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八十一回 药石难医积劳心上病 渊泉有自夙慧佛边缘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却说美情被锁在房间里,里外都没有钥匙开门,大家非常的着急,阿姨便问茶房道:“你们这房门的钥匙都差不多的,你不会到别外借一把钥匙来开门吗?”茶房笑道:“若是别间屋子的房门,也可以同用这房间的钥匙,那就不谨慎了。”阿姨道:“那怎么办?就把人锁在这屋子里一辈子吗?”茶房道:“你不要发急呀,这又不是我锁的,哪能怪我。今天早上关督理走的时候,是我在这里侍候的,并没有关门。不过他留了一个副官在这里,也许他知道,让我去问问看。”美情在里面拍着门道:“快去吧,我要急死了。”茶房因关督理还留了副官处长柴士雄在这儿,便去问他知道不知道。柴士雄在衣袋一掏,掏出一把钥匙来,笑道:“在这儿,那姑娘醒了吗?”茶房道:“早醒了,关着不能出来哩。他们班子里又来了人,站在房门外,只管要我开门。”柴士雄道:“这是我忘了,我好意倒反成恶意,我去开罢。”因此在前走,走到房门口,见阿姨一手撑着门,站在那里发呆。因笑道:“你不能怪我,我是好意。督理走得早,这房门虚掩着,一个小姑娘睡在里面,可是危险。你别瞧这些茶房,全没有好小子,他要趁天不大亮,冒充我大帅……”那阿姨笑着顿脚道:“我的太爷,你就开门罢。人家正等的发急哩。”柴士雄开了锁,一推门,见美情蓬着一把辫子站在一边,就向她一笑,美情看见人进来,退了两步,红着脸,用手去理鬓发。阿姨还不明白,她睡着了,并不知道关孟纲已走。因问道:“关大帅一早就走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美情点了点头。柴士雄站在一边,却对她微笑。美情道:“大帅昨天晚上,并没有说今天早上要走,突然走了,我倒是不知道。你们知他为什么事走了吗?”柴士雄笑道:“你问这个话,问别人不成,你得问我。昨天晚上的支票,还是我开的呢。”美情对他点点头。阿姨道:“究竟关大帅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柴士雄道:“他上哪儿去了?他回任去了。这个时候,火车开过五六百里地去了。”说时,望着美情微笑道:“早上她睡得真熟,大帅走了,这门是虚掩着。是我在抽屉里找了钥匙把门关上了。你瞧我这人好不好?”美情一想,自己睡着的时候,他一定进房来了,倒不好意思,也并没开口。阿姨却很诧异道:“什么?关大帅回任去了吗?”柴士雄道:“可不是!不但关大帅回任去了,昨晚上住在这里的四位督理,都回任去了。”说话时,乌天云招呼的那位姑娘艳妃,听见这屋子里有人说话,披了一件蓝色的印度绸单斗篷,两手向前抄着,也是蓬着头发,走进房来。对美情道:“老五,你刚醒吗?我们乌大帅,也是一早就走了。要走的时候,他只说是到府里去见大总统,一会儿就来的。现在听说是回任去了,是吗?怎么一点也不对我们说哩?”柴士雄笑道:“慢说是在这儿,就是在衙门里,什么时候要走,太太也不知道呢。”大家一听,才觉得这些大人物对于儿女私情,实在是无凭证的。姑娘让大人物招呼了,犯不着去贪他们什么虚荣,只要弄他几个钱,也就是了。倒是美情看到柴士雄给他关房门,其情非常可感,不住的看了柴士雄几眼。柴士雄笑道:“你在哪家班子里?有空,也许我可以去看看你。”阿姨连忙说道:“我们在五云楼,你老爷若是肯去,我们是极欢迎的。”柴士雄点点头笑道:“一二天之内,也许就来。”说到这里,美情才实实在在知道关孟纲是回原任去了。男子汉是这样能忘情,倒是预猜不到。刚才以为怕是把人家气走了,吓得哭了一场,真是白费眼泪了。这饭店里也无所留恋,大家都怅怅而去。
