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七十回 紛紛勸進洪憲闢新元 踽踽獨行腐儒思舊夢      李涵秋 Li Hanqiu

  饒三暗暗羨慕,又恨自己渾身一點病痛也沒有,沒處可以騙錢。夜間轉殷殷的嚮馮氏求教,並問她從幾時做這討飯勾當的。那個馮氏先伸頭將饒三望得一望,便使勁的嚮饒三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拍手笑起來,說:“我當是誰,原來你就是我們那條街上饒三爺呀。我起先聽見你們弟兄,大傢都做了革命黨了,怎麽還不曾發財?今天高興,又來幹我們這不長進的營生。三爺是貴人多忘事,通不記得我們窮鄰居馮老太了,我當初住的那條巷子,離你府上不過約莫有半裏多路。我那時候手底下有幾個女孩子的日子,你三爺也有好幾次白日裏在我們那裏打過炮的。後來你欠了我們幾百文,便不常到我那裏去。我也不曾着人打聽你的行跡,有人告訴我說,又跳到多寶巷吳大腳去了。我還背地駡你這跳槽的忘八旦,將來管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知道你那時候,耳朵可發熱不發熱。好幾個冤傢路兒窄,如今我們又碰見了,老實你也該還我的錢。……”說着又將舌頭伸得一伸,肩頭撮得一撮,似乎奚落他沒有錢的光景。饒三怔了一怔,纔笑說道:“原來你就是如意巷的馮老太,噯呀,換了一個人樣了,你當初是個甚麽樣子,真真又白又胖,不說到別的,單拿你兩個奶膀子而論,我們不是常誇贊,你那裏像四十多歲的人的奶膀子,差不多初破身的女孩子,也沒有你那樣細膩白嫩。並不曾隔了幾個年頭,你的頭髮也就花白了,臉上又黑瘦了許多,若不是你自己說起,我便再認一會也認不出,你就是當日的那個馮老太。你這幾年怎麽不做生意了?為何一窮就窮到這個分際兒?”
  馮老太此時方纔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說道:“說來話長,我是遭了官司了,方纔弄成這個局面。不怪你不知道,我聽見人說,你那時候已經跟隨你那大爺,跑湖廣去了。劉四太爺那個女孩子,名字叫做玉嬌,她那模樣兒,是你看見過的,真真沒有人不愛她。難得落到我手裏,我的主意在她身上,打算至少三五千銀子,是有把握的。那裏曉得她的命苦,我也倒黴,她好好的同車大娘子睡在一張床上,陡然跑來一個冒失鬼砍千刀的,怎麽溜進房去,白白將他們兩顆頭,伶伶俐俐砍掉了。說了也好笑,遇見我們那位糊塗瘟官,兇手已經拿到案,他轉把他放跑了,忽的將我提得去,不問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千藤條子,打得我死去活來,可憐那時我就衝了傢了。所有幾年來積聚得幾百兩銀子,也不彀那些如狼似虎差役,一搶精光。你替我想想,不討飯還幹甚麽呢!我是半截下土的人,到了這步田地,也說不得了。衹是你饒三爺還算是錚錚的一條好漢,如今弄到這個下場,我轉替你氣不憤呢!”
  饒三聽了,也衹唉聲嘆氣,低着頭更不言語。轉是那個癱子在旁,插起嘴來,望着馮氏笑道:“娘也不用替三爺過慮,難道自古以來,討飯的人,就沒有出息日子嗎?怎我當初時常看看古來小說子,像唐朝那個薛仁貴,不是也流落在花子窯裏的,後來如何一樣會封王拜相呢?”馮氏笑道:“呸,小說子上的話,如何可以相信,那是人編着哄人的。你知道唐朝果真有個雪仁貴雨仁貴沒有?。……”
  馮氏說的大傢都笑了。自是以後,饒三便隨着那一班乞丐,沿街叫化,到也落得逍遙自在。該應合當有事。有一天馮氏覺得身子不甚自在,背不動兒子上街,一眼看見饒三,睡在墻根底下,身上披着一條草韉,把來尚當被蓋,呼聲如雷,睡得十分酣適。馮氏走過去,將他推得一推,笑駡道:“你看這是甚麽時候了,還不上街去走走,你這沒長講東西,已經討飯,還是這般偷懶。”饒三被她喊醒,忙揉了揉眼睛,推開草韉,一古魯坐起,果然那日影子已映滿半身,也失笑道:“哎呀,是時候了。不瞞老太說,昨夜三更天,夢見我那個渾傢,打扮得同生前一般無二,我當時同她少不得高興了一番,便狠覺得有些睏倦了,睡到此刻,都不省得。”
  馮老太笑着,嚮地下唾了一口唾沫,駡道:“大清早起,也不圖個忌諱,誰同你夢呀夢的,在此鬍嚼舌頭。我告訴你一件事,今天我身子有些不好,想在這裏歇一歇。那個纍贅,衹是苦沒有人背他。我意思要纍你一天,你背他上街,討的錢,今天晚上同你平分,你答應不答應?”饒三跳起來笑道:“這有甚麽使不得。老太太,你衹管放心去害病罷。你病一個月,我背他一個月。你便病了三年五年,我也有本領背他三年五年。”馮老太不等他話說完,連連用腳在地上踏着,口裏念道:“踹死放屁蟲……踹死放屁蟲,有病給你去害罷。”饒三見她這樣,不由哈哈大笑,跳起來便去背他兒子。他兒子喊道:“你手腳放輕些,捏得人痛的。”
