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前漢演義   》 第六回 阬深𠔌諸儒斃命 得原璧暴主驚心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梁山下面,經過的大員,就是丞相李斯。當由始皇左右,據實陳明,始皇道:“丞相車騎,果如此威風麽?”這句說話,明明是含有怒意。左右從旁窺透,便有人報知李斯。李斯聽說,吃驚不小,嗣是有事出門,減損車從,不復如前,偏又被始皇看見,越覺動疑,便將前日在梁山宮時,所有侍從左右,一律傳到,問他何故泄漏前言?左右怎敢承認,相率狡賴,惹得始皇怒不可遏,竟命武士進來,把左右一齊綁出,悉數斬首。冤酷之至。餘人無不股慄,彼此相戒,永不多言。盧生屢紿始皇,免不得暗地心虛,私下與韓客侯生商議道:“始皇為人,天性剛戾,予智自雄,幸得並吞海內,志驕意滿,自謂從古以來,無人可及,雖有博士七千人,不過備員授祿,毫不信用。丞相諸大臣,又皆俯首受成,莫敢進言。尚且任刑好殺,親幸獄吏,天下已畏罪避禍,裹足不前。我等近雖承寵,錦衣美食,但秦法不得相欺,不驗輒死,仙藥豈真可致?我也不願為求仙藥,不如見機早去,免受禍殃。”真是乖刁。
  侯生也以為然,遂與盧生乘隙逃去。
  及始皇聞知,追捕無及,不由的大怒道:“我前召文學方士,並至都中,無非欲佐緻太平,煉求奇藥。今徐市等費至巨萬,終不得藥,盧生等素邀厚賜,今反妄肆誹謗,敢加侮衊。我想方士如此,其他可知。現在鹹陽諸生,不下數百,必有妖言構造,煽惑黔首。我已使人探察,略得情偽,此次更不得不徹底清查了。”隨即頒詔出去,令御史案問諸生,訊明呈報。御史等隱承意旨,傳集諸生數百人,問他有無妖言惑衆等情,諸生等俱齊聲道:“聖明在上,某等怎敢妄議?”說尚未畢,但聽得一聲驚堂木,出人意外。接連有厲聲相訶道:“汝等若不用刑,怎肯實供!”說着,即喝令皂役,取出許多刑具,把諸生拖翻地上,或加杖,或加笞,打得諸生皮開肉爛,鮮血直噴。有幾個凄聲呼冤,又經問官令加重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沒奈何屈打成招,無辜誣伏。問官煞是厲害,再把供詞深文鍛煉,輾轉牽引,遂構成一場大獄,砌詞朦奏。始皇反說他有治獄纔,立即準詞批復,飭將犯禁諸生,一體處死,使天下知所懲戒,不敢再犯。可憐諸生遭此慘禍,盡被獄卒如法捆綁,推出鹹陽市上,共計得四百六十餘人。可巧始皇長子扶蘇,入宮省父,瞥見市上一班罪犯,統是兩手反翦,躑躅前來,面上都帶慘容,口中尚有籲詞,情既可憐,跡亦可憫,遂商諸監刑官,叫他暫時停刑,俟自己奏請後,再行定奪。監刑官見是扶蘇,自然不敢反抗,連聲相應。扶蘇忙搶步入宮,尋見始皇,好容易纔得覓着,行過了問省禮,便嚮始皇進諫道:“天下初定,黔首未安,諸生皆誦法孔子,習知禮義,今若繩以重法,概處死刑,臣恐人心不服,反纍聖聰。還求陛下特沛仁恩,酌予赦免。”道言甫畢,即聞始皇盛怒道:“孺子何知?也來多言!此處用你不着,你可北赴上郡,監督蒙恬,快將長城直道,趕緊造就,我就要北巡了。”扶蘇見始皇面帶威稜,料知不好再諫,衹得奉諭出宮,飭人報知監刑官,述明情形。監刑官怎好再緩,索性將四百六十多個儒生,盡驅入深𠔌中,上面拋擲土石,霎時間將𠔌填滿,一班讀書士子,冤魂相接,統入枉死城中去了。恐枉死城中尚是容受不住。
