏面,俱經張勳傳令,凡署廨局廠,及大小商場,一應將竜旗懸起,隨風飄揚,仿佛仍是大清世界。總算北京的大清帝國。衹總統府中,未曾懸挂竜旗,張勳還顧全黎總統面子,不遽用武力對待,但遣清室舊臣梁鼎芬等,清室舊臣四字,加諸梁鼎芬頭上,卻合身分。先往總統府中,入作說客。鼎芬見了黎總統,即將復闢情形,略述一番,並把一等公的封章,探囊出示。黎總統皺眉道:“我召張定武入都,難道叫他來復闢嗎?”鼎芬道:“天意如此,人心如此,張大帥亦不過應天順人,乃有這番舉動,況公曾受過清職,食過清祿,辛亥政變,非公本意,天下共知,前次脅公登臺,今番又逼公下場,公也可謂受盡折磨了,今何若就此息肩,安享天祿,既不負清室,亦不負民國,豈非一舉兩善麽?”黎總統道:“我並非戀棧不去,不過總統的職位,乃出國民委托,不敢不勉任所難,若復闢一事,乃是張少軒一人主張,恐中外未必承認,我奈何敢私自允諾呢?”鼎芬復絮說片時,黎總統衹是不答。再經鼎芬出詞嚇迫道:“先朝舊物,理當歸還,公若不肯贊成,恐緻後悔。”黎總統仍然無語。鼎芬知不可動,悻悻自去。黎總統暗暗着忙,急命秘書擬定數電,由黎總統親自過目,因聞電報局被定武把守,料難拍發,乃特派親吏潛出都城,持稿赴滬,方得電布出來:
  (第一電)本日張巡閱使率兵入城,實行復闢,斷絶交通,派梁鼎芬等來府遊說,元洪嚴詞拒絶,誓不承認。
  副總統等擁護共和,當必有善後之策。特聞。
  (第二電)天不悔禍,復闢實行,聞本日清室上諭,有元洪奏請歸政等語,不勝駭異。吾國由專製為共和,實出五族人民之公意,元洪受國民付托之重,自當始終民國,不知其他。特此奉聞,藉免誤會。
  (第三電)國傢不幸,患難相尋,前因憲法爭持,恐啓兵端,安徽督軍張勳,願任調停之責,由國務總理李經羲,主張招致入都,共商國是。甫至天津,首請解散國會,在京各員,屢次聲稱保全國傢統一起見,委麯相從。刻正組織內閣,期速完成,以圖補救。不料昨晚十二點鐘,突接報告,張勳主張復闢,先將電報局派兵占領。今日梁鼎芬等入府,面稱先朝舊物,應即歸還等語。
  當經痛加責斥,逐出府外。風聞彼等已發出通電數道,何人名義,內容如何,概不得知。元洪負國民付托之重,本擬一俟內閣成立,秩序稍復,即行辭職以謝國人。今既枝節橫生,張勳膽敢以一人之野心,破壞群力建造之邦基,即世界各國承認之國體,是果何事,敢卸仔肩?時局至此,諸公夙懷愛國,遠過元洪,佇望迅即出師,共圖討賊,以期復我共和而救危亡,無任迫切。臨電涕泣,不知所云。如有電復,即希由路透公司轉交為盼。
  黎總統既派人南下,復與府中心腹商量救急的方法,大衆齊聲道:“現在京中勢力,全在張勳一人手中,總統既不允所請,他必用激烈手段,對付總統,不如急圖自救,暫避兇威,徐待外援到來,再作後圖。”黎總統沉吟道:“教我到何處去?”大衆道:“事已萬急,衹好求助外人了。”黎總統尚未能决,半晌又問道:“我若一走,便不成為總統了,這事將怎麽處置?”大衆聽了,還道黎總統尚戀職位,衹得出言勸慰道:“這有何慮?外援一到,總統自然復位了。”黎總統慨然道:“我已决意辭職,不願再幹此事,惟一時無從交卸,徒為避匿方法,將來維持危局,究靠何人主張?罷!罷!我記得約法中,總統有故障時,副總統得代行職權,看來衹好交與馮副總統罷。”