  饒三也不理會,早一路跑嚮前去。兩人商議着,少不得揀熱鬧的去處去走動。饒三纔將癱子輕輕放落在地,叫他在地挪着,自己便扯開那一副破竹喉嚨,老爺太太少爺小姐,一路喊得前去。此時因為癱子走不前進,一步一停,雖然那片破竹匾子裏,約莫討得百十來錢,再瞧瞧日影,早又到了響午光景。饒三低低喚着癱子說道:“老弟,你肚子可餓不餓?我委實餓得喊不動了。你把竹匾裏的錢,全行交給我,我買幾個燒餅來給你充饑,你暫且睡在路旁等我,不要走失了。我在前邊那個餅鋪裏子去,吃一碗大面。……”說着伸手早將匾子裏的錢,拿過來花裏花拉,嚮衣衫裏一倒,拔起步就走。癱子喊道:“那匾子裏錢多着呢,你須用不完許多,分一半去盡彀了。”
  饒三回頭,將眼一說:“回來同你母親有帳再算,橫竪這錢派我一半呢。等用不完,再交給你也不遲。”且說且走,眨眨眼已不見他蹤跡。饒三果然跑了一會,看見街左有一傢小餅鋪,匆匆的跑入裏邊,揀了一個座頭,桌子上面放着一個竹筒,縱縱橫橫,安着十幾根毛竹筷子。饒三將筷子取了一雙在手,高聲喊道:“快替我下一碗大面來,另外再拿十二個燒餅,吃了一齊算帳。”
  當時早走過一個小堂倌來,滿頭生着鐍瘡,剛舉着一隻手在頭上亂抓,那一隻手便插在褲腰裏,笑嘻嘻嚮饒三問道:“你吃甚麽?”饒三又說了一遍,小堂倌聲答應了一句,重又高高的嚮廚上喊道:“哎,大面一碗,燒餅十二個呀。”廚上接着應道:“咔……咔!”那一聲格外清越,聲音又拖得極長。饒三又笑問那堂倌道:“你傢有酒賣沒有?”小堂倌搖搖頭說:“要吃酒,拿現錢我替你去買。”饒三忙道:“有有有。”隨即在腰裏數出四十文,說:“替我賣四兩燒酒來吃。面要頂好麥銃子,若是攙雜半點水兒,我拿酒壺砸你腦袋子。”
  小堂倌接過錢笑了一笑,不多一會,酒同大面都已遞過桌上來。饒三且不吃面,先揭開酒壺蓋子,用鼻子聞了聞,又拿一根筷,嚮壺裏試試深淺,復行在嘴裏咂了咂,也不開口。這纔一杯一杯的,拖面帶酒,霎時吃得精光。那燒餅已經送上來,又狼吞虎咽,一頓把來送入肚腹裏,算了算錢,又花去六十文。再摸摸腰裏剛剩得二十二文了。此時又想到癱子,還不曾吃飯,不如帶幾個燒餅去罷。遂將那個二十文,橫在桌上,叫小堂倌拿十個燒餅來,自己嚮袖裏一塞,多的兩個小銅殼兒,卻好一邊耳朵眼裏塞了一個,衹纔站起來,伸一伸腰,慢慢踱出店門,意欲順着原路而行。一擡頭,忽然看見十幾步外,簇擁着一大堆人,擠在那裏,不知有甚麽事故。自傢高興,也就挨身進去,瞧一瞧熱鬧。及至擠得進去,再一望望,原來並沒有甚麽可瞧的頑意兒,不過一個老者,嚮地下鋪了一個測字攤子。那老者約莫有五十多歲,生得瘦條條的一副臉兒,額角上撐着銅根玻璃眼鏡,幾根黃鼠鬍須,衣衫襤褸不堪,衹有一方破布,方圓約有五六尺光景,上面陳設着一個水池,一個破的硯臺,烏光漆黑的木盒子裏,堆着無數字捲兒。那先生背後,又挂着一面長旗子,約莫寫着五個大字,饒三認了半會,衹認得第二字,是個天地的天字,想是那先生測字的招牌了。那先生先前衹管拈着幾個字捲兒,嚮左右看的人嚷着:今天衹送五位,不取字金。嚷了半日,一總沒有人接他字捲兒。先生不得已,又丟下兩個,又嚷着:“衹送三位……衹送三位。”
  依然還沒有答應。衹見先生臉上漸漸急得紫漲起來,老實兩字捲擱下,復行拿起自傢面前擺的那個粉牌,用左手輕輕托着,右手便在黑水池裏染了一指頭黑汁,嚮衆人說道:“諸位不肯測字,卻不要走開,幫兄弟一個場面。兄弟無以奉敬,且畫點小頑意給諸位瞧瞧。……”先生將這話說完,果然圍攏近前的人,越發多了。那先生不慌不忙,便舉起右手,在粉牌上劃來劃去,先畫了一隻螃蟹,又畫了一條烏竜,到也畫的有點意思。畫了好一會功夫,饒三覺着也沒有甚麽趣味兒。正待要走,猛不防在這個當兒,大傢忽然一齊都將頭掉過去嚮東首那邊瞧看,原來遠遠的跑來一個漢子,急得滿頭是汗,直排衆人,擠到那測字先生跟前,嘴裏亂嚷着:“先生替我測一測字……先生替我測一測字。”
  其時那個測字先生見有人來照顧他測字,急忙將手裏粉牌放下,嘴裏嚮那人說着,請拈一字,不靈不要錢,一面已經用一片破布擦那粉牌,將那些畫的烏竜螃蟹,一頓擦得幹幹淨淨,提起筆來等字,此時轉將饒三絆住了,呆呆的站在一旁,衹不肯走。衹見那漢子隨手拈了一字,摔在先生面前。先生輕輕打開一望,就用筆將那個字照謄在粉牌上,這個字真把饒三朦住了,罰誓也不認得。原來那先生寫字的時辰,饒三留心看他落筆,剛在左邊寫了個男子,又在右邊寫了個男子,忽的中間又添上一個女字,好像三個字聯合在一處似的。饒三暗發笑道:敢莫這位先生是拿着那漢子頑的,世界上那裏有這樣字呢。且不管他,到要看看他們如何測法。衹見那先生細迷着一雙鼠眼,嚮那漢子問道:“不敢動問貴客,是問的甚麽事?好讓。……”那漢子不待先生說話完畢,衹管拿着袖口子揩抹額角上的汗,接口便說道:“問的我女人昨夜跟人溜跑了,我此時要趕去追問她,不知可來得及來不及?。……”說畢這話,更不開口,衹管翻着兩個白眼珠兒,呆呆的嚮那先生瞧。那先生到異常敏捷,更不遲移,開口便說:“哎呀,你這女人,除你而外,還相與了一個人呢。你不看見這字形上面,一個女字,就是你的妻子,那兩個男字,一個便是你,一個便是姦夫,這不是分明那個姦夫領着你妻子在前面跑,你在這後面追趕着,這個字再靈再準不過。……”