  柴士雄跟着后面,送到大门口,目睹美情艳妃阿姨三人坐车而去,自己便站在饭店门口,闲望着街上。不到五分钟工夫,只见何剑坐坐了自己包月车,飞驰而来。下得车,柴士雄便笑道:“来得早啦,昨晚上扰了我一顿,没有够,这又要来让我请你吃早茶吗?”何剑尘道:“别在街上嚷了,进去说罢。”二人走进去,到了柴士雄屋子里,何剑尘笑道:“我这早来,一半为私,一半为公。为私呢,昨天我接了你的电话,你升了处长,应该请我。为公呢,听说这四巨头,一早就进府去了,然后出京的,望你把确实的情形告诉我。”柴士雄伸了大拇指,笑道:“噫!报馆里的人,耳朵真长,怎么全知道了。”何剑尘道:“你们遇到这样的上司,真是不错。他若有什么军事行动,叫你们卖力,你们也只好硬干了。”柴士雄微笑道:“那可又是一件事。”何剑尘笑道:“要听你这话,当军阀的,真要冷了大半截。象老关这样待你们,你们还不能卖力,若是待得更不如你们的,可想而知了。”柴士雄道:“干脆一句话,谁愿卖命?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一半跑不掉,走不脱,一半又想再升官发财,只好干罢了。”何剑尘道:“想发大财,总是要冒险吃苦的。象我们吃不了大苦,也发不了大财了。”二人接上又谈了一阵,何剑尘已得了不少的消息,便告辞回去。
  柴士雄想何剑尘陪他玩,很是客气,又要把他的公事汽车来送。何剑尘因坐了自己车子来的,倒是谢绝了。到了家里,何太太道:“那位吴先生来了,他说内务部的那一位亲戚,请你今天晚上在来今雨轩吃晚饭,他们七点钟在那里相会。这大概就是请褒扬的事,他要谢你们了。他这事由你们经手,要分个二八回扣,另外还要人家来请,你们也特难了。”何剑尘道:“有什么特难!那是他们自己愿意的。你想,他们熬两三个月,才可以望到五六成薪。这一下子,他们落下现款,把代用券缴账,就要得百十元,何乐而不为。”何太太笑道:“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和那吴先生,为什么要敲人家的竹杠。”何剑尘说:“我们给他弄一笔财喜,就白尽义务吗?我们这已经是万分客气了。听说介绍请褒扬的,还有对半分账的呢。”何太太道:“做官的人,做到了这种样子,那也没有意思。要是我,我早就改行了。”何剑尘笑道:“太太们只会说便宜话的。改行谁不知道,没有本领,怎么去改行呢?”说时,乳妈正抱了小贝贝来了,何剑尘接着抱了。笑道:“将来你作官不作官?”小贝贝舞着两只手,只是傻笑。何剑尘笑道:“你这孩子倒不怕吃苦,愿做灾官。”于是把两只手将小贝贝举着,逗他说笑。一眼看见他胸前悬着一块玉,用豆绿丝线打了络子,挂在脖子上。何剑尘道:“嗐!你真有闲工夫,这一块玉,你还打一个络子给他挂上呢?你不知道这是杏园给我们开玩笑的吗?他照着《红楼梦》上所说贾宝玉那块玉的样子,让玉器店里给洗磨出来,分明说我们的孩子是贾宝玉。我是存了这个心愿,等他娶了夫人,头一胎就添个女孩子,我马上照着薛宝钗的锁样,打二把金锁送他。这个时候,让小贝贝带玉去,我看他怎么办?”何太太笑道:“你那种笨主意,等到哪一年才实行呢?况且杏园娶了太太,不见得头一胎就是小姐,你这条计,不是白想了吗?我现在这个玩笑,就给他开得很大了。昨天我把硬纸剪了一个样子,请史小姐打了络子,我只说给小孩子络一块宝石。她毫不思索,就答应了。她是一个快性人,说办就办,昨晚上就做好,她刚才就让校役送来了。我想这玉是杨先生的,络子是史小姐做的,把他两人的东西,并拢在一处,让他明日来看见了,那才有趣呢。”何剑尘道:“这个却使不得。杏园正避讳这一件事,你这样给他纠缠上去,仔细他为这一点小事恼羞成怒。开玩笑看什么时候,这个日子,哪能和他们说这种笑话呢?”何太太笑道:“你倒看得郑重其事,我不挂就是了。