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七十七回 巧門客代籌慶賀名目 老學究自敘學問根源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巫氏分娩,得了一個頭生男胎,全家豈不喜歡?衹因丹客提爐,銅匠鑄錢,吵鬧個盆翻甕倒,麻亂發纏,那顧哩這個懸弧大喜。此日已過三朝,巫宅方纔來送喜盒。少時,巫氏之母巴氏同晚子巫守文來到。王春宇傢喜盒也到,王隆吉跟母親來了。巴庚、錢可仰、焦丹也攢了一架盒子擡來。俱將來人一處管待,即把王象藎所撇下新錢二百,攙兌了舊製錢,放了喜賞。
  德喜正發放犒從喜封,忽見寶劍夾個大氈包來到。德喜告於主人說,盛宅來送賀禮。紹聞叫到廳上,問道:“你先回來了?”寶劍磕了頭,說:“一齊回來了。”紹聞道:“你少爺有字來,說還要上浙江去,如何回來這樣早?”寶劍道:“少爺要替舅老爺送傢眷,舅老爺怕少爺到杭州西湖上花錢,不想叫去。說河南俺傢老太太年紀大了,二少爺年輕,別的傢下沒人,去了耽擱一年半載不放心,一定叫回來。適然山東本城親戚們餞行,叫個昆班唱堂戲。內中有個老旦,一個副淨,原在咱班上唱過戲。說山東這戲今要連箱賣。這兩個人從中串通,就連人帶箱買過來。”紹聞道:“怎的這個湊巧,人傢就肯賣麽?”寶劍道:“那也是山東大鄉紳養的窩子班。因戲主病故,那老太太拿定主意,說戲班子在傢住着不好,一定不論貴賤要賣。少爺看見兩個旦腳又年輕,又生得好看,去了包頭,還像女娃一般。聲嗓又中聽,一笴笛兒相似,一定不肯放。衹費五百銀子,當下交與一百兩,剩下明年全完,批了合同文約,連箱全買了。少爺把那粗糙東西——虎額、竜頭、龜蓋、蟹殼,天王臉、彌勒頭、舊頭盔、槍、刀、鑼、鼓、喇叭,以及一些舊蟒、舊女彩、舊頭巾、破靴,分成四個箱,賣與歷城縣一個快頭兒。那快頭是得時衙役,也招架兩班戲,一班山東弦子戲,一班隴西梆子腔。他給了四十兩銀買的去。少爺把這鮮明鼎新的,裝成四個箱,交與咱傢舊日唱老旦、副淨的,押着箱,連人都回河南來。交與他四十兩,做路上盤費。人人說這五百兩,還不夠當日十分之三哩。小的拿這氈包內,乃少爺送譚爺的人情:沂州繭綢兩整匹,張秋鎮細毛絨氈兩條,陽𠔌縣阿膠一斤,麯阜縣楷芽一封。全不成什麽東西,少爺叫譚爺胡亂收了,聊表遠行回來的人意罷。”紹聞道:“費心,費心。”寶劍道:“還有一句話,少爺說譚爺討得閑,今日就瞧瞧去。”紹聞道:“我忙的了不的。因生一個小孩子,親戚都來送喜盒,打算這兩日就請客。”寶劍又磕頭叩了喜,訂了明日到娘娘廟街的話。
  留寶劍吃飯,寶劍不肯,與了賞封去訖。那擡盒的也得賞而去。
  紹聞便到樓下,商量請客的話。王氏道:“女客已各回傢,唯有你外母住下。如今且暫請吃個小面兒,到滿月再請吃湯餅大面。”紹聞道:“憑娘酌度。”王氏道:“我想當下且請送喜盒的客,我心中還想請幾位未送盒的女眷,都是我心中丟不下的。趁這喜事,會合會合。但傢中不比前幾年豐厚,還要費個周章,你看怎的料理?”紹聞道:“過了明日再酌度。那盛大哥藉咱一百二十兩,明日我去看他,要到手裏,任娘說請誰,我齊請來與娘會合。”王氏道:“很好。”一夕晚景不表。