  先生說完這話,兩邊看的人都齊齊喝起彩來。還有人暗暗誇贊說,當初這造字的人,好像便為着今天這件事纔造出這嬲字來的,不然那裏有這樣巧。……那測字先生真個高興非常,顛頭播腦的,衹待伸着手同那漢子索取筆資,誰知那漢子更不取錢,又續問了一句道:“還請先生查一查,姦夫淫夫,是打從那裏走了?我此去追趕,宜從那一條路走,方纔追趕得上?。……”這一句話,先生可是出其不意,一時轉對答不來,衹顧拿着筆,在粉牌上畫來畫去,畫了一個口字,又畫了一個十字,畫了半會,也不曾畫出甚麽。此時衆人都靜悄悄的看着他,饒三要走,又捨不得走,又覺得站的辰光也是不少,適纔吃的大面及燒餅都漸漸消化了,腹中又饑餓起來。一想,我這袖子裏還有幾枚燒餅,不妨摸着吃了一半,留一半帶給癱子,也不為過。於是且摸且吃,到也煞是快活。再看那先生半晌方掙出一句話來說:“你問我從那一條路追趕,因為字上沒有斷得出,我也不敢亂說。難得這男子中間有個十字,大約你每逢十字路口,便盡着力去趕,少不得終是要趕上的。……”那漢子聽見這話,再一望這地方,卻是十字街口,更不怠慢,嚮先生說了聲:“得罪得罪,我便遵着先生的話,飛快的趕去了。”說畢,遂開大步雙腳如飛,果然直嚮十字街口而去。此處先生急得甚麽似的,直着喉嚨喊道:“講了這半天話,你還不曾給錢呢?”那漢子那裏聽見,一霎之間已無蹤跡,引得衆人拍掌大笑。先生要跑去趕他,又怕這字攤上放在這裏,沒有人照應,口裏衹嚷着晦氣晦氣,又羞又恨,賭氣收拾字攤子要走。衆人也就紛紛各散。饒三見店傢已上燈火,心裏一慌,怕癱子在那裏等得不耐煩,忙忙的跑嚮癱子睡的那地方。癱子見饒三已來,喃喃駡道:“你到那裏去撞魂的,將人獨自擱在這裏,肚裏又餓。你拿去我的錢,說替我買燒餅的,快取出來罷。”
  饒三也覺得十分惶愧,見同他要燒餅,忙答應道:“有有有。……一面說,一面嚮懷裏去掏摸燒餅,誰知適纔在測字攤兒上,吃得大意,所有十個燒餅,一共都裝入肚腹裏,並不曾剩下一個。伸進去的那雙手,幾乎伸不出來。癱子見他這模樣,知道燒餅已無望,衹喃喃的駡聲不絶。饒三自知理虧,一句也不分辨,盡埋頭在一旁發笑。癱子又駡道:“不管他,你快背我回轉去,我們有話,再行理論。”饒三沒奈何,衹得重行將他背起,一口氣跑轉鼓樓。馮氏同着另外幾個乞丐,大傢團在墻根下閑話呢。一個見他們回來,先笑問饒三說道:“今天三爺辛苦了,孩子狠纍着你。”饒三也不敢答應,輕輕將癱子放下地,咬牙含笑,躲嚮一旁睡了。此處癱子將前後事跡一一告訴他母親馮氏,馮氏不聽猶可,聽癱子說畢,不禁急得跳起來,指着饒三駡道:“我把你當着一個人看待,尊敬你一聲三爺,原是孩子們上街,他腿腳不便,想你照應,你怎麽對他乞討的錢,一古攏兒都賺入你腰包裏,連一個黃燒餅都不給他充饑,我同你拍手掌賭一賭,你今兒若不將這錢拿出來還我,我有本事掏出你肚腹裏牛黃狗寶來。”
  馮氏駡一頓,又忙忙的掉轉身子,將自己日間所剩的有些粥飯,又端過去給癱子吃,口裏百般的乖乖兒子,心肝兒子亂叫,說可憐今天我這殘廢兒子吃了那殺纔的大虧了。癱子一面吃,一面又說道:“他那裏同我是討錢呢,他將我所有的錢拿去之後,不知在那裏鬼混了半日,影子也看不見他,一直等到街上人傢都上了燈了,他纔醉醺醺的跑轉來背我。”
  馮氏恨道:“都怪我這老鬼害病,害得不好,他不將錢拿出來給我們,我拚死也不饒他。”說畢,又跳到饒三身邊,饒三早假裝睡着,任她駡也不理會。馮氏急了,走過去重重蹋了他兩腳,駡道:“你休得裝死,你有造化,快將錢拿出來,我們萬事幹休,若迸出半個不字,看我同你拚了你死我活。揭開窗子說亮話,我們討飯的人,錢就是命,命就是錢。饒三被他蹂躪不過,也就急起來,跳起身子,睜圓兩個大眼睛,嚮馮氏吆喝道:“我腰裏若是還藏着半文,叫我留着颳痧子,我也不欺你,同你兒子討得到有百十來文,衹怪我肚皮大,吃得幹淨了,等我將來發財,少不得要償還你,此時你便逼死我的命,這棺材還須落在你身上,替你計較,也不划算。……”
  饒三說着,就一口氣將自己衣衫扯開,來給馮氏收檢,幾乎連一條破褲子都退下半截。旁邊那些同夥的乞丐,大傢都圍攏來,做好做歹,嚮馮氏講情,馮氏一定還是不依,劈口嚮饒三臉上啐道:“虧你不羞,還說是將來發財還我呢。我請問你,如今已經討飯了,討飯的人都發起財來,除非民國裏又出了皇帝。”說畢,就走過一邊,不再同他理論。饒三笑嚮那些乞丐說道:“哼哼,馮老太她就瞧不起我,一總沒有發財日子了,大傢且看看罷,我今天在街上遇見一位測字先生,測的字機,狠是靈驗,可惜我沒錢,不然我也請他測一個字兒,看我幾時碰着運氣,弟兄們都是我同過患難的,我總不忘了你們。”
  內中便有個乞丐問道:“怪道癱子說三爺在街上耽擱半日,原來是瞧人傢測字的,三爺何不說出來大傢消遣消遣。”饒三當時又高興起來,便將適纔測字那件事,滔滔講了不絶。又說那先生窮得不堪,等了半日,等了一個來測字的,又不給錢,真是背黴極了。饒三剛在這裏手舞足蹈的說話,卻好又被馮老太聽見了,高聲問道:“三爺你說的那個先生,可是一個瘦骨臉兒,左邊嘴唇上有個黑痣的?”饒三笑道:“一點不錯,可恨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上面,我衹認識一個天字,其餘就認不得了。”那些乞丐也幫着想了一會說:“名字上有個天字的,莫非就是那個半天窮罷了。”饒三笑道:“我也不管他是一天窮半天窮,總覺得他窮得利害罷了。”