提到杨先生,我倒记起一件事。听他前几天旧病复发了,现在好了没有?”何剑尘道:“这几天,他还照常到报馆去的。他没有什么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的病怎样。据他说,十八岁的时候,就吐过一回血,后来好了。到北京来过一回,不大重。这两年来,他境遇还不十分坏,身体强壮得多,更不会生肺病。不知道近来怎么一回事,他常说有些头昏脑晕。我看不是传染的肺病,莫是用心过度罢。这倒不要紧,让他休息两天就是了。我因为他照常到报馆去,所以没有留心。报馆里不便说心事,今天我让他到公园里去谈谈,看他究竟怎么样?”何太太道:“你们有人请吃饭,叫他去白望着吗?”何剑尘道:“杏园为人,就是这样容易交朋友,他绝对不拘形迹的。我告诉他,让他吃了饭去得了。”何剑尘说毕,就用电话通知报馆听差,就是杨先生来了,请他打一个电话来,我有事和他说。听差答应了,到了下午四点钟,杨杏园到了报馆,就给何剑尘通电话。何剑尘将用意告诉了他,问他可到。杨杏园道:“正想走走公园。”便答应了来。
  到了下午七点钟,何剑尘到来今雨轩去,外面平台的天棚下,已经坐满了人。吴碧波梁子诚在靠栏杆的一个座儿坐了。吴碧波站立起来,在椅子上拿了草帽,向空中一招。何剑尘见了,老远的点了点头,走到一处。梁子诚一面拱手,一面站立起笑道:“诸事都费神帮忙,非常感激。”何剑尘笑道:“这也无所谓,不过碧波对我说了,我是落得作一个人情。”梁子诚早就递了一根烟卷过来,又问是喝汽水,还是喝茶。何剑尘坐下说道:“我们免除客套,一切随便,我想什么就要什么。”梁子诚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何先生现在恭喜还在哪个衙门?”何剑尘笑道:“我就是干新闻事业,此外没有兼差。从前倒也混过几个挂名的事,如今办事人员,都拿不到薪水,何况挂名的,所以我索性不想这种横财。”梁子诚道:“当然是财政部或者交通部了。”何剑尘微笑点了点头。梁子诚道:“他们都不错呀。从前交通部路政司长是敝亲,兄弟倒也兼了一点事。别的什么罢了,就是应酬大一点。那边陈次长是个大手。”说着,把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每日非打牌逛胡同不乐的。为了公事,他也常传兄弟去谈话,待僚属却很和气。有一次,他打牌凑不齐角儿,一定要我算一个。我没法子推诿,四圈牌几乎输了一个大窟窿,以后我们就很认识了。他现在南边很得意,我打算去找他。”何剑尘道:“他是在南边很得意,不过去找他的人也很多吧?”梁子诚道:“正是这样。”说到这里,将眉毛一皱,又遭:“可是北京这地方,山穷水尽,也实没有法子维持下去。今年翻过年来,半年多了,只发过一次薪。那还罢了,衙门里的办公费,也是穷得不可言状。这两个多月以来,部里的茶水,都是茶房代垫。他们不但领不到工钱,而且还要凑出钱来买煤球烧炉子,买茶叶彻茶,本也就很为难了。自从前天起,他们约着大罢工,不发薪不沏茶,也不打手巾把。我事先又不知道,那天坐了半天,连喊几声都不见一个答应。我们部里的茶房,这两个月来,本来就成了茶房大爷,不来也就算了。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却是一半杯开水。我刚说了一句混蛋,屋子里的一个同事,连连摇手说;‘你就算了罢,这一壶开水还是大厨房里弄来的,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你还想喝茶吗?’我一问,这才知道是茶房罢工了。这两天以来,衙门里地也没人扫,公事桌也没人收拾,糟得不象个样子,至于茶水二字,更是不必提了。”梁子城越谈越有劲,说得忘其所以。吴碧波笑着轻轻的说道:“不要哭穷了,这里人多,让人听见,成什么意思?”何剑尘笑道:“这事很有趣,大家也是乐于听的。”吴碧波笑道:“别告诉他了,他这是采访新闻呢。”梁子诚道:“我正也是希望报上登出来,看政府里那些阔老,天天大吃大喝大逛,见了报上登着这段消息,惭愧不惭愧。”吴碧波道:“这也不算怎样穷。穷得不能开门的机关,还有的是呢。”