  到了次日,紹聞攜德喜上盛宅來。適逢盛希僑、滿相公具在門首看卸箱,一簇兒梨園都在。盛希僑見譚紹聞,一手扯住,衹說:“恭喜,恭喜,又得了侄子。”早已走在廳上。紹聞方欲作揖,說:“遠路風塵,更謝多貺。”盛希僑道:“咱就不用作揖。也不用說我的話。你衹說那一日做滿月,我送戲。”
  紹聞道:“你不知我近日麽,做不起滿月。”盛希僑笑道:“你就不用說那話阻我的高興。昨日寶劍回來,說賢弟恭喜,我已算計就了,我欠你一百二十兩,今日先與你二十兩,拿回去,且濟手乏。你做滿月我再送過一百兩,把咱兩個的賬拉倒。你不做滿月,我就不欠你的了,算助我買箱,也一切拉倒。”盛希僑此話已將紹聞挾住,口中略有應允之意。盛希僑便一片聲叫人請滿相公來。滿相公上的廳階,口中“恭喜!恭喜!”說:“先忙着哩,沒得作揖。”到了紹聞面前作揖坐下。”弄璋大喜,改日造府晉賀。”紹聞道:“偶爾添丁,何敢勞尊駕枉臨。”
  盛希僑道:“咬文嚼字肉麻死人,快說正經話罷。我如今叫譚賢弟做滿月,就唱這新戲。也不用那綾條子,紙對子,綢幛子,爽快送上一架圍屏。到明日紮彩臺子,院裏簽棚,張燈挂彩,都是你老滿的事。”滿相公道:“自然該效勞,我別哩會做啥哩。”盛希僑道:“如今先叫你寫報單,撫臺、按臺、布政、按察照壁後四張,五門五張,你就寫下十來張,使人貼去。”
  紹聞道:“戲便領下,屏卻不敢領。生一個小孩子,如何大聲張起來。”盛希僑道:“你也不用作難,不化你的什麽。我有七八架屏,捨二弟分了四架,我還有四架。除玳瑁雕漆屏我不送你,別的你揀上一架,留下畫,撕了舊文,張上新文。那日送去,體面不體面?”紹聞道:“即令做滿月唱戲,這屏我萬不敢領。你且說屏文上寫上啥哩?豈不叫人傳笑。”滿相公道:“這有何難,就做成老太太壽屏。”紹聞道:“傢母生辰,去小孩滿月,還差小半年,如何此日講慶壽的話?”滿相公道:“老太太年近七旬,不拘那一天,都是老人傢的好日子,何必定然是生日纔慶壽呢。如今慶在壽誕之前,央人作文,把生孫的事帶上一筆,雙喜同賀,豈不是你光前裕後的事業?”盛希僑哈哈大笑道:“老滿,我服了你真正說話到傢。你遭遭都像這個有纔料,就是好白鮝,我還肯吆喝你麽?”滿相公笑道:“罷麽,你乎日吆喝過我不曾?休在譚相公面前壯虛光。”
  盛希僑道:“閑話少說。你去東院叫那兩個旦腳來,管保譚賢弟一看,就把事定了。他也再不想玉花兒、九娃兒。”滿相公道:“閑着寶劍做啥哩?”盛希僑道:“他兩個下車時,你那兩衹眼還顧的什麽。如今差你去叫,休要撇清。”
  少焉,滿相公領兩個旦腳上廳來。盛希僑道:“與譚爺叩頭。”這兩個新旦腳,看譚紹聞不像現在富商貴官氣象,把腰略彎一彎,說:“磕頭罷。”紹聞看兩個時,果然白雪團兒臉,泛出桃花瓣兒顔色,真乃吹彈得破。這滿月演戲之事,早已首肯了八九分,說:“好標緻樣兒。”盛希僑道:“你還沒聽他唱哩,這嗓眼兒真真天生的一笴簫。賢弟唱了罷。”紹聞略為沉吟,說:“唱就唱。”公子嚮滿相公道:“何如?”
