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浮邱子   》 浮邱子捲四      湯鵬 Shang Peng

  儒解上
  浮邱子曰:儒其腐乎?瑣碎乎?褊而迫乎?奇而弗法乎?是不然矣。爾其繩尺必嚴,跬步必謹,不登高而臨深,不旁行而麯立,不參耦而比周,不隱忌而壅蔽,則刓方為員者以為腐。爾其持重有度,縝密有理,遇事詳其首尾,取勢度其緩亟,測天求其善敗,與人揆其離合,則宕往疏越者以為瑣碎。爾其據理若城之堅也,論事若幹將之銳也,折姦邪、振聾昧若雷霆驅而鷹隼擊也,生乎其心而不可塞,發乎其言而不可剉,作乎其色而不可轉,則多智韜情,猗違於世者以為褊而迫。爾其上下古今而得其概,好學深思而知其歸,非其書不以名,非其道不以闡,非其主不以贊,非其徒不以傳,則埤下庸俗、多怠好忌者以為奇而弗法。於乎!衆毀銷金,群輕折軸,其所漸劘然也。風鬍識劍,魯般量材,其所別白然也。是故彼之謂腐,吾之謂正也;彼之謂瑣碎,吾之謂老成也;彼之謂褊而迫,吾之謂炯而介也;彼之謂奇而弗法,吾之謂可與造大也。
  且夫修其實焉,而易其名焉,坐令儒者之心骨銜冤,儒者之不幸也。修其實焉,而誅其名焉,坐令儒者之族類紛逃,非特儒者之不幸也。修其實焉,而予其名焉,於是儒者之心骨俱快,儒者之幸也。修其實焉,而風其名焉,於是儒者之族類偕來,非特儒者之幸也。焉有君子而徇衆人之見,以儒相詬病為邪?《詩》曰:“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又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此言君子之致勤懇於儒也。雖然,神竜不能藏乎深淵,以其興雲雨、澤萬物也。蒼鷹不能就乎樊籠,以其逐鳥雀而退不祥也。今衆人競尚用,而儒者或無用於世,則奚為乎?是又不然矣。衆人之用,以其九積,九積斯有九蠹。儒者之用,以其九積,九積斯有九成。
  九蠹雲何?一曰積頑蠹性,二曰積陋蠹學,三曰積愚蠹智,四曰積貪蠹仁,五曰積葸蠹勇,六曰積飾蠹忠,七曰積反蠹信,八曰積嫚蠹禮,九曰積淫蠹樂。積頑蠹性,於是恢桅狡猾、矞宇嵬瑣之病作,而天理衰。積陋蠹學,於是庸衆駑散、偃蹇蓼糾之病作,而人才落。積愚蠹智,於是溝猶瞀儒之病作,而是非差。積貪蠹仁,於是汗漫突盜之病作,而利害奪。積葸蠹勇,於是便嬛綽約、遷延蹩躄、緣循偃佒、廢滯崩阤之病作,而正氣萎。積飾蠹忠,於是巧敏佞悅齊給之病作,而真意竭。積反蠹信,於是慲觟離踦、掎挈伺詐、翣喋苛事之病作,而禍機熾。積嫚蠹禮,於是謑髁縱脫、勃亂芒軔、琅湯凌轢、冒沒輕儳之病作,而規矩裂。積淫蠹樂,於是滔朗奇麗、流闢邪散、庳濕重遲之病作,而風尚非。此九蠹者,聖賢之所羞,而帝王之所厭惡也。
  九成雲何?一曰積性成聖,二曰積學成賢,三曰積智成慧,四曰積仁成愛,五曰積勇成斷,六曰積忠成實,七曰積信成名,八曰積禮成儀,九曰積樂成效。積性成聖,於是因心為則,必符於古。積學成賢,於是因時為製,必利於今。積智成慧,於是是非好醜必從其類。積仁成愛,於是矜寡孤獨必得其所。積勇成斷,於是開閉張歙,必由於己。積忠成實,於是悃款樸絜,必獲於君。積信成名,於是慷慨倜達,必諒於友。積禮成儀,於是整齊畫一,必理於政。積樂成效,於是順成和動,必化於民。此九成者,聖賢之所尚,而帝王之所拜求也。
  君子既知九蠹之惡,又知九成之美,焉有後儒者之用而先衆人之用邪?以弱草之荄,當千仞之木,短長不待辨也。聽《巴人》生其舞蹈,不如《白雪》之音也。狐狸雖捷,不如虎貔熊羆之力也。蛙雞蟬噪,不如靈蔡默然而吉兇明白也。焉有君子不儒者之用而衆人之用邪?《詩》曰:“有馮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豈弟君子,四方為則。”《書》曰:“朝夕納誨,以輔臺德。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啓乃心,沃朕心。若藥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此言君子捨儒不可以立於人上也。雖然,使儒者執事權之總,居號令之首,衆皆疑其不可,使儒者容與乎文雅之林,捃摭乎故實之窟,以備顧問,以資潤色,則衆皆信其可乎?是又不然矣。