  梁子诚听了他这话,接上又要说。吴碧波笑道:“我肚子是饿了,我们一面吃一面说罢。”对茶房招了一招手,叫他拿了菜牌子过来,大家看了,随便换了一两样菜。梁子诚是个守旧的人,用起刀叉来,就觉得不大合适,所以不很大吃大菜。这会子别人换菜,他不知道哪样好,哪样不好,将牌子看了一看,就交给茶房道:“好罢,就是它罢。”一会儿,茶房托了一托盘小碟子来,里面全是冷食。他见吴碧波和何剑尘挑了几样冷荤放到盘子里之外,又另外要了些小红萝卜去,碟子里小红萝卜就只几个,吴何二人都爱吃,竟是包办了。临到他面前,素的除了几碟酱菜之外,便是一碟生白菜叶。他见人家并没有吃酱菜,又以为素菜是不能不要的,于是叉了一大叉白菜叶在盘子里。何剑尘笑道:“梁先生也喜欢吃生菜?”梁子诚道:“是的。”他也没加酱油和别的什么,将叉子向白菜上戳了一阵,菜叶贴在盘底上,老不上叉。就把刀一夹,向刀尖上一送,这一下子,倒不算少,便很快的送进嘴去。嘴里一咀嚼,不但清淡无味,还有一种生菜气触人。吐是不便吐的,只得勉强咽下去了。所幸盘子里还有冷荤,赶快吃了两片灌肠,才觉得有些味。第二下子,是红柿牛尾汤,他看见通红的一盘子汤汁,热气腾腾,有些牛肉擅味。自己向来不吃牛肉的,这不知道是牛肉不是牛肉,只好用勺子舀着喝了。这一分汤喝下去,倒不怎样,第二盘菜,却是罐头沙丁鱼。何吴二人,都换了别的什么,梁子诚却是原来的。茶房将一盘沙丁鱼放在他面前,他看见是大半条鱼,旁边有些生菜叶。生菜是领教了,这鱼是圆滚滚的一节,料想还不会错,举起刀叉,就叉了一块,送到嘴里去,咀嚼以后,既觉得腥气难闻,又是十分油腻,而且很淡。这一块叉得太太了,简直难于下咽。勉强吞了下去,再要继续的吃,实在不能够。不继续吃下去,又觉原物端了回去一,怪难为情的。正踌躇着,吴碧波可看出来了。笑道:“怎么?这沙丁鱼,你忘了换吗?这个东西,除非吃鱼腥有训练的人,不然是吃不下去。我就最怕这个。你大概以为是炸桂鱼,所以没换。我劝你不要吃罢,吃着下去,腻人得很。”梁子诚道:“我倒是不怕腥。但是这口味不大好,我也不要吃了。”
  说到这里,吴何都向平台外点头,梁子诚却也认得是何吴的朋友,杨杏园来了。梁子诚站了起来,连忙让坐,说道:“好极好极,平常请不到的,大家在一处谈谈。”于是就叫茶房递菜牌子给杨杏园。杨杏园摇手道:“请不必客气,这几天不大舒服,平常只吃一点汤饭和稀饭,荤菜也不爱沾,西餐更罢了。”吴碧波让他坐下,笑道:“我是半主半客,我作主,请你吃一份布了如何?”杨杏园道:“我怕那种怪甜味。来一份柠檬冰淇淋罢。”何剑尘道:“什么?西餐不能吃,倒能吃冰淇淋?”杨杏园笑道:“凉东西我是一概怕沾,就是不嫌这个。”吴碧波道:“这里的冰淇淋,大概是熟水做的,吃了不得事,就让他来一份罢。”梁子诚道:“就是不吃饭,也可以吃些点心。”杨杏园道:“我向来是不会客气,倒不论生熟朋友,在吃上我不肯吃亏。”梁子谈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敢勉强了。”在这一阵周旋,梁子诚已让茶房把沙丁鱼端去,这倒减轻了一层负担。他们吃大菜,杨杏园陪着慢慢吃冰淇淋。梁子诚道:“杨先生身上有贵恙吧?”杨杏园道:“是的。可也说不出来是什么病,就是觉得心头象火烧一般。一个人好好的会发生烦恼,在表面上看,是一点病也没有。”梁子诚道:“请大夫瞧了没有?”杨杏园笑道:“那未免太娇嫩了,这一点小病,何必去诊治。”