  馮氏又嚷起來說:“甚麽半天窮呀,我知道這人他叫做劉祖翼。當初原是個沒有出息的廩生,我那個被殺了頭的玉嬌,就是他的千金了。久已聽見他的女人,在這一年前就死了,如今可憐這劉先生境遇也就同我們差不多了。他在那條街上擺測字攤子,等我明天去看看他,也不枉我們在先認識了一常”饒三笑道:“馮老太你可不用怪我了,我雖然耽擱了半日,不曾陪你兒子去討錢,畢竟替你尋覓出一個老相好的來,也可以將功折罪罷。”馮老太笑駡道:“誰是誰老相好的?他纔是你的堂客老相好呢。”
  饒三也笑道:“我的堂客骨頭業已打了鼓了,你還拿她開心,怕今夜她要來揪你。”說的大傢都笑了。一宿無話,次日馮老太果然背着癱子,上街時候,一直尋覓到那測字攤上,會見了劉祖翼。好在劉祖翼並沒有多少主意,冷清清的,剛好同馮老太敘談敘談傢常。馮老太講到目下際遇顛沛,自從吃了官司,如今偕着兒子在外面叫化度日。劉祖翼耳中猛然聽見叫化二字,不禁觸動一件心事,忙拿眼嚮四面瞧了瞧,見自傢字攤上,此時圍繞的人甚多,不便講話,於是站起身子,將攤子托了一個熟人照應着,悄悄扯了馮老太,嚮一座冷僻土地廟旁邊,低低對她說道:“你們如今真是不濟了,如何幹出這勾當來,做了叫化,是一輩子沒有出息的。”
  馮老太嘆道:“誰還願意叫化呢,也教做沒有法子。你侄子又是殘廢,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我呢年紀又老了,要想走一步,誰還肯娶我回去做老親娘。不怕你四爺笑,我們這一輩子也算了。”劉祖翼笑道:“這個卻又不然,天下事除得死法,想活法,莫說做了叫化,就沒有出息,你衹要依我,管你們母子兩個,一生吃着不荊……你依我,今夜趕快回去,多約幾個同你們在一處叫化的,大傢齊集在一處,準在明天日落時分,我親自收拾了測字攤子,到你們那個府西街鼓樓底下,當着衆人宣佈這事,包你聽了要快活起來。我此時不便同你耽擱了,我的攤子沒有人替我照管,你就趕快背着你那兒子回去罷。你依我把這件事辦成功了,從今以後,大約你們母子也再不用沿街叫化,被人傢恥笑了。”
  劉祖翼說完這話,拔步就跑。馮老太被他這一頓話,說得六神無主轉呆立了好一會,暗發笑道:“這老頭子做事畢竟迂腐非常,大不了想同我軋姘頭罷咧。又不是明媒正娶,要了人傢黃女兒了,還是這般驚天動地,逼着我約集許多人出來,做我們的大媒,難不成愁我嫁了你,以後又跟着別人逃了。咳,光陰不知不覺,我今年到好有五十九歲了。天下的事,那裏會料得定,不意竟還有個劉四太爺,賞識我這多年的骨董,明年第一件事,就須要逼着他替我做一場六十整壽,風光風光。……”馮老太越想越是高興,忙忙的趕到癱子那裏,背着他就走。癱子問道:“媽呀,時候還早呢,怎麽到回去了,再繞幾條街巷兒,多少也還掏摸得幾十文。”
  馮老太笑道:“呸,從今以後,有你親老子給錢你用,不要叫化了。”癱子問道:“我親老子死得年代多了,如今那裏又跑出一個親老子出來?這話我真不明白。”馮老太道:“你明白怎樣,不明白怎樣,少不得明天晚上,你就知道了。”一句話將癱子堵住,再不敢多問。母子兩人回了鼓樓,果然別的乞丐們,都不曾回來。馮老太將身邊討得的錢,數了數,又跑去買了些晚飯,同癱子對面嚼吃。黃昏時分,住在鼓樓的那些乞丐,方纔陸陸續續的回來。一見了他們母子,大傢都有點詫意,說他們回來得恁早。饒三最是一張快嘴,故意嚮馮老太臉上望了望說道:“馮老太定是發了意外的財香了,你看她滿臉的春色兒,有紅有白,我若是早出世二十年,定然娶老太做堂客。”馮老太尚未及答話,癱子已嚷起來說:“饒三爺休得鬍說,我媽今天已替我尋得親老子了。”饒三聽畢,不禁拍手大笑,嚮着衆人說道:“我的話何如?你們看我雖然不會測字,這麻衣相法,是我拿手第一等本領呢。”
  衆人也就隨着大笑起來。馮老太外面雖然假裝惱他兒子講話,心裏卻巴不得有人問她,一面嚮癱子眨了一眼,一面低着脖子,喃喃自語道:“這也是各人的緣法。其實我這麽大的年紀,誰還願意走這一步兒呢!”先前衆人見饒三同馮老太鬧着頑笑,也不過以為他們常常取笑慣的,本不甚介意,此刻忽然聽見馮老太說出這樣話來,各各驚奇詫異,都圍攏近前,嚮馮老太詢問這事。馮老太遂一五一十,將適纔遇見劉祖翼的一番說話,告訴了他們,並趁勢請他們明晚聚攏在一處,不可散了開去。有別的叫化子,是大傢認識的,不妨多約幾十位來,做我們兩個人的憑證。衆人含笑答應了,饒三早跳起來嚮馮老太說道:“可又來了,昨天多用了你幾十文,你就同我放下臉來,駡得我狗血噴頭。明天你也有用着我們的地方了。還有一層,你們成了好事,須拿甚麽酬謝我?我請問你,若不是我貪看這劉先生測字,你做夢也不會想到他,不想到他,就不會遇着他,不遇着他,你就爛掉了你那東西,也沒有人來娶你。你想想,可該謝我不謝?”內中有個乞丐,名字叫做吳三尖嘴的,接着笑道:“饒三哥你忙甚麽呢,明天馮老太同劉四爺成親之後,他們兩傢老骨頭渣子裏,少不得都要榨點油水出來,叫他們留點給你饒三哥潤一潤饞吻,可好不好?”