  且夫儒者,非備顧問、資潤色之謂。其謂儒風一盛一衰,國勢隆替之始也;儒禮一敬一怠,君德聖凡之別也;儒術一正一邪,事理純駁之幾也;儒指一同一異,人物高下之路也。君子於儒風也,沐浴以新之,醖釀以深之,忭舞以神之,雲鬍不盛?君子於儒禮也,左右以趨之,詘信以將之,始末以要之,雲鬍不敬?君子於儒術也,博而遊之,約而守之,察而精之,循而安之,雲鬍不正?君子於儒指也,闢其性始以親之,綜其師承以括之,廣大精微以極之,依乎中庸以得之,雲鬍不同?是故儒風盛,則國勢昌矣;儒風衰,則國勢踣矣。儒禮敬,則君德修矣,儒禮怠,則君德愆矣。儒術正,則事理和矣;儒術邪,則事理壞矣。儒指同,則人物壹矣;儒指異,則人物雜矣。
  是故殷之德所由以衰,咈耇長以逞非度也;周之德所由以興,用吉士以相國傢也。齊之風所由以囂,尚功利而喜誇詐也;魯之風所由以淳,守文物而多君子也。秦之祚所由以短,燒《詩》《書》而坑儒生也;漢之祚所由以長,惇經典而興文治也。晉之俗所由以濁,祖老莊而墮虛無也;宋之俗所由以清,師孔、顔而扶學脈也。天無日月則暗,無四時則僒;地無華嶽則削,無河海則枯;人無布帛則凍,無菽粟則饑。儒之為係於世,蓋猶是也。是故雖其妍也而不實乎儒,君子必誅之;雖其醜也而近乎儒,君子必予之。梁武之博,而君子弗奉為載籍之功臣;隋煬之豔,而君子弗奉為文章之司命:則不實乎儒之罪也。拓跋之陋,而君子弗歿其修明古製之材;蒙古之橫,而君子弗歿其鼓舞儒林之意:則近乎儒之功也。凡不實乎儒而罪者,觀乎梁武、隋煬,可以誡矣!乃至以臆說為便,以載籍為不足師以俗狀為工,以文章為不足美,抑又梁武、隋煬之不若也,可以駭矣!凡近乎儒而功者,觀乎拓跋、蒙古,可以進矣!乃至以權奇為中,以古製為不必復,以禮數為贅,以儒林為不必尊,抑又拓跋、蒙古之不若也,可以愧矣!是故國勢可昌而不可踣也,則儒風可盛而不可衰也;君德可修而不可愆也,則儒禮可敬而不可怠也;事理可和而不可壞也,則儒術可正而不可邪也;人物可壹而不可雜也,則儒指可同而不可異也。
  是故君子於儒不可以毋辨。辨儒然後得儒。得儒然後崇儒。崇儒然後公儒之用於天下。公儒之用於天下,然後儒之能事畢。《詩》曰:“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於周,萬民所望。”《書》曰:“剋知三有宅心,灼見三有俊心,以敬事上帝,立民長伯。”此言君子鋪陳儒之能事,為世利賴也。毋苛儒以其細,毋攻儒以其忽,毋誣儒以其所不為,毋窘儒以其所不能。毋逐簿書錢𠔌之繁,刺儒之簡;毋藉左右使令之長,形儒之短;毋薄閎覽博物之名,玷儒之雅;毋笑正心誠意之說,裂儒之素。毋恃己功,不與儒平;毋匿己過,不與儒見;毋忨於積,不與儒箴;毋怯於驟,不與儒特。毋面從儒而退違之,毋口然儒而心非之,毋朝聞儒而夕忘之,毋少從儒而老厭之。毋料儒之所到,小其規摹;毋抑儒之所先,傷其邁往。毋使愚者用儒,儒不用愚;毋使貴者治儒,儒不治貴。毋使九州八極流儒之譽,爾乃塞其兩心之歡;毋使千齡萬代廣儒之傳,爾乃隘其一時之效;毋使儒用去留卜人事,毋使儒用生死爭天命。毋使儒危,毋使儒辱,毋使儒滯,毋使儒廢,毋使儒蜷局,毋使儒蒂芥,毋使儒墨,毋使儒輈張,毋使儒拗怒,毋使儒煩憺,毋使儒顑頷,毋使儒憋惘,毋使儒肥於道而嗇於養,毋使儒智於術而艱於遇,毋使儒立於獨而午於衆,毋使儒豔於古而賤於今。《詩》曰:“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又曰:“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此言君子緻其始終不貳之好於儒也。於乎!君子之於儒也,其至矣夫!隆其禮數,顓其倚杖,廣其功效,結其精神,此存乎君子者也。上不負君,中不負學,下不負民,此存乎儒者也。葉公好竜惟其假,伯樂相馬惟其良,是故君子必為伯樂,毋為葉公,儒者必為伯樂之良馬,毋為葉公之假竜,然後可哉!