何剑尘道:“不然。小病不治,大病之由。况且你这病,好象潜伏在心里,你还是请大夫瞧一瞧的好。就是病不要紧,检查检查身体,也是好的。”梁子诚道:“不知道杨先生是相信中医还是相信西医?”杨杏园道:“中医的药是不假,就是治法不对。我以为西医是根据科学治病,总比较稳当一点。”梁子诚道:“若是杨先生相信西医,我倒可以介绍一个人。这人既然懂中医,又在日本医科大学毕业,用西药治中国人的病,极是对症。他叫陈永年,自己私立了一个医院。”吴碧波道:“不必介绍了,他自己有个很好的朋友,是位西医,何必再去求别人呢。”杨杏园道:“你不是说刘大夫吗?他也说了,对于我这病很疑惑,怕要成肺病。主张我静养。我不相信他这话,倒要另请一个人诊察诊察呢。”何剑尘道:“既然如此,你就到这位陈大夫那里去看看得了,若果是肺病,只要吐些痰,让大夫去化验化验,总看得出来一点。”杨杏园一皱眉道:“我情愿害别的什么重病,睡个十天半月,我却不愿意害痨病,不死不活,拖着很长的日子,而且害这种病,总是自己不卫生所致。”何剑尘道:“那倒不尽然,凡是忧思过度,或积劳过度的人,也容易害这种病。”杨杏园道:“果然如此,我就难免了。”梁子诚笑道:“杨先生若是为了第一个问题,怕要生病,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来治。这叫做心病还要心药医。”吴碧波笑道:“你以为他是害相思病吗?”梁子诚正用刀在那里切盘子里的烤野鸭,手上连忙将刀举起来。摆了几摆,笑道:“不是不是。”说这话时,脸都红了。杨杏园笑道:“不要紧的,我们在一处,不开玩笑,心里是不会舒服的。我果然如梁先生所说,心里好象有一种什么事放不下去,每每一个人会发起牢骚来。”梁子诚道:“我说句冒失话,这是失意的青年人,同有的毛病。若要治这个病,又有四个极腐败的字,乃是清心寡欲。这欲字并不一定指着淫欲之欲,一切嗜好,都可以包括在内。一个人要做到清心寡欲,那是不容易的事。但是第一步,就要看佛书。兄弟于佛学倒也有些研究……”他说到这里,吴碧波却把脚在桌底下轻轻的敲杨杏园的腿,脸上略略有点笑容。杨杏园以为他是生朋友,还是很注意的听。梁子诚不明就里,见杨杏园听了入神的样子,却笑说道:“杨先生不嫌这是迷信吗?”杨杏园道:“佛学也是世界上一种伟大的哲学,并不是说研究佛学的,就是婆婆妈妈似的,要逢庙烧香,见佛磕头。不过看了佛家的书,减除嗜欲,发现人的本性。”梁子诚被他道着痒处,将刀叉一放手一拍桌子道:“这非深于佛学的人,不能斩钉截铁,说出这一针见血的话。我会到许多谈佛的人,他们都谈得不对劲。以为佛学,不修今生,就是修来生。若果如此,学佛倒成了运动差事,恭维哪位大人物,就想那位大人物给他事了。不瞒你先生说,自从衙门不能发薪。家里又发生许多岔事,比前几年高车驷马,肥鱼大肉的日子,真是相差天壤。但是我因为平常看了几本佛书,心事自然淡了许多,倒不怎样难受。就是一层,对于家庭有骨肉之情,抛不开他,既抛不开,还得干事。学佛是学佛……”吴碧波笑道:“以下几句,我替你说了罢,要钱是要钱,作官是作官,吃大菜是吃大菜。”杨杏园道:“你不懂佛学,所以这样说。其实佛叫人出家作和尚,未尝不知强人所难。这也不对是取法乎上,斯得乎中。但愿人安分守己,知道一切是空的,不强取豪夺,也就很好了。”梁子诚越听越对劲,用三个指头拍着桌子,不住的点头。何剑尘拿了一把干净的刀子,平着伸了过来,轻轻的敲了杨杏园两下手背笑道:“你从哪里学得这一套?”杨杏园道:“你就藐视我不能看佛书吗?早两年我就看过一部《金刚经》。不过因为没有注解,只粗粗的懂得一些大意,觉得有些道理。这些时候,朋友送了好几部详注的经书给我,我一看之下,恍然大悟。原来这书上的问答,正和《孟子》一般,越辩驳越奇妙,越奇妙理也越明瞭。”