  饒三搖頭笑駡道:“你替我夾着你那張尖嘴,安分些好多着呢,那是給你尖嘴吃的,我是不領這個情。”說着大傢又是哄然一笑。馮老太衹急得駡他一句,駡你一句。鬧了好一會,大傢這纔各各都去睡覺了。到了第二天,馮老太真個不曾出這鼓樓去叫化,別的乞丐也因為要看這件新聞,到有好些人,衹略略嚮街坊上走了一趟。剛是午後,早都齊打夥兒,又約了遠近相識的乞丐,陸陸續續都嚮鼓樓底下取齊,真個有二三十個叫化子聚攏在一處。有好多人嚮馮老太稱賀。馮老太雖然不敢公然承受,卻也不肯過於推辭。好在叫化子雖多,他們本不講究座位,三個五個,一堆一堆的攤坐在當草地上。竹竿兒破碗兒,隨手都放在各人身邊。流膿淌血的,引着許多蒼蠅在那裏擺陣。弄蛇的把來繞在臂膀上。耍狗的因為閑着沒事,大傢逼着狗跳舞。饒三雖然也做了好幾個月叫化子,卻從來不曾見過這般有趣的大聚會,直樂得手舞足蹈,跳來跳去。畢竟是他眼快,早在一旁吆喝起來:“諸位弟兄們,快上去迎接呀,新姑爺到了。”
  衆人擡頭望去,果然見那劉祖翼,披着一件半新不舊的洋布長衫兒,高一步低一步的蹀躞而來。大傢都笑着站起身來,便是馮老太的那個兒子,睡在一旁也昂起半邊身子,嚮外瞧看。轉是馮老太到此,反有些靦靦腆腆的,迎上去也不好,不迎上去也不好,衹得端坐在一旁,動也不動。劉祖翼一眼看見,果然有許多乞丐在此等他,知道馮老太不負他昨日那番囑托,心中甚是喜悅。及至聽見饒三口口聲聲喊他做新姑爺,還疑惑他們同自己開心,忙斯斯文文的嚮那些乞丐笑道:“諸位幸會,這話從何而來?……這話從何而來?”
  再掉頭望了望馮老太,見她那怪模怪樣坐在那裏,心中已瞧科九分。偏是那吳三尖嘴的嘴快,早已扯着劉祖翼,將馮老太所說的那番話,原原本本替她復說了一遍。劉祖翼笑得彎腰麯背,忙竭力分辯道:“這是那裏的話,斷乎沒有這事,定是馮老太錯會了學生的意思了。”
  馮老太坐在一旁,先前聽了劉祖翼口氣,已是冷了半截。及至吳三尖嘴又這般問,劉祖翼又這般答,此時若有地洞真可以鑽得進去。幸虧她這副面皮還生得既厚且老,跳起身子撲一撲衣衫上灰塵,走近劉祖翼面前,氣憤憤的說道:“劉先生你不用聽他們亂嚼舌頭,我幾時告訴你這些話的,你們拿這些話來葬送我。”說着真個要掉下淚來。劉祖翼忙安慰她道:“弟兄們的頑話,老太你也不用同他們認真,我們還幹我們的大事是正經。”
  此時衆乞丐纔知道馮老太是誤認了劉四太爺說話,大傢見馮老太已經羞愧得要死,卻也不忍再同她鬧着頑笑,衹好在旁邊你望我,我望你,擠眉弄眼的發笑。又因為先前聽見馮老太嫁人,少不得跑來混點酒飯,今瞧着這般情形,知道酒飯是沒有指望了。到有一半人不大高興,陸續想要走開。劉祖翼笑着說道:“衆位弟兄們休走,我請馮老太邀合弟兄們,原有一件大事商量。比較我同馮老太做親,還快活得幾百倍。我先有一句最要緊的話動問諸位,我們如今的中國可有皇帝沒有?”這一句話纔問出口,早把四圍站着的人都引得笑起來。先是吳三尖嘴發話道:“劉四先生,你單會笑窮人沒卵子,我弟兄們不過時運不濟,不幸做了叫化子罷咧,怎麽連個時事都不知道。自從大清皇帝退了位,如今衹有大總統了,難道這樣大事,我們還朦在鼓裏不成。”
  劉祖翼笑道:“嘖嘖嘖,倒瞧不起你大哥,真是文明得狠。還不曾請教大哥尊姓?”吳三尖嘴道:“不瞞四先生說,我姓周吳鄭王的吳。”劉祖翼又笑道:“大號呢?”吳三尖嘴又道:“小人自幼便討了飯,討飯的人,那裏還用得着大號小號,大傢都喊我做尖嘴,四先生也就喊我尖嘴罷。”劉祖翼笑道:“不敢不敢,吳先生。”吳三尖嘴剛聽見這三個字,忽然撲通嚮地上一跪,直撅的動也不動,引得衆人益發大笑,便連劉祖翼也被他嚇噤住了。衆人見他這怪模怪樣,忙笑扯他起來,說道:“劉四先生同你講正經,你為何這樣瘋瘋癲癲的?”