  儒解中
  浮邱子曰:堯、舜、禹、湯、文、武,帝王而儒者乎!臯、夔、伊、傅、周、邵,輔相而儒者乎!孔、曾、思、孟,聖賢而儒者乎!管、晏、儀、秦、老、莊、楊、墨,賊儒者乎!荀卿、董仲舒、楊雄、王通、韓愈,為功於儒者乎!叔孫通,儒而賤者乎!公孫宏,儒而詐者乎!匡、張、孔、馬,儒而佞者乎!王安石,儒而愎者乎!司馬光,儒而任者乎!周、程、張、朱,儒而庶幾聖、庶幾賢者乎!則嘗端居而思焉,曰:噫!道之不明也,公孫宏無乃為漢儒之罪人乎!道之不行也,王安石無乃為宋儒之罪人乎!
  公孫宏為漢儒之罪人,何稽焉?自周衰而秦橫,於是燒書坑儒之禍作,賴漢之興,洗秦之非,故儒初盛。而宏之儒初得君,使其撢討《詩》《書》六藝之遺文,周知全體大用之設施;堯、舜、禹、湯、文、武之道晦而復章,臯、夔、伊、傅、周、邵之勳墜而復振,孔、曾、思、孟之學絀而復伸,豈不誠善乎?爾乃以詐取說其主,而仲舒之儒不容於孝武之朝矣。爾乃以詐流湎成風,而匡、張、孔、馬之儒,不自樹立於姦雄之側矣。是故詐不可以為儒之倡也,是故仁經義緯之指從此斷也。於乎!是指也,斷於李斯之毒儒,以媚秦皇;又斷於公孫宏之飾儒,以苟漢武。秦皇本輕儒,而斯媚之,故秦皇不足惜,斯不足惜。漢武本重儒,而宏苟之,故漢武最可惜,宏最可惜也。故曰:宏為漢儒之罪人也。
  王安石為宋儒之罪人,何稽焉?自漢衰而魏、晉、隋、唐鄙,於是背理傷教之習成,賴宋之興,思古之治,故儒最盛。而安石之儒最得君,使其窺見天地萬物之本原,培養天下國傢之元氣,上以堯、舜、禹、湯、文、武之道告其君,中以臯、夔、伊、傅、周、邵之勳緻其身,下以孔、曾、思、孟之學率其群,豈不誠善乎?爾乃以愎擅作功利,而司馬之儒不容於神宗之朝矣。爾乃以愎枉橈學術,而周、程、張、朱之儒不能自伸其道德之氣矣。是故愎不可以為儒之總也。是故內聖外王之效,從此斷也。於乎!是效也,斷於魏、晉、隋、唐之儒少,而吾道之枝葉多;又斷於宋之儒多,而朝廷之把握少。魏之咎在浮靡,晉之咎在虛無。隋、唐雖有王通、韓愈其人,而道不盛,說又不行。故魏、晉、隋,唐不可以三代,而不三代不足惜。宋之咎在王安石,主其一而奴其百,豐其事而弱其本。安石負宋,宋不負安石者;宋不負安石,安石又負不安石者。故宋可以三代而不三代,最可惜也!故曰:安石為宋儒之罪人也。《詩》曰:“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是豈不為失於非人者衰矜懲創之矣乎?