  旦腳道:“且再遲幾天。俺身上害乏睏,略歇幾日再去伺候。”盛希僑道:“傻孩子,誰叫你就唱哩。你看前日在舅老爺席上,陳老爺一連點了三出,那席上老爺們,都惱那個陳老爺不知心疼你。你兩個唱了一出,爽利就硬不出來,陳老爺也自覺的沒纔料哩。我再對你說:如今你新來了,我還沒吩咐廚下,你兩個愛吃什麽,衹管對寶劍說,休因為臉兒生受了屈。你兩個歇去罷。”二旦款款去訖。
  紹聞道:“你既極力慫恿,我齊認下。但我今手中無錢,巧媳婦難做沒米粥,該怎的擺布?今日一總商量明白,將來好照着章程辦理。”盛希僑道:“啥是章程,銀子就是章程。‘火大蒸的豬頭爛,錢多買的公事辦’。老滿,咱賬房有多少銀子?”
  滿相公道:“前日二少爺補過糧銀三十兩,再沒別項。”盛希僑道:“賢弟你且拿去鋪排,這餘下九十兩,我再一次送去。”
  滿相公道:“銀子不用說了。屏用那一架哩?”盛希僑道:“把西廂房放的那一架送了罷,說是成化年間瀋石田的山水,我並看不出他的好處。把字兒撕下來捲起,另買緞子寫文張在上面。這裝滿裱褙,貼錦邊,買泥金,老滿你統去早辦。辦完了,臨時你好再辦棚。”滿相公道:“這宗除了做文、寫金兩項,我全攬下。至於約客照席,我是隔省人,也不能辦。”盛希僑道:“那是夏逢若的事。他是鑽頭覓縫要照客的人,爽快就交與他。”紹聞心中有王象藎打過夏逢若的事,怕惹出話來,因推故說:“夏哥有母喪在身,孝服之中,如何辦喜事哩?”盛希僑道:“他論什麽事,叫他換衣服,不愁他不換。”紹聞道:“他要辦理葬事,還托我求大哥幫助些須。”盛希僑道:“哎呀,可笑之極,我還未與他吊過孝哩。寶劍,你去對門上說,叫人請夏爺去。”
  恰好夏鼎因王象藎打過,不敢再托紹聞,每日衹打聽盛希僑回來否。忽一日得了山東回來信息,徑來娘娘廟街,口說看望,實希幫助。所以門上方請,恰到門首。一同進來,夏鼎見盛希僑磕下頭去,希僑拉住道:“來的妙,來的妙。前日失吊的話,我也爽利不說他。老滿,你把方纔商量的事,對夏賢弟說說。”滿相公遂把送屏慶壽誕、演戲賀彌月的話,述了一遍。
  夏鼎道:“我再也不敢管他的事,他傢盛價厲害。”紹聞怕說出打字,急接口道:“王中不過與你搶白了幾句。我彼時就陪過禮。你去後,我又叫至客廳,罰跪打了十竹板子。”盛希僑道:“陪了禮就丟過了,不許找零賬。夏賢弟,這約客照席,都是你的。”夏鼎道:“我要殯先母,顧不的。”盛希僑道:“你的殯事且靠後些,辦了一宗再辦一宗。聽說你還叫我幫幫,過了這事,我自有酌度。這老人傢歸天,真正是喜喪,喪戲一臺,是不能少的。”夏鼎道:“可殺了我了,我如何唱的起喪戲。”盛希僑道:“放心,放心,有我哩。咱且商量這一臺戲,你那事,改日再定日期。”夏鼎見公子有了擔承意思,說:“任憑大哥酌裁。總是我沒錢,未免發愁起來。”盛希僑道:“不鬍說罷。您三個商量現在的事,我去東院看看這兩個孩子吃了飯不曾。老滿,你把銀子交明,那東西是辦事的‘所以然’,離了它,不拘怎的說,俱是幹拍嘴。”說罷離座上東院去了。
  這三個商量,張類村做屏文,蘇霖臣寫金。滿相公寫報單,夏鼎貼報單。報單寫的是:次月十五日,恭祝譚府王老太太七旬萱齡,並獲麟孫鴻禧。
  至期親友與祝者,預懇奉爵以申多壽多男之慶。
  首事盛希僑、夏鼎等同具