  吳三尖嘴這纔大笑起來,說道:“阿彌陀佛,不當人化拉子,我吳三尖嘴,自從出娘胞胎以來,衹有人趕着駡我啐我,喊我做窮鬼,呵叱做討飯花子,索一口冷飯,要倒貼幾個親娘。討一個小錢,要駡我幾聲渾蛋。不幸這個吳字,做了我三尖嘴的姓,底下從不會安過先生兩字。你適纔不是聽見劉四太爺,忽然喊起吳先生來,叫我聽了,真是筋骨酥麻,渾身痛快不打緊,衹怕老天爺該罰我討一世飯的,怕折了吳先生三字的福,將來還要多討兩世,也未可知。”
  衆人聽了,這纔悟出他的用意。固然有人嘲笑他,也有些覺得他這話竟有至理,不禁在旁嗟嘆的。劉祖翼忙笑道:“吳先生,你這話可又錯了。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難這討飯這件事,便該討一生一世不成?衹要遇着機緣,像諸位這一班人才,不但將來人稱你們做先生,便是做老爺,做大人,做尚書侍郎,都是極容易的事。你們如不相信,我此次特地跑來,同你們諸位商議的,就是將來做老爺大人尚書侍郎的基根。”
  劉祖翼說到此處,早把大傢聽住了。先前還有人想跑走的,此時都一齊呆呆立着,急等劉祖翼說出分曉來。內中尤以饒老三快樂無比,跳得有幾尺高,喊道:“劉四太爺,四祖宗,你快點告訴我們,教我們好法子,怎生便叫我們不去討飯,去做老爺。人都說一世做官,三世打磚,可想做老爺的要討飯,卻不難。討飯的想做老爺,怕不容易罷。”這時候衆人也就嘰嘰喳喳,不狠相信,那聲息便有些不狠安靜。劉祖翼忙搖雙手說:“衆位休得烏亂,且待我說出緣故來,大傢再批評不遲。適纔吳先生說,目前中國裏沒有皇帝,衹有大總統。如今的大總統,諸位可知道是誰?”衆人七搭八搭的答應道:“袁大總統,……袁大總統。”
  劉祖翼道:“誰說不是袁大總統!但是袁大總統做了總統,是你們知道的。袁大總統想做皇帝,諸位可知道不知道?”劉祖翼話纔說畢,衆人卻面面相觀,不敢開口。吳三尖嘴笑道:“劉先生這一問,卻把我們問住了。我們討得來幾個錢,衹彀買飯吃,卻不彀買張報紙來看看。袁大總統做皇帝這件事,發誓也不知道。”劉祖翼笑道:“可又來。諸位可惜沒有錢看報,若是將這幾天的報,買得一二份來看,纔有趣呢。各傢報上在他報的名字旁邊,贅了幾個極小極小的小字,是洪憲元年,你想皇帝的年號都有了,我們這中國還想老遠是民國不成?”
  吳三尖嘴笑道:“這句說話,我可又不懂了。既然皇帝有了年號,報紙上便該刻幾個大些字,何以洪憲兩個字,又那樣小呢?”劉祖翼笑道:“這個意思你們如何還不明白,袁大總統做皇帝,也不是人人願意的,你想報館那些先生們,還不促狹不刻這兩個字呢。又怕官廳裏要來干涉,若是真個替他刻這年號,又有些不服這口氣。所以揀那極小極小的字,贅在旁邊,仿佛頌禱他不過是個小朝廷,小頑意兒,這也叫做奉行故事罷咧。……”劉祖翼剛在這裏咬文嚼字,饒三聽得不耐煩起來,忙插口道:“大字小字幹我們屁事,何必在這裏研究他。但是袁大總統做皇帝不做皇帝,與我們討飯化子又有甚麽相幹?劉先生你快快宣佈了罷,我們肚腹裏倒狠有點餓了。”
  劉祖翼笑道:“不錯不錯,正是話休煩絮,言歸正傳。我久已打聽得袁大總統要做皇帝,是有人勸着他做的,北京城裏有個六君子,在朝裏運動。據說做皇帝的各種規矩,卻預備好了,外省那些官長,也就上着表章,稱皇上的稱皇上,稱奴才的稱奴才,業已鬧得煙舞漲氣。誰知又有人說道:“民國裏的皇帝是要百姓大傢勸進的,目下是凡有一種團體,都要結合了勸袁大總統做皇帝,做生意買賣的人,他們有他們商會,正是不消說得,早已熱鬧過了。就如各處戲園的戲子,各處妓館的婊子、下至擡轎的轎夫,拉車的車夫,以及扒墻撬洞的毛賊,明火執杖的大盜,誰也不趕着請人做一道表文,送到北京政府裏,好盡普天之下百姓的義務。衹要有一天皇帝真個即了位,這一班人,大約總是開國功臣,甚麽都督呀,元帥呀,一定穩穩到手,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昨天碰見馮老太,無意之中聽見衆位兄弟們,都在這裏睏守一隅,沒有出頭日子。我當時就想到兄弟們雖然做了乞丐,這乞丐難道不是中華民國的國民嗎?為甚麽別人做得的事,大傢轉縮着頭不肯去做。哼哼,就算弟兄們志趣高尚,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仿佛拿着當初諸葛孔明自比,但怕到了袁皇帝登極那一天,帶着竜帽,穿着竜袍,踏着竜靴,高高的嚮那竜椅上一坐,睜開竜眼細細的將那些勸進表文,一道一道看了去,見別人都有這一篇勞什子,單單沒有弟兄們這篇勞什子,那時候不由竜心一怒,衝開竜發,撅起竜須,張竜口,說竜話,說寡人奄有中國,難道這中國裏,別的人材都有,就沒有討飯的叫化子嗎?叫化子瞧不起寡人,都不勸寡人做皇帝,顯見是自外生成,形同反叛,左右侍衛何在?快替寡人將國中二十二行省的叫化子,一齊捆綁前來,推出午門斬首示衆,以為將來叫化子不忠於寡人者戒。哎呀哎呀,到……這個時候,諸位弟兄們,莫說沒有出息日子,就是想把這吃飯傢夥完完全全的安在頭頂上面,留着討點剩飯剩粥度度日子,怕也沒有指望了。”
  劉祖翼正待再望下說,誰知馮老太的那位賢郎,他雖然是個殘廢,膽子卻是極小,忽然聽見因為不勸大總統做皇帝,就該殺頭,他已嚇得嗚嗚咽咽,睡在地上哭起來。便是別的乞丐,大傢也有些棲惶顔色,仿佛將來真個要上法場一般。畢竟饒老三同吳尖嘴有些見解,說大傢何必如此着慌,劉先生說的是不勸總統做皇帝,纔到這個分兒。若是我們也用那篇勞什子,勸進起來,就沒有這斫頭的罪名了,而且還許做着大官呢。這幾句話,又把衆人說得高興起來,遂都簇擠着劉祖翼說:“我們為甚麽不勸他做皇帝,為甚麽要比做諸葛孔明。衹不過這篇文章,我們不會動手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就請劉先生替我們做一做,我們將來做了官,自然不忘記劉先生的恩德。劉先生若有半字推辭,好在我們將來都是死命,此時也斷不讓劉先生溜跑了。”