梁子诚道:“那《金刚经》,本来有大乘有小乘,是佛家预备雅俗共赏的书。若是《莲花经》,《楞严经》,还有那《大乘起信论》,……”吴碧波皱着眉道:“得了,我们谁也不能去作和尚,管他九斤八斤。我们还是谈我们生意经罢。我们的款子,一切都预备好了,明天就可送到府上。只是公事日期,望您催着提前一点。干干脆脆,我就是这几句话。因为天一黑,何先生就要回报馆去的。”梁子诚笑道:“你这小孩子,总是这样顽皮。我们做不了好人,说说好话也不成吗?”吴碧波道:“不能做好人,光说好话,那更是要不得。还是我这人坏嘴也坏,胡闹一起好些。”梁子诚本来佛学谈得很起劲,无奈吴碧波极力的在里面捣乱,没有法子说下去,只好休手。
  西餐吃完,梁子诚会了账,大家散开,吴何二人,便陪着杨杏园在园里大道上散步。杨杏园笑道:“碧波,你今天又没喝酒,怎么疯疯癫癫的?”吴碧波道:“你是说我不该和那位亲戚开玩笑吗?你不知道,他有两件事,不可以和人谈。一件是衙门里的穷状,一件是佛学。若是一提,三天三晚,都不能歇。偏是你都招上了,我不装疯拦住怎么办呢?”何剑尘道:“既不是失恋的病,为什么你心里老感着不痛快?”杨杏园道:“我也莫名其妙,也许是积劳所致。”吴碧波道:“这位梁先生介绍你去请一位陈大夫瞧瞧,你何妨试试。”杨杏园道:“若是要住院呢?……”吴碧波道:“我可以替你两天工作。”何剑尘道:“病也不是那么沉重,不至要住院。果然要住院,我们自然责无旁贷,替你工作。”杨杏园笑道:“若我死了呢?”何剑尘道:“当然由我们替你办善后。可是你要去治病,或者早去或者晚会,不要中午去。那个时候,正是这位大夫出诊的时间哩。”说话时,将社稷坛红墙外的树林大道,已经绕行了一周。依着吴碧波还要到水榭后面,山坡上走走。杨杏园说了一声“哎哟”,扶着走廊的栏杆柱子,一挨身就坐下。两只手捏着拳头,不住的拯腿。何剑尘道:“你这是怎么了,真个有病吗?”杨杏园道:“精神有点疲倦似的,我要回去了。”吴碧波道:“你不要把病放在心里,越是这样,病就越要光顾了。走,我们还走走。”杨杏园也不作声,微摆了一摆头。站起身来,背着两只手,随着走廊,就哼了出来。吴何二人随到门口,各自坐车回家。
  这时,天色已然昏黑,街灯全亮了。杨杏园回得家来,见富氏兄弟把桌子移到院子中间,就在月亮底下吃饭。杨杏园道:“今晚的月亮又不大亮,怎么不把檐下的电灯扭着来?”富家驹道:“一扭了电灯,就有许多绿虫子飞来,满处乱爬,讨厌极了。”杨杏园说着话,人就向里走,富家驹连忙喊道:“我们这还没有吃哩,杨先生怎不吃饭?”杨杏园道:“我不想吃饭,有稀饭倒可以来一点。”富家骏道:“您真是有病吧?我看您有好几天不能吃饭了。”杨杏园道:“大概因天气热的原故。”说着,自己便走进自己屋子来,扭着电灯,见桌上茶杯凉着两满杯菊花茶,地板上又放一盘绿丝卫生蚊香。心里就想着,主人翁如此待我其忠且敬,样样妥贴。人生只要有这样的地方可住,也就可以安然过日子,何必一定要组织家庭呢。脱下长衫,于是就在一张藤椅上躺下。心里仿佛难过,可是又不怎样厉害,只得静静的,眼望桌上铁丝盘里,杂乱无章的叠着许多稿子的信件,都得一一看过。报馆稿子,一点也没预备,还有两篇自己要动手撰述的文稿,也还没有一个字。翻过手背上的手表一看,已有九点钟。这都是明天一早就要发出的稿件,现在还不动手,等待何时呢?一挺身站了起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未干。”坐到书桌边来,喝了一杯菊花茶。往日是不大喝凉茶的,今天心里焦灼难过,喝下去,倒象很是舒服。索性把那一杯也接上喝了。心里凉了一阵,似乎精神一爽,于是把铁丝盘里的信稿,一件一件的料理,工作起来,就不觉得时间匆匆的过去。忽然听差捧着大半个西瓜,又是一碟截片的雪藕,一路送了进去。