大衆又道:“馮副總統遠在江南,如何交去?”黎總統也覺為難,為了這條問題,又勞黎總統想了一宵。大衆逐漸散出,各去收拾物件,準備逃生。這原是第一要着。可憐這黎總統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幾乎一夜未能合眼,稍稍睏倦,朦朧半刻,又被雞聲催醒,窗隙間已有曙光透入了。當即披衣起床,盥洗已畢,用過早膳,尚沒有甚麽急警,惟聞有人傳報,清宮內又有任官的上諭,瞿鴻、升允並授大學士,馮國璋、陸榮廷並為參預政務大臣,瀋曾植為學部尚書,薩鎮冰為海軍尚書,勞乃宣為法部尚書,李盛鐸為農工商部尚書,詹天佑為郵傳部尚書,貢桑諾爾布為理藩部尚書。此外尚有許多侍郎、左右丞,及都統、提督、府尹、廳丞諸名目,不勝枚舉。隨筆帶過,較省筆墨。黎總統也無心細聽,但安排交卸的手續,尚苦無人擔承。
  到了晌午,風聲已加緊了,午後竟有定武軍持械前來,聲勢洶洶,強令總統府衛隊,一律撤換,並即日交出三海,不得遲延。陸軍中將唐仲寅,為總統府衛隊統領,無法抵推,亟入報黎總統,速請解决。黎總統本疑李經羲與勳同謀,不願與議,至此急不暇擇,便令秘書劉鍾秀,往邀經羲,劉奉命欲行,可巧外面遞入李經羲辭職呈文,並報稱經羲已赴天津。走得好快。黎總統長嘆道:“我也顧不得許多了,看來衹有仍煩老段罷。”便命劉鍾秀草定兩令,一是準李經羲免職,仍任段祺瑞為國務總理,一是請馮國璋代理職權,所有大總統印信,暫交國務總理段祺瑞攝護,令他設法轉呈。兩令草就,蓋過了印,即將印信封固,派人賫送天津,交給段祺瑞,自己隨取了一些銀幣,帶着唐仲寅、劉鍾秀二人,及僕從一名,潛出府門,竟往東交民巷,投入法國醫院中。
  時已天暮,院門雖開,裏面衹有僕從數人住守,問及院長,答稱外出未歸,無從見客,那時衹好怏怏退出,折入日本使館界內。沿途躑躅,窮無所歸,好似倦鳥失巢,惶急無主。虧得唐仲寅記起一人,謂與日本公使武隨員齋藤少將,嘗相往來,不妨嚮彼求援,並托保護。當下馳入齋藤少將官捨,投刺請見。幸齋藤少將未曾出門,便即迎入,他本是認識黎元洪,總統印信,已經交出,不能再稱總統了。又與唐仲寅交好,當然坦懷相待。仲寅即將避難情形,約略告知,並浼他至日本公使前,善為轉達,懇請保護身命。齋藤少將一力擔承,遂命役從取出茶點,供餉二人。黎元洪稍稍放心,且因夜膳尚無着落,不得已將東洋茶食,略充饑渴。好在齋藤少將,誠心幫忙,叫他兩人坐待,自往日使館中代為請命,少頃即回報道:“敝公使已如所請,屈就營房數日,當予以相當保護,盡可無憂。”黎、唐二人,當即稱謝。齋藤少將,便令衛兵騰出營房一間,導引兩人棲宿,黎菩薩纔得離開地獄,避入天堂了。還算不幸中之幸。越宿即由日本公使,通告駐京各國公使館,並及清室道:
  黎大總統帶侍衛武官陸軍中將唐仲寅、秘書劉鍾秀及從者一名,於七月二日午後九時半,不預先通知,突至日本使館域內之使領武隨員齋藤少將官捨,懇其保護身命。日本公使館認為不得已之事情,並顧及國際通義,决定作相當之保護,即以使館域內之營房,暫充黎總統居所,特此告知。