  劉祖翼笑道:“諸位說的話,又未免太過慮了。這件事是兄弟來同諸位商酌的,又不是諸位勉強兄弟,兄弟何至溜跑。況且諸位此時看待兄弟,似乎擺設一個測字攤兒,與諸位乞丐,畢竟不同,其實論起窘況來,大傢都是一般的,不是兄弟敢說一句放肆話,兄弟便是一個叫化頭兒。遇着這樣大事,少不得我來替大傢出個主意。但是一層,這一道勸進表文,到是不能輕輕落筆的,少不得還要請一兩個精通文墨的人,大傢斟酌起來。”劉祖翼說到此處,又擡頭將天色望了一望,說:“同諸位說話不打緊,不知不覺,天色又晚下來了。兄弟先回捨下去吃了晚飯,再來同諸位接洽不遲。”
  衆人那裏肯依,說:“劉先生又同我們生分起來了。弟兄們雖然精窮,這一頓晚飯,還預備得起。先生不嫌簡褻,就在這鼓樓底下,吃杯水酒,回去不遲。”說着便都從腰裏將日間討得來的錢文,一把一把攢湊起來,交給饒三同吳三尖嘴兩人,分頭去辦。不多一會已買來好些牛肉燒酒,拿了一床破席子,鋪在地上,大傢圍坐下來,吃得十分暢快。是時正是十一月中旬,天氣晴朗,那一輪明月,斜照入鼓樓底下,鮮妍皓潔,連燈火正不消用得。吃酒時候,大傢又催着劉祖翼立刻打稿兒,將勸進表文做好,就趕在年底送到縣署裏,請縣裏大老爺,替我們出奏,大約總在明年正月裏,定可奉到恩詔,弟兄們立即可以升官發財。劉祖翼被他們逼不過,端着酒杯子,用手撇一撇鼠須,衹管凝思無語。大傢還猜他是在這裏想文章稿兒,到也靜悄悄的不去纏擾他。等了好一會,劉祖翼重又笑道:“不瞞諸位說,兄弟在前清時代也曾繳幸補過一名廩生,當時做起文章來,不敢誇口,真是水到渠成,千言立就。不幸如今窮睏得久了,科舉既廢,兄弟那裏還有心腸去捧那書本子,說到文章上面,已經日疏日遠,此刻若是叫我做這勸進表,到狠有點萬難。……”衆人聽他說出這話,大傢面面相覷,都露出失望意思。劉祖翼也知道他們的用心,忙又說道:“我雖然做不得這件事,不妨請出一個人來替我們捉刀。在當初說起來,就叫做槍手,想諸位都是知道的。如今這槍手不須遠遠等去,我有一個好朋友,他住的地方,離此處又不多遠,這須請一位兄弟,跑到他那裏,說是我請他吃酒,他聽了包管飛也似的到來,我將這件事托他,他是終年不離書本子的人,料還做得極快極好。”
  先前衆人聽得劉祖翼不能做這勸進表,不免有些失望。如今又聽見他推薦出一個人來,方纔轉憂為喜。第一個是饒老三忙說道:“我去我去。”說着站起身子就走。吳三尖嘴也不攔住讓他跑了好遠,纔嚮衆人笑道:“你們瞧這饒三哥,冒失到甚麽田地,劉先生請的槍手,還不曾告訴他是誰,他便沒命的跑去請這人去了,我偏看他嚮那裏請去。”這一句話纔把大傢提醒,便連劉祖翼也笑起來說:“衹是怪我太荒唐了,他又不問我。”一句話未畢,果然饒三已匆匆的重又跑回,喘籲籲的問道:“沒名沒姓,纍我問了好些人,都沒有人會知道。劉先生你還得好生告訴我罷。”劉祖翼道:“誰說不好生告訴你,衹是三哥腿腳太快罷了。這人姓何,他是教書的先生,住在城隍廟西首巷內,他們首貼着私塾兩個字,纍三哥再跑一趟罷。”
  饒三笑道:“原來是何其甫何老先生。他是我最相熟的,包管一請便到。”說畢,邁步又跑。果然不一會功夫,便跑至何其甫傢門首。饒三是心裏有事的人,不由分說,早捏起兩衹拳頭,拚命價嚮門上擂得極響。誰知何其甫是時正在燈下揣摩墨捲,吟哦得正自高興。美娘抱着女孩子,早已睡在床上了。忽然聽見外邊有人敲門,何其甫吃了一嚇,慢慢的掩着燈,隔着門問了一聲敲門的是誰?饒三喊道是我。……何其甫早已聽得是饒三聲音,忙退了幾步,將燈放在桌上,依然讀起他那墨捲來,更不睬他。這是甚麽緣故?原來饒三自從落魄以後,時常嚮何其甫那裏藉貸,初次尚乞得六八十文不等,後來鬧得厭煩了,被何其甫駡過幾次,饒三方纔不輕易上他這門。此次饒三心裏以為是奉的劉祖翼命令,理直氣壯,喊他開門,卻不道何其甫錯會其意,怕他此次又來索詐,簡直不理會他。饒三此時真個沒有法子,垂頭喪氣,重又跑回鼓樓,告訴了劉祖翼,那何先生不肯開門的事。劉祖翼聽了,也沒做理會處。還是吳三尖嘴明白這個道理,笑嚮饒三道:“我恐怕何先生有些畏懼三哥,也不怪他這半夜三更,究竟是件甚麽要事呢。我卻知道那何先生的為人,這深夜裏要是有一個女人去尋覓他,包管他聽了便開門不迭,不是我笑話三哥,這一件事須得仰仗我們這位馮嫂子去跑一趟,包比饒三哥極有效驗,你們如若不肯相信,我敢同你們拍手掌賭一賭。”
  饒三急道:“賭甚麽呢,衹要能彀將何老先生請得來,都是大傢造化。馮老太她難道不是叫化子,這件功勞,讓她幹了罷。將來你傢相公做了官,誰還敢道你不是老太太。”衆人笑道:“三哥說得爽快,馮老太呢,辛苦一趟罷。”大傢說過這話,都嚮馮老太望。衹見馮老太一個人倚在墻腳下,正在那裏打渴睡。她心裏總因為今日錯會了劉祖翼的用意,不無有些羞愧。此處他們雖然鬧得煙舞漲氣,她老實也不理會。此番見他們又催迫她去請何其甫,始則不肯答應,後來被逼不過,衹得懶洋洋的站起身來,說道:“我去是去,我卻認不得這何先生的牢門。”