杨杏园问道:“你们少爷,刚吃饭,又吃凉东西吗?”听差道:“这都快十二点了,还是刚吃饭吗?你是作事都作忘了。”杨杏园道:“哎呀,这样久了,我倒要休息一会子。”身子向后一仰,只见一把铜勺子,插在西瓜里。听差道:“我知道您是不大吃水果的。可是您说心里发烧,吃一点这个不坏。”杨杏园看了这凉东西,也觉得很好似的,扶起那白铜勺子只在瓜里一揽,就搅起一大块瓤来就吃。吃在嘴里,不觉怎样,可是吃到心里去,非常痛快。放下勺子,于是又接上吃了几片藕。有意无意之间,不觉把一碟白糖藕片都吃完了。西瓜究竟不能多吃,就让听差拿了走。这时心窝里觉得有一丝凉气,直透嗓子眼,人自然是凉快的。于是继续的赶稿子。稿子赶完了,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一看手表,还只有一点钟。料着富氏兄弟或者乘凉还没有睡,正要踱到前院来找他们说话,忽然肚子里骨都一声响,肚子微微有点痛。心里想,不要是西瓜吃坏了吧?正自犹豫着,肚子就痛得一阵紧似一阵。于是拿了手纸,绕出这里的走廊,到后院厕所里去大解。果然是凉的吃坏了,大泻特泻起来。事毕走回屋子,两只大腿麻木得不知痛痒,走起来,脚板仿佛也没有踏着地。扶着窗台,走进屋去,洗了一把手,便想找点预备的暑药吃,偏是肚子里又闹起来。一刻儿工夫,来来去去,倒跑了七八回。
  夏天夜短,一宿没睡,就看见窗外的天,由淡淡几个星光里,变成鱼肚色。由鱼肚色变成大亮。一片金黄色的日光,就由树叶子里,射到另一边墙上。富家骏屋子的窗户,正对后院,听见杨杏园一宿跑来跑去,知道他闹肚子,一清早醒了,推开窗户,见他背着手,在院子里徘徊。说道:“杨先生昨晚上吃了一个亏。”杨杏园一回头,脸瘦削了不少,两只眼睛框,凹下去很深,他笑道:“这都是那半个西瓜,一碟糖藕的毛病。”富家骏道:“西瓜是新破的,不会有什么毛病。就是那藕,是用冷水洗过的,怕不大好。”杨杏园没说什么,皱了皱眉毛又转向后院去了。他回来之后,精神已是十二分疲倦,扶到床上,便睡了。恰好有些南风,天气还凉爽,一直就睡到下午一点。醒过来肚子还是不能舒服,预料今天万难工作,只得把所有的事,一齐让听差打电话告了假。
  他本来是有病的,这一来,越是身体支持不住。富学仁早得了子侄们消息,便特意来看他。他这屋子窗格上,新换了绿色铁纱,房门外又挂着一幅绿纱帘子,映着院子外的树荫,屋子里阴沉沉地。富学仁走进屋子来,见他侧着身子睡在床上,盖了一床白绒毯。床面前放了一张茶几,上放一把茶壶,斟了一杯极浓的茶,在那凉着。他枕头边斜放一卷木本《妙法莲华经》。这边竹案上,花瓶里,插了一枝半凋萎的玉簪花。又是一个黑色古鼎。燃了两枝线香。不由得笑道:“病态太重了。”这句话却把杨杏园惊醒了。一翻身起来,见是富学仁,笑道:“学仁兄怎样知道我病了,特意来探病的吗?感谢感谢。”富学仁见他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正是显得瘠瘦,说道:“杏园兄,你这病不能一味蛮抵抗了,应该瞧瞧去。”杨杏园笑道:“闹肚子不过一天半天的事,不久就会好的。”富学仁道:“我不是说闹肚子,我是说前几天那精神疲倦的毛病。”杨杏园道:“我正要去看病,不想又闹起肚子来。我是先想吃点药,去除肚子里的杂病。”富学仁道:“那倒不用请大夫,我家传有个清暑秘方,好人都可吃。尤其是伏天吐泻以后,可以吃这个清清肺腑。回头我就叫他们给你到同仁堂先抓一剂试试。杨杏园虽不赞成中医,料到这种平常药,可以当茶喝,用不着拿科学的眼光去看它,便点了点头。富学仁见他如此说,就坐在他作事的位上,开了那方子,交给他看了看。上面除了二三样特别的药而外,其余也不过竹叶甘草之类,于是大胆吩咐听差照单去抓药。富学仁道:“不知道杏园兄看佛经是好玩呢,还是研究佛学?近来我看你是常看这东西呢。”说着,指着他枕头边的《莲花经》。杨杏园道:“原是好玩,现在有些研究的意味了。”富学仁道:“既然如此,我有些东西奉送,你得了必然十分满意。我是与佛学无缘,留在家里,也是废物。”杨杏园道:“好极,我猜必定是些很好的经书。”富学仁道:“我现在且不说明,让我送来了的时候,你再看罢。”便问他还想吃什么不想?杨杏园道:“只因为嘴馋,才病上加病,这应该俄两天了。”富学仁道:“你静养静养罢,我不和你谈话了。”说毕便自走了。