  扶蘇聞諸生坑死,也為淚下,衹因父命在身,未敢稽留,衹得匆匆北去。也是前去送死。始皇雖盡坑鹹陽諸生,尚嫌不足,意欲將四方名士,悉數屠滅,纔得斬草除根,不留遺種。惟一旦下詔,叫地方官盡殺文人,究未免令出無名,反緻騷動天下,況文人多半狡猾,一聞命令,或即遠颺,如盧生侯生等類,在逃未獲,終緻漏網,豈不可慮!於是輾轉圖維,竟得想就了一個妙策,下詔求纔,限令地方官訪求名儒,送京錄用。地方官當即采訪,便有許多梯榮幹進的儒生,冒死應徵。不到數月,已由各處保送,陸續赴都,準備召見。始皇大喜,一齊宣入,檢點人數,約有七百名,半係耆年,半係後進。當即溫言詢問,得了答詞,或通經,或善文,盡命左右證明履歷,然後令退。越宿即傳出一道旨意,命七百人都為郎官。七百人得此恩詔,真個是意外高升,彈冠相慶,熱中者其聽諸。便即聯翩入宮,舞蹈謝恩。
  轉瞬間已屆寒鼕,忽由驪山守吏,報稱馬𠔌地方,有瓜成實,纍纍可觀。始皇便召集郎官,故意驚問道:“現當嚴寒時候,果實皆殘,為何馬𠔌生出瓜來?卿等稽古有年,可能道出原因否?”諸郎官聞此異事,倒也暗暗稱奇,但又不敢不對答數語。有的說是瑞兆,有的說是咎徵,聚訟盈庭,莫衷一是。還是始皇定出主意,叫他同往馬𠔌,親去審視,方足核定災祥。各郎官也欲親往一瞧,驗明真偽,隨即聯袂出都。一口氣跑至馬𠔌,果然𠔌中有瓜數枚,新鮮得很,大衆越加驚訝,互相猜疑。正在紛紛議論的時候,猛聞得有爆裂聲,不由的慌張四望,說也奇怪,那一聲暴響後,便有許多土石,從頭上壓來。急忙忍痛四竄,覓路欲奔,偏偏𠔌口外面,已被木石塞住,不留一隙。大衆到此,纔知始皇是設計陰險,巧為陷害,彼此懊悔無及,哭作一淘。過了數時,都已被木石打倒,駢死𠔌中。誰叫你等想做高官。看官閱此,應已曉得馬𠔌坑儒的冤案,但鼕令如何有瓜,不免費後人疑猜。原來驪山下有溫泉,通入馬𠔌,𠔌中包含熱氣,無論天時寒暖,常生草木。始皇密令心腹,至𠔌內植下瓜種,逐漸發生,竟得結實。諸生那裏曉得毒謀,遂為始皇所欺,騙到𠔌中。那時𠔌外已預設伏機,一經諸生入𠔌,便有人扳動機捩,亂拋土石,且把𠔌口塞斷,使他無從飛越,除死以外無他法,七百人竟不留一個。後人稱馬𠔌為坑儒𠔌,或號為愍賢鄉,至唐明皇時,又改為旌賢鄉,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始皇在世,刻忌的了不得,不但讀書士人,冤冤枉枉的死了無算,就是海內百姓,也為了連年徭役,吃盡了許多苦楚,並沒有甚麽封賞。就中衹有兩人,得叨恩眷,親受封旌。一個是烏氏縣中的販竪,名叫做倮,一個是巴郡中的寡婦,名叫做清。倮素畜牧,至畜類蕃盛,便即出售,賺了若幹銀錢,便去改買紬絹,運往西戎兜銷。戎人素着毛褐,從未見過花花色色的繒彩,一經見到,都是嘖嘖稱羨,立嚮戎王報知。戎王召倮入見,看了許多繒物,即把玩流連,不忍釋手,也是倮福至心靈,便挑選上等紬匹,雙手奉獻。戎王不禁大悅,情願償還價值,衹苦西戎境內,沒有金銀,衹有牲畜,當下命將牲畜給倮,約千百頭,作為繒價,倮樂得收受,謝別戎王,驅歸牲畜,再至內地銷售,贏利十倍。又輾轉豢養馬牛,越養越多,數不勝計,連圈笠都不夠容納,索性購置一座山園,就將馬牛等驅至𠔌內,朝出暮羈,但教𠔌中滿足,便算沒有走失。從來富可致貴,錢足通靈,不知如何運動官長,竟將他奏聞始皇,說他專心畜牧,因緻巨富。若非阿堵物上獻,則倮本販夫,為秦所賤,怎得仰邀封賞。