  當下商量,梗概崖略已具。滿相公即將三十兩付與紹聞,又將紅報單十張付與夏鼎。滿相公留飯已畢,二人欲嚮盛希僑告辭起身,滿相公道:“公子性兒,鬧戲旦子如冉蛇吞象一般,恨不的吃到肚裏。何苦攪亂春風,叫他各人自去鬧去,我送二位走罷。”二人果然不辭而去。
  卻說紹聞叫德喜帶了三十兩回來。俗話說,酒助懦夫怒氣,錢添笨漢精神。紹聞生長富厚,平日何嘗把三十兩在心,衹為一嚮窘迫,捉襟肘見,便東塗西抹不來,所以諸事膽怯。今有銀三十兩,便覺當下少可揮霍。
  到傢上的樓來,見了母親說道:“娘,我要與你老人傢做屏慶壽,還賀生孫之喜。”王氏道:“離我生日還有小半年,怎樣這樣趕起早來?”紹聞道:“他們齊說娘得了孫孫,就趁着做滿月,送屏送戲慶慶壽罷。”王氏道:“備辦不出來,比不的前幾年,手頭寬綽。如今米面豬羊酒菜都費周章。不如辭了他們好意,你衹辦兩三桌酒,明日請請送禮的女客,還想多請幾位久不廝會的,吃個喜面。到滿月再請一遍,就算完了局。”
  紹聞道:“這個易的很。我即寫帖子,明日叫人送去,後日通請何如?”
  紹聞當晚即寫了湯餅喜柬,次日差人分送。辦了席面物件,喚來庖人廚役。
  及第三日,果然女眷紛紛而來。第一起是巴庚女人宋氏,錢可仰女人齊氏,焦丹女人陳氏,巫守敬新婦卜氏,坐了一輛車而來。進了門,與王氏為了禮,便坐巫氏樓下去了。第二起,王舅奶曹氏,王隆吉女人韓氏,儲對樓女人云氏到了。第三起,周舅爺新婦吳氏到了。_——這原是譚孝移元配周宅,周孝廉去世太早,周氏於歸孝移,半載即賦悼亡。庶弟尚幼,所以素少來往。今周無咎已長,娶了新婦,算與紹聞有渭陽之誼,所以前日來送喜盒,今日不得不至。少焉孔纘經夫人祝氏亦至。
  張類村夫人梁氏說在小南院看相公,午時方纔過來。又一會,夏鼎女人換了素服,攜同姜氏來了。姜氏到了巫氏樓下,衹是偷瞧床上帳幔被枕,細看巫氏面目腳手,此中便有無限難言之隱。少時地藏庵慧照也到了,拿了佛前綉綫穿了製錢十二枚,說是長命富貴鎖兒,王氏喜之不荊——此三位是紹聞未逢母命私請來的。惠師娘滑氏,坐了一輛牛車,傍午方到。將近坐席時候,梁氏自小南院過來。此時衹候着盛宅的堂眷,白不見來。少刻寶劍來說:“太太身上不好,改日討擾罷。”方纔肆筵設席,擺陳水陸。
  那女眷們看座奉盅,俱可意會。堂樓兩桌,左邊首座是梁氏滑氏,右邊首座是巴氏祝氏,其餘挨敘下來,是老樊伺候的。
  東樓兩桌皆幼婦,南邊首座吳氏姜氏,北邊首座齊氏陳氏,其餘挨敘下來,是趙大兒伺候的。且說堂樓交談,這個說“親傢母恭喜”,那個說“孩子好長身腰”,這個問“乳食夠吃不夠吃”,那個笑“明日沒啥給小相公”。內中也有敘傢常、訴苦處的,剌剌不休。惟這東樓上,嬝娜團簇,娉婷輻輳。這個看那個柳眉星眼,那個看這個蓉面桃腮。席面上玉筍露袖,桌子下蓮瓣蹙裙。酒微沾唇,粉頰早生紅暈;饌略下箸,羅帶早怯纖腰。
  真正好看煞人。
  日至夕春,各席離座。堂樓上客,鴉陣欲尋暮投之處;東樓下客,蝶隊各戀花宿之枝。王氏虛套留住,衆客各各辭謝。
  巴氏愛女,仍舊住下。王妗奶曹氏也住下了。別的出了後門,衹聽的笑語紛紛,各坐轎乘車而去。惟有姜氏默然無言,跟夏鼎女人上車而回。