  饒三接着說道:“還是我陪你去,到了門首,我躲在你身後,衹要你將他引誘得開了門,那就不愁他逃跑了。但是有一句話要叮囑你,你喊門的聲氣,越是尖脆,他就越開門得快。你若用你這老腔調兒,怕就同我一樣,他會死也不睬你。”馮老太也笑了笑,果然隨着饒三,趁那月地下,一口氣又跑至何其甫門首。饒三悄悄的躲在一旁,馮老太用手在門上輕輕拍得一拍,衹聽見裏面有人問道:“又是誰來敲門打戶的?”馮老太知是何其甫聲音,遂捏起喉嚨來答應道:“是我。”
  何其甫從這深夜之間,忽然聽見這女子叫門的聲音,心裏衹管撲通撲通跳起來。原來何其甫在先本來是個至誠君子,自從那一回鄉試,在船上給紅珠姊妹們鬧了一頓,覺得世間竟有如此妙人。自此以後,便有些大開色界,不過捨不得浪費銀錢,不敢妄生邪念。後來同嚴大成他們在明倫堂上殉難,又看見芮大姑娘來尋覓嚴大成,那番光景,雖然用的是劇烈手段,然而由此瞧出當初他們想必定有一番恩愛,可惜我老何一生一世,竟沒有這種奇遇。因此便嫌單單抱着一個美娘睡覺,稱不起一個風流人物。卻好近來他們下有一個小學生,名字叫做徐天保的,每天送飯,都是他傢小舅母親自到書房裏來往。何其甫有時候便賣弄風情,同這小舅母有些眉來眼去。衹礙着美娘監察在旁,沒有下手的當兒。此時忽然聽見門外有個女子聲音,細細聽去,便同那個小舅母有些仿佛,心中一個轉念,莫非那個小舅母特來見訪,亦未可知,我卻不可拂了她這盛愛。越想越樂,忙忙摔下那本墨捲,跳起身子,飛也來開大門。月光之下,一眼早瞧見一個白發婆娑的老婆子站在門外,何其甫吃了一嚇,縮身不迭。正待開口相問,刺斜裏饒三早哈哈的大笑跳出來喊道:“何老先生還不曾睡覺麽?我在此等候多時了。”
  饒三說話時辰,馮老太早躲過一旁。何其甫急得甚麽似的,嚮饒三說道:“頭一次敲門,原來是你。”饒三笑道:“誰說不是我呢!我的面子小,先生不肯出來,必須請出馮老太來請先生,先生纔肯會我們呢。”何其甫道:“你這人左一次右一次,趕這半夜三更的來鬧,是何意見?”饒三笑道:“劉四先生有話同先生面講,就請先生立刻前去,不可遲誤。”何其甫道:“夜深了,誰耐煩去會他,請你替我將這意思轉達罷。”饒三搖頭道:“這可使不得。”何其甫怒道:“使不得怎樣?”
  饒三道:“何老先生真個不去?……”一面說,一面便使勁來奪何其甫的大門,已經搖得那個大門岌岌的活動起來。馮老太又在旁做好做歹,勸何其甫去走一趟。何其甫見饒三來勢兇勇,知道他素來無賴,同他鬧起來,也沒有好處,衹得依着馮老太相勸,轉過臉來說道:“饒老三,你不用胡闹,我陪你去,也該好好的說,怎麽動手動腳起來。”饒三笑道:“先生你何不早說,得罪得罪,算我魯莽,先生耽代着我罷。”
  何其甫此時真個沒法,衹得重行轉身進內,將美娘喚得下床,命她將門關好了,然後三個人先後走着,一徑到了鼓樓之下。衆人見了何其甫,大傢都站起身迎接,轉把何其甫噤住了。暗想今夜怎麽被他們騙入叫化子窩裏來了。內中劉祖翼嚮何其甫拱一拱手,讓何其甫席地坐下,笑道:“我們到有許久不見了,一嚮身體還好?”何其甫冷冷答道:“托庇幸還頑劍四先生今日高興得很,到這時候還在這地方取樂,不知命人喚我到此有何商酌?”
  劉祖翼又命人倒了一杯冷酒,送至何其甫面前,逼着何其甫幹了,然後將這番所議的事,原原本本,詳敘出來。又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所以必須仰仗大手筆,替他們撰一道勸進表文。將來他們萬一有點好處,必當多多奉敬先生。何其甫一直聽他說,也不答言。及至等劉祖翼將話說完了,兀的將一個頭像個搖鼓似的,播得不住,半晌方纔開口說道:“劉先生洞觀時局,善體人情,為寒求進身之階,藉和聲鳴國傢之盛,大皇帝既下改元之詔,叫化子亦陳勸進之文。”
  何其甫搖頭播腦,正念得十分順溜,轉是那些乞丐們聽得不大懂得,又疑惑他忽然在我們這裏讀起文章來,互相廝覷,寂靜無嘩。劉祖翼忙攔著道:“其翁算了,此時不是同其翁掉文的當兒,你第一件先看我這主意好不好。第二件我們藉重之處,千萬你不要推托。這是利人利己的勾當,你用心做好了。萬一將來大皇帝登極之後,衆位弟兄們做了大官,皇上一樣追究這一道表文,是誰的手筆,大傢將你何其甫這大名奏上去,保不定聖心欣悅,欽賜一個狀元及第,奉旨遊街,或者有那些丞相府裏的小姐,高興拋個彩球兒耍耍,必然是打中狀元身上。那時候像其翁這表表人才,便做了丞相傢一個女婿,也不辱沒煞你。不是我說句笑話,到那時候,便有一千個馮老太捏起喉嚨,在府上誘你出來,你再也不會吃我們騙了。”這句話說得衆人哄然大笑。何其甫起初聽見劉祖翼說他狀元及第,又是要做丞相女婿,心裏不由動了一動。倒衹管閉目凝神,細揣摩將來得意的去處,早不禁腮角邊露出笑容。雖然劉祖翼拿馮老太來打趣他,他卻一總不曾聽見。後來又不知想到那裏了,衹見他笑容頓斂,忽然放下一副頽喪面目望劉祖翼,將頭搖得幾搖,慨然說道:“劉先生這勸進表文,可以不消作罷。我勸諸位快將這副念頭,從速收拾幹淨。我明白告訴你們,你們以為十拿九穩,那個袁大總統想做皇帝,將來一定就遂了他的心願,準是做皇帝麽?在我看起來,他這年號洪憲兩個字,可以不消出得一百天期,定會銷聲滅跡。這民國還是民國,你們不相信我這話,我敢寫個憑據給你們,若是將來他果然有這皇帝的福分,你們拿我這字據兒來挖我的眼珠子,我决不怨你。”這一篇驚天動地的話,真把坐中一班人,嚇得伸出舌頭來縮不進去。何其甫也知道他們用意,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話,益發揎拳擄袖,侃侃的將他意見發表出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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