好容易得了一道恩詔,竟比倮為封君,準他按時入都,得與群臣同班朝賀,號為朝請。一介賈竪,居然參入朝班,豈非異數?那寡婦清青年守節,靠着祖傳的丹穴,作為生計,克勤克儉,享有巨資,她恐盜賊搶劫,也隨時取出金帛,饋送官吏。官吏也派兵保護,嚴拒盜賊,又復代為出奏,說她如何矢志,如何持傢。始皇平日未嘗不好色宣淫,獨對着民間婦女,偏要他男女有別,謹守防閑。既得巴郡奏舉,便下一特旨,叫寡婦清入朝見駕。寡婦清是個女中丈夫,聞命以後,一些兒沒有驚惶,當即帶着行囊,乘傳入都,沿途守吏,因寡婦清由朝廷徵召,來歷很大,當然不敢怠慢,一切照料,格外周到。婦人就徵,卻是難得。寡婦清既至鹹陽,就將囊中所貯白鏹,散給始皇心腹,當有人代為稱譽,預達始皇。無非是要錢財做出。始皇即命引見,寡婦清放膽進去,跪下丹墀,九叩三呼,均皆合節。始皇見她楚楚有禮,特垂青眼,命她起身,且囑左右取過金墩,賜令旁坐。秦朝制度,階級很不平等,就是當朝丞相,也衹得在旁站立,從不聞有賜坐等情。偏這位巴蜀婦人,初次登殿,竟沐這般厚恩,居然以客禮相待,引得兩旁文武,無不驚奇。及始皇好言慰問,寡婦清亦應對周詳,並無倉皇態度。始皇甚喜,優加賞賜。經清起身拜謝,便欲告辭,又由始皇留住數日,使得周遊鹹陽宮,然後命歸。一別出都,長途無恙,又由官吏沿路歡送,供應與前相同。至清既歸傢,即有郡守前來問候,據言朝命復下,當為夫人築一懷清臺,旌揚貞節。寡婦清倍加欣慰。果然不日興工,即就寡婦清所居鄉中,倚山建築,造成一臺,顔曰懷清。至今蜀中名為臺山,或稱貞女山,便是秦時寡婦清居處。事且慢表。
  再說始皇三十六年,熒惑守心,焚惑與心皆星名。有流星墜於東郡,化成一石,石上留有字跡,好象有人雕鎸。仔細認明,乃是始皇帝死而地分,共得七字,這事雖屬希奇,究竟無關緊要,似不必報達朝廷。無如始皇嘗下命令,凡世間無論何事,俱由地方官奏聞,不準隱匿。東郡郡守,既得將怪石驗明,不敢不報。始皇大怒道:“甚麽怪石!大約是莠民呪我,刻石成詞,非派員查明,不能懲姦!”說着,即遣御史速往東郡,嚴行究治。御史奉詔,立即出發,馳往東郡,傳問石旁人民,統說是天空下墜,無人刻字。御史但務嚴酷,拷訊多日,不得實供,因即使人馳報。誰知始皇還要刻毒,即日傳詔,飭將石旁居民,全體誅戮,並將怪石毀去。御史遵詔施行,又晦氣了許多百姓,身首兩分,石頭也遭劫火,變成泥沙,事畢復命。始皇單怕一個死字,雖將石頭滅跡,心中尚覺不快。乃使博士各詠仙真人詩,共若幹首,無非是長生不死等語,當下付與樂人,叫他譜入管弦,作為歌麯。每出遊幸,即令樂工歌彈,消遣愁懷。也是無聊之極思。
  到了秋日,有使臣從關東來,經過華陰,出平舒道,忽有一人持璧相授,且與語道:“可替我贈滈池君,今年祖竜當死。”使臣愕然不解,再欲詳問,那人倏然不見,驚得使臣莫名其妙。顧視手中,璧仍攜着,未嘗失去。料知事必有因,衹好入都報聞。始皇把璧取視,璧上也沒有甚麽怪異,一面摩挲,一面思量,好多時纔啓口道:“汝在華陰相遇,定是華山腳下的山鬼,山鬼有何智識。就使稍有知覺,也不過曉得眼前情事,至多不出一年,何足憑信!”使臣不敢多言,默然自退。始皇又自言自語道:“祖竜兩字,寓何意義?人非祖宗,身從何來?是祖字應該作始字解;竜為君象,莫非果應在我身不成!”繼又自慰道:“祖竜是說我先人,我祖亦曾為王,早已死去,這等荒誕無稽的說話,睬他甚麽?”