  此時慧照已成了新生小孩子師傅,起個法名叫做悟果。紹聞作揖致谢。又擺茶食,盤桓至天晚。王氏款留,慧照道:“老師傅去世,庵內無人。我有個徒弟,今年十五六歲,獨自守門。我回去罷。”王氏送了一盤子素食果品,說:“捎回庵裏與他師兄吃。”慧照道:“我到徒弟滿月時再來。”相辭而去。
  一夕晚景無話。
  及到次晨,紹聞想起議定張類村老伯做文、蘇霖臣老叔寫金的話,正當備席叩懇。寫了帖子,放在拜匣。飯後攜定雙慶,登門送啓。述了事期逼近,明日即邀惠臨,二公俱應允了。
  及至請日,碧草軒搭椅圍桌,爇爐烹茗,專候二位老父執光降。卻說張類村瞞了杜氏,說是宋門街有人請做屏文,早駕了車,直上蕭墻街來。到了鬍同口,進小南院來看杏花及小相公。先叫廚嫗對說道:“張爺已在小南院,等蘇爺到了,一同進來。”少刻,蘇霖臣到軒,紹聞恪恭盡禮。差德喜請張類村。
  請過兩次,衹管說去,卻不見來。及第三回,方纔請到軒上。
  蘇霖臣道:“老哥好難請,候的久了。”張類村道:“老牛舐犢,情所難禁。”蘇霖臣道:“老哥閑院極多,移近着些,早晚看看,豈不便宜?”張類村道:“若說這個房下,有什麽妒忌,真正冤死他。衹是拙荊老糊塗,心內沒分寸,見小廝親的太過火,把他形容的無以自存,所以惹起氣來。朋友們外明不知內暗的情節,叫我白白的受人笑話。霖老,你說該怎的哩。”
  蘇霖臣道:“這個住法,畢竟難以為常。”張類村道:“我嘗五更鼓自想,我這一生沒有一點虧負人的事,怎該老來惹氣。天之報我,當不如是。大約前生必有造下的孽,所以這個兒子不早生,偏晚生;不叫那個生,偏叫這個生。象如孝移公老哥,第二個孫子,比小兒衹小三四個月,豈不是他為人正直,忠厚之報。”
  二人攀談,不覺日已傍午,紹聞排列餚核果品,舉箸獻爵,鋪氈行禮。二公那裏肯受,拉不住,早已叩了下去。坐定說道:“小侄母親年過望六,戚友置屏相賀,再三推阻,適然小侄又生了一子,衆人堅執不依。說齒屆古稀,又有含飴弄孫之樂,定於次月十五日演戲稱觴。小侄想這屏文,非張老伯不能作。這金字須勞蘇二叔寫。所以粗具菲酌,叩懇座下,萬乞念我父親舊日交情,無外小侄是幸。”張類村道:“賢侄你央我作文,就失打算了。我一生不會說假話,我原是個八股學問,自幼念了幾篇時文,進了學。本經頌聖的題目讀了八十篇,場中遭遭不走。那四經不曾讀。《通鑒綱目》看了五六本子,前五代、後五代我就弄不明白。如何叫我作古文?前二十年,就不會作,即令作出,必帶時文氣。如今又老、又惹氣,衹怕連時文氣息也不能夠有哩。賢侄為何不央你程大叔?他的古學淵深。衹因他性情好古,怕見時文,所以他不曾高發。唯你婁老師傢傳,經史古文固要淹貫,究之舉業功夫毫不間斷,此所以橋梓繼美。他如今濟寧做官,遠水不能解近渴,一定該央你程大叔。”紹聞道:“衹因小侄一嚮所為失正,程大叔性兒剛直,小侄不瞞二位老伯說,竟是膽怯近前。所以今日不敢相央。”張類村道:“我替你央。”蘇霖臣道:“賢侄未曾央他,不如老兄你作了罷。”張類村道:“你衹管寫你的金,包管有一通好屏文就是。老朋友還有幾個哩,說句話難說他不作。我再把傢中老藥酒送上一壇,他不作,捨不的我哩酒。”蘇霖臣道:“若論寫屏,也要費個商量。我的字不堪,如何寫的?”張類村道:“我不敢作文是實話,你不敢寫屏是假謙。你能寫得兩傢字,一筆王字,一筆趙字,誰不知道?省城各衙門對子,各店‘經元’‘文魁’匾額,那不是官長請你寫的?