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他在什么作品上删,增删了些什么?
据甲戌“重评”本第一回之评语,原来“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这里的“新”当然是《红楼梦》,而所谓“旧”自然是《风月宝鉴》。裕瑞《枣窗闲笔》即云:“雪芹改《风月宝鉴》数次,始成此书(《红楼梦》)。”
《风月宝鉴》今虽见不到,但从甲戌“重评”本的《〈红楼梦〉旨义》所云:“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推断《红楼梦》的第十一、十二两回文字可能与《风月宝鉴》有相似之处。这两回一方面写贾瑞“起淫心”,一方面写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害了相思病的贾瑞,从跛足道人那里获得“专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正面是艳冶之美人,反面为可怕之骷髅。欲治邪症,只能看反面不能看正面。贾瑞淫心难平,正看宝鉴,结果如西门庆髓尽身亡。这个故事为《风月宝鉴》点何睛呢?《〈红楼梦〉旨义》说得分明:“《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欲“戒妄动风月之情”,自然要将妄动风月之情的故事写足。从现存贾瑞的故事看,其“妄动”的细节已大大删节了。从第八回嘲顽石“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看,红楼人物死于淫者还大有人在。从柳湘莲冲着宝玉所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焦大醉骂:“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其间当有众多的“妄动风月之情”的故事。但从《红楼梦》中已难知其详了,即使是贾琏、贾珍、贾蓉、贾瑞、薛蟠、贾赦等这一伙好色之徒,“妄动风月之情”的故事也无多少细节了。
大致能推知其详的大概要算秦可卿的故事。《红楼梦曲》与《判词》中:“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秉风情、擅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等,都与秦可卿之淫有关,但在具体描写除从她室内充满淫荡色彩的陈设布置,从她死后贾珍“哭得如泪人儿一般”,而贾蓉反倒平淡,略露她不洁的蛛丝马迹之外,平日她却是贾府上下推许的人物。贾母认为她“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没处找去呢”。如此大的反差从何而来呢?还是脂评泄露了天机。脂评云:
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甲戌眉批)。
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春(庚辰回末总批)。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故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诗曰:“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请观《风月鉴》,多少泣黄泉”(甲戌本以此为畸笏叟语)。
由此可见,在《风月宝鉴》中“秦可卿确实是一个‘性解放’的先驱,她引诱过尚处混沌状态的贾宝玉,她似乎也并不讨厌她的丈夫贾蓉,但她也确实还爱着她的公公贾珍”。如果包括其他妄动风月之情的故事,也都如《金瓶梅》有详细的描写,《风月宝鉴》或许就是一部仿《金瓶梅》之作。
《风月宝鉴》中的贾宝玉,或许也是西门庆一流的人物。贾宝玉是《石头记》的主人公,也是《风月宝鉴》的主人公,他的风月故事也当是贯串全书的情节主线。现在只能从《红楼梦》的某些情节裂缝中去寻找那旧宝玉的若干痕迹。如《西江月·嘲贾宝玉二首》说他“行为偏僻性乖张”。贾政在宝玉抓周时就预言他将来是个“酒色之徒”。王夫人首次向黛玉介绍就称他为“混世魔王”,“孽根祸胎”。黛玉未到贾府之前曾听母亲介绍宝玉“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在床笫不仅与袭人有过“初试”,而且与晴雯有过“再试”(不然他为晴雯所写祭文中“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腰俱绝”,“红绡帐里,公子情深”云云,就不知作何解释了)。
更有第十五回:“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在为秦可卿悼丧的日子里,秦钟居然与小尼智能儿混得得趣;宝玉居然有雅兴摸黑去“捉奸”,捉奸之后居然以秦钟的隐私相挟,到床上去“再慢慢儿的算帐”。作者底下用了一段暗示性话语了帐:“不知宝玉和秦钟如何算帐,未见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创纂。”虽未明写,也够糟糕了。这行径与贾蓉他们在贾敬居丧期间调戏尤二姐、尤三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宝玉与蒋玉函也有“染”。阚铎《〈红楼梦〉抉微》中有怪论:玉为宝玉之命根;玉函者,装玉之函也。可见在《风月宝鉴》中的贾宝玉的风月故事是够丰富的,男色、女色皆略可与西门庆比美。有人考证曹氏原稿中宝玉沦为击柝之役,“贫穷难耐凄凉”的宝玉好似穷途末路中的陈敬济。这才真是“孽根祸胎”,足“戒妄动风月之情”,“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综上所述,可以推断《风月宝鉴》既继承了《金瓶梅》的长处:以一个家庭之琐事去写一个时代的风貌;也未摆脱《金瓶梅》的短处:为戒妄动风月之情却将风月之情写滥了。用曹雪芹在第一回所批评的旧小说模式的话:“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移来批评他的旧稿《风月宝鉴》也是合适的。或许可以说他就是在批评旧我,他就是在小说美学领域进行一场自我革命。唯其有如此勇敢、如此彻底、如此明智的自我革命精神,曹雪芹才能完成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的飞跃,亦即从模仿《金瓶梅》到超越《金瓶梅》的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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