恰有此種心理,一經作者摹寫,比史傢敘得有味。當下將璧交與禦府,府中守吏,卻認得此禦府故物,謂從前二十八年時,東行渡江,曾將此璧投水祀神,今不知如何出現,也覺不解。始皇聽了,越覺心下動疑,躊躇莫决。不得已召入太卜,叫他虔誠卜卦,辨定吉兇。太卜遂嚮神禱告,演出龜兆,證諸三易,連山、歸藏、周易,號為三易。辭義多半深奧,未盡明了。太卜不便直告,但雲遊徙最吉。仍是迎合上意。始皇暗想,我可遊不可徙,民可徙不可遊,不如我遊民徙,雙方並作,當可趨吉避兇。但又恐山鬼所言,今年當死,一或出遊,未免遭人暗算,我且在年內徙民,年外出遊,便可無慮了。於是頒詔出去,命將內地百姓三萬傢,分徙河北榆中。百姓並無事故,又要離鄉背井,扶老攜幼,辛辛苦苦的歷碌奔波,這種不幸情事,真是出諸意外,沒奈何吞聲飲恨,遵旨移徙去了。
  秋去鼕來,便經殘臘,始皇衹恐致死,深居簡出。靜養了好幾月,居然疾病不作,安穩過年。一出正月,即夏正十月。始皇心寬體泰,把數月間的驚惶情態,已盡消釋,便即下詔出巡。史稱始皇三十七年十月東巡,同年七月至沙邱而崩,想是編年準諸秦法,紀月準諸夏正,否則,十月之後,何又有七月耶。這番巡行,卻是不循原轍,特嚮東南出發。法駕具備,但留右丞相馮去疾居守。本擬令少子鬍亥,與去疾同在都中,偏鬍亥年已弱冠,也想從父出遊,一擴眼界,便即稟請乃父,托名隨侍,乞許偕行。始皇本愛憐少子,又見他具有孝思,欣然允諾,遂令他隨着,陪輦出都。所有侍從人等,不勝縷述。最著名的乃是左丞相李斯,及中車府令趙高。
  趙高是一個閹竪,在宮服役,生性非常刁猾,善伺人主顔色,又能強記秦朝律令,凡五刑細目若幹條,俱能默誦。始皇嘗披閱案牘,遇有刑律處分,稍涉疑義,一經趙高在旁參决,無不如律。始皇就說他明斷有識,強練有纔,竟漸加寵信,擢為中車府令,且使教導少子鬍亥,判决訟獄。鬍亥少不更事,又是個皇帝愛子,怎肯靜心去究法律?一切審判,均委趙高代辦。趙高熟悉始皇性情,遇着刑案,總教嚴詞鍛煉,就使犯人無甚大罪,也說他死有餘辜。一面奉承鬍亥,導他淫樂,所以始皇父子,並皆稱趙高為忠臣。高越加橫恣,漸漸的招權納賄,舞法弄文,不料事被發覺,竟為始皇所聞,飭令參謀大臣蒙毅,審訊高罪。毅依罪定讞,應該處死,偏始皇格外加憐,念他前時勤敏,特下赦書,不但貸他一死,並且賞還原官。偏是此人不死。此次鬍亥從行,趙高也一同相隨。為了閹人驂乘,遂至貽禍無窮。小子有詩嘆道:
  休言天道本微茫,假手閹人復帝綱;
  若使僉壬先伏法,強秦何至遽論亡。
  欲知始皇出巡後事,待至下回再敘。始皇之殺人多矣,而心計之刻毒,莫如坑儒,即其亡國之禍根,亦實自坑儒始。儒不坑,則扶蘇不致進諫,扶蘇不諫,則不致外出,而後日趙高矯詔之事,亦不致發生。始皇道死,扶蘇繼立,秦其猶可不亡乎!然始皇能殺諸生。而不能殺一趙高,所謂人有千算,天教一算者非與?或謂始皇生平,非無小惠:烏氏倮之比為封君,巴寡婦之待以客禮,亦為後世庸主所未逮。不知巴寡婦尚屬可能,烏氏倮何足緻賞?賞罰不明,倒行逆施,適以見其昏謬耳。況濫殺石旁居民,肝腦塗地,若再不死,民命曷存?至若歸璧一事,似近荒誕,但乖氣緻戾,反常為妖,莫謂災異之盡出無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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