我衹怕你眼花,下筆看不真作難。”蘇霖臣道:“若說衙門對子、匾額,那不過是應酬字,肥潤光澤就是好的。昨年欽差大人在西街尤宅做公館,縣公請我寫對子。大人過去,尤宅請客,就趁這對子。那一日兩席客,沒人不誇這對子寫的好。我身上衹是肉麻。論起來,他們誇的是本心,我心裏難過是真情。各人自己良心,如何能昧哩。”張類村道:“字學我不在行,人人俱說你的王字好,比你寫的趙字還強。”蘇霖臣道:“這一發難為死人。趙鬆雪的字,我雖說不會寫,去今不遠,我還見過他的帖。若王字,並不曾見過他的帖,何憑空的羲獻起來?”張類村道:“我見你案頭有王字帖,都寫的極好看。”蘇霖臣道:“墨刻鋪子裏,單張八個大錢,裱成的五十文。那就是帖麽?老侄,叫我寫屏,要難為我出汗。”張類村道:“此處沒朱砂,雄黃也為貴。衹要寫的肥,就壯觀。”張類村又嚮紹聞道:“還有一宗話要商量。這屏文後邊落誰的款,好順着他口氣作。”紹聞道:“既是老伯秉筆,就落上老伯款。若程大叔作文,就落上程大叔款也不妨。本是世交,自然言語親切些。”張類村道:“十二幅圍屏,摹本緞子泥金字,後邊落上祥符縣儒學生員某人頓首拜撰。不但你這個客廳挂不的,萬一有人藉去用用,或是公館,或是喜棚,人傢看見,還有傳虎頭鼠尾的奇景哩。”紹聞道:“文昌巷我外父的款何如?”張類村道:“休說什麽科副榜用不的,就是什麽科舉人也用不的,都是些半截子功名,不滿人意的前程。總而言之,上頭擡頭頂格,須寫得‘賜進士’三個字,下邊年傢什麽眷弟,纔押得穩。這話原有所本:我嘗聽前輩人說,有一位老先生由孝廉做到太守。晚年林下時,有人送屏幛的,要請這位先生的銜,老先生斷斷不肯。子弟問其故,老先生道:‘我讀書一場,未博春官一第,為終身之憾。屏幛上落款,衹寫得誥授中憲大夫,這賜進士出身五個字白不得寫。我何必以我心抱歉之處,為他人藉光之端?’此雖是這位老先生謙光,亦可見舉人、副榜、選拔、歲薦的功名,衹可列與賀之班,不可擅撰文之位。若是秀纔,不是每況愈下麽?”蘇霖臣道:“依我說,有一個人落的款,寫上婁潛老,豈不是一事而三善備麽?第一件,賜進士出身;第二件,現做濟寧刺史,可以寫奉直大夫;第三件,與孝移公舊稱莫逆,這個款,豈不是有情有緒?”張類村道:“很好,就是他。”
  說話中間,珍錯雜陳,酒餚互勸,席已終局。二公各承允而去。
  到鬍同小南院門口,張類村道:“我進去抱出小犬,大傢看看。”蘇霖臣、譚紹聞門外等着。須臾,廚嫗抱出一個豐面明眸的相公,望見二人,就跳着笑。蘇霖臣接過來抱了,說道:“真正杜工部詩上所說,徐卿麒麟子也。”張類村道:“怕尿在蘇二叔身上。”急令接過去,早已紫蘇葉泡上童便半盞,兀自喜笑不祝蘇霖臣代為歡喜。
  廚嫗抱的進去,三人同至鬍同口作別。張類村與譚紹聞復回至小南院門口,紹聞回傢。張類村依舊進小南院,直待日夕,方纔回傢。
  此回單言類村、霖臣自道文字不堪入大雅之目,乃是虛中集益之道。有詩贊曰:片長薄技且漫誇,淬礪還需各到傢;海內從來多巨眼,莫叫人笑井中蛙。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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