  这天下午,他果然送了许多东西来。杨杏园看时,有一尊一尺高的乌铜佛像,一挂佛珠,又一副竹板篆刻的对联,乃是集句,一联是“一花一世界”,一联是“三藐三菩提”。另外一轴绢边的小中堂,打开一看,却是画的达摩面壁图。杨杏园非常欢喜,马上就叫听差挂将起来。那个时候听差把那剂药抓来,已经给他熬上了。杨杏园喝下去之后,觉得舒服些,便拿了一卷《楞严经》,躺在藤椅上看,人一疲倦,安然入梦。醒来,电灯又亮了。富家骏在窗外听见屋子里响动,便问道:“杨先生好些了吗?我叫他们熬了一罐荷叶粥等你吃呢。”杨杏园道:“好些了。也许是你府上那个清暑秘方有些灵验,心里居然舒服些。”富家骏说着话,就踱进来了。说道:“既然如此,就多吃两剂罢,明天照旧再抓去。”杨杏园听了,倒也不置可否。富家骏一见佛像高挂,笑道:“了不得!杨先生已经是沉迷佛学了,现在家叔又送了这些东西来,越发是火上加油。我很反对。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岁,为什么要这样消极。前途很大,我们应当奋斗,造成一番世界。为什么抱这种虚无寂灭的主义,把自己好身手毁了。”杨杏园手上正拿着一本经,望了他一望,又微笑一笑。富家骏道:“杨先生笑什么,你以为我不配谈佛学吗?”杨杏园道:“不是不配,不过你们年青的人,正是象一朵鲜艳的香花一般,开得十分茂盛,招蜂引蝶,惟恐不闹热。我们是忧患余生,把一切事情,看得极空虚,终久是等于零。用你的主观,来批评我学佛,那完全是隔靴搔痒。”富家骏微笑道:“无论怎样说,我总觉得和尚是世界上一种赘物,大可不要。”杨杏园笑道:“我又没有作和尚,你怎能因为反对有和尚,就反对我学佛学?”富家骏因为他是师兼友的人,不便极力和他辩驳,而且他是病刚有起色,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只得微笑一阵。后又道:“杨先生这病,其实是虚火。既然那种清暑秘方吃得很对劲,明天就可以继续的吃。”杨杏园道:“反正当茶喝,我也赞成。”
  富家兄弟,对杨杏园的感情,本来极好,听了这个话,知道杨杏园是不反对。到了次日,因为上街之便,就亲自到大栅栏同仁堂去抓药。这个时候,沿着柜台外面,一个挨一个,由东到西,整整站了一排买药的人。富家骏见无隙可乘,只得站在一边稍等。背着手看那柜台里的铺伙来来往往,只是忙着开药架上的抽屉,却是有趣。忽然眼面前有一个人影子一动,已经有一个买药的走了。富家骏正要上前去补那个空,忽然有个女子和他一样,不先不后,也要前去补那个空,各出于无意,几乎撞了一下。这一下于,彼此都注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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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第十四回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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