  雖然,漢、宋已降,罪人孔多,獨宏乎哉?則嘗端居而思焉,曰:噫!君子所惡於宏之詐者,匪漢已耳,無乃為萬世之罪人乎!所惡於安石之愎者,匪宋已耳,無乃為萬世之罪人乎!宏之詐,為萬世之罪人,何稽焉?蓋自宏之沒,以暨於斯,爾乃名物雜而記問醜,心理滑而舌本工,禮問勤而應對捷,名譽揚而譁聽廣,與宏之恢奇多聞、辨論有餘也,將毋同?爾乃鈎摘為智,期召為信,麯折為密,刻厲為嚴,與宏之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也,將毋同?爾乃揣愛憎而司候之,慎可否而容與之,有所識察而陰藏之,有所忌諱而謹勿犯之,事行有成而稍自功之,事行有敗而脫然不自居之;與宏之每朝會議開陳其端、令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廷諍也,將毋同?爾乃嫵媚之亟無恥心,險詖之亟無善念,侚庇之亟無公論,反側之亟無熟計;與宏之嘗與公卿約議,至上前皆揹其約以順上旨也,將毋同?爾乃試人於驟,而窘其所不能;發人於伏,而駭其所不意;傾人於辨,而攻其所不信;誘人於計,而陷其所不為;擠人於危,而鬥其所不勝;利人於災,而扼其所不樂;錮人於賤,而荒其所不舉;殺人於嬉,而冤其所不明,——與宏之為人意忌、外寬內深,諸嘗與宏有隙者,雖陽與善,陰報其禍也,將毋同?爾乃學不足以析天人、辨王霸,於是乎賣恭儉以成其美,材不足以安人民、利後嗣,於是乎飾節操以固其榮,——與宏之位在三公、奉祿甚多,而為布被、食一肉也,將毋同?爾乃收名流以為謀議,信術士以為機括,結年少以為羽翼,召武勇以為爪牙,與宏之起客館、開東閣以延賢人也,將毋同?故曰:宏之詐為萬世之罪人也。
  安石之愎,為萬世之罪人,何稽焉?蓋自安石之沒,以暨於斯,爾乃雜涉書傳而不聯於首尾,粗知文義而不詳於本末,傅會經訓而不徹於表裏,聳動君聽而不核於名實,挾持國是而不熟於緩急,濫膺時譽而不量於能否,與安石之好學而泥古、大言而欺主也,將毋同?爾乃信成跡而不闕其疑,執偏見而不求其通,逞大心而不嫌其敢,駕虛焰而不顧其敗,與安石之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也,將毋同?爾乃身佩禮樂,而進市儈之術於朝廷;口道仁義,而行掊剋之纍於百姓;富可藏國,而奪山海之利以豐內庫;忠可酬主,而施聚斂之計以濁平生;弊政擾民,而襲前朝之貪戾以號權宜;初心濟世,而用宵小之佽助以傷事體,——與安石之欲求近功,忘其舊學,尚法令則稱商鞅,言財利則背孟軻也,將毋同?爾乃遜汝材者周容之,高汝材者忌剋之;從汝說者揄揚之,違汝說者批扞之;諱汝過者交歡之,懲汝過者沸怒之;濟汝敗者掖進之,捄汝敗者揃伐之,——與安石之鄙老成為因循,棄公論為流俗,異己者為不肖,合意者為賢人也,將毋同?爾乃一說不慎,而數十輩賢哲之辨興焉,而禍殃之及速焉;一政不便,而數百萬赤子之利竭焉,而饑楛之及速焉;一趨不端,而數十輩憸壬之夫托焉,而濡染之及速焉;一人不祥,而數百年國傢之祚損焉,而危亡之及速焉,——與安石當國,使天下之人囂然喪其樂生之心,至於群姦嗣虐、流毒四海,崇、宣之際而禍亂極矣,將毋同?故曰:安石之愎,為萬世之罪人也。《詩》曰:“彼人之心,於何其臻?”是豈不謂非其人而毒世者無已時矣乎?
  且夫火熾而積其薪,塵布而揚其堁,宜其滋甚,不可復理也。唯儒亦然,自老、莊、楊、墨雜而道不明矣,自公孫宏之詐而罪又浮於老、莊、楊、墨矣。自管、晏、儀、秦雜而道不行矣,自王安石之愎而罪又浮於管、晏、儀、秦矣。自天下以容說為風尚,不師古之儒而師公孫宏之儒矣。自師宏者欺詐乃過之,而罪又浮於宏矣。自天下以功利為經濟,不師古之儒而師王安石之儒矣。自師安石者貪愎乃過之,而罪又浮於安石矣。於乎!宏之病近陰,而師宏者陰又生陰焉。安石之病近陽,而師安石者陽不成陽焉。陽不陽,其人狂;其人狂,則其政狂;其政狂,則其國狂。陰生陰,其人晦;其人晦,則其政晦;其政晦,則其國晦。國狂則必先梗於外,後潰於內;國晦則必先潰於內,後梗於外。於乎!充儒而不儒之盡,則必外梗內潰然後已。《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是豈不望於崛起之英矣乎?
  是故君子治詐以醇,治愎以通。爾乃言不違衷、行不離則,名不震物、實不私己,入不蹈寂、出不逐囂,高不悔亢、卑不羞懦,款款乎其實也,慺慺乎其恭謹也,職職乎其不眩於物而愉愉乎其有以自得也,是謂醇儒。《詩》曰:“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非醇儒而能若是乎?爾乃可與道古,可與宜今,可與循常,可與馭變,可與樹賢,可與鉏姦,可與守約,可與理繁,扃扃乎其察也,井井乎其不瞀亂也,翹翹乎其拔於儕俗而