  總統避去,民國垂危,馮國璋遠處江南,鞭長莫及,衹有段祺瑞留寓天津,聞得京中政變,惹動雄心,即欲出討張勳。可巧前司法總長梁啓超,亦在津門,兩下會議,由祺瑞表明己意,啓超一力慫恿,决主興兵。適陳光遠在津駐紮,手下兵卻有數千,段、梁遂相偕至光遠營,商議討張,光遠卻也贊同。又值李經羲到津,致書祺瑞,請他輓回大局,就是黎元洪所派遣的親吏,亦賫送印信到津,交與祺瑞。祺瑞閱過來文,越覺名正言順,當即囑托梁啓超,草擬通電數道,陸續拍發。梁本當代文豪,先已由自己出名,反對復闢,洋洋灑灑的撰成數千百言,通電全國,不過前時手無寸鐵,但憑理想上立論,比張勳為董卓、朱溫;好一個正比例。此次由段祺瑞出來興師,更屬理直氣壯,樂得藉那筆尖兒,橫掃千人軍。既而馮、段聯約,瞿、陸辨誣,祺瑞自任共和軍總司令,更靠那煌煌大文,鼓吹義旅,筆伐兇豪。小子有詩詠道:
  筆鋒也可作兵鋒,文武兼優快折衝。
  莫道書生無詣力,一枝斑管足褫兇。
  欲知文中如何抒寫,請看下回錄敘。
  康有為外,又有一梁鼎芬,是皆為清末之老生,腦筋中衹含有事君以忠數語,而未知通變達權之大義者也。夫必有夏少康之英武,然後可以光夏物,必有周宣王之明哲,然後可以復周宗。彼宣統帝尚在衝年,寧能及此?況種族革命,已成常調,君主政體,不剋再燃,即令英闢重生,亦未能違反民意,侈然自尊,更何論遜清之餘裔乎?康有為出佐張勳,已同笨伯,而梁鼎芬復往說黎元洪,其愚尤甚。惟黎元洪引虎自衛,卒為虎噬,倉猝出走,日暮途窮,幸有日本使館之營房,及齋藤少將之友誼,尚得藉庇一枝,自全身命,否則不為所害者,亦幾希矣。雖然,知人則哲,堯舜猶難,吾於黎氏何責焉?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选集】歷朝通俗演義 In the past dynasties earthliness fictionalized history
第一回 揭大綱全書開始 乘巨變故老重來
第二回 黎都督復函拒使 吳軍統被刺喪元第三回 奉密令馮國璋逞威 舉總統孫中山就職
第四回 復民權南京開幕 抗和議北伐興師第五回 彭傢珍狙擊宗社黨 段祺瑞倡率請願團
第六回 許優待全院集議 允退位民國造成第七回 請瓜代再開選舉會 迓專使特闢正陽門
第八回 變生不測蔡使遭驚 喜如所期袁公就任第九回 袁總統宣佈約法 唐首輔組織閣員
第十回 踐夙約一方解職  藉外債四國違言第十一回 商墊款熊秉三受謗 拒副署唐少川失蹤
第十二回 組政黨笑評新總理 嗾軍人脅迫衆議員第十三回 統中華釐訂法規 徵西藏欣聞捷報
第十四回 張振武赴京伏法 黎宋卿通電辨誣第十五回 孫黃並至協定政綱 陸趙遞更又易總理
第十六回 祝國慶全體臚歡 竊帝號外蒙抗命第十七回 示協約驚走梁如浩 議外交忙煞陸子欣
第十八回 憂中憂英使索復文 病上病清後歸冥籙第十九回 競選舉黨人滋鬧 斥時政演說招尤
第二十回 宋教仁中彈捐軀 應桂馨泄謀拘案第二十一回 訊兇犯直言對簿 延律師辯訟盈庭
第二十二回 案情畢現幾達千言 宿將暴亡又弱一個第二十三回 開國會舉行盛典 違約法擅簽合同
第   [I]   [II]   III   [IV]   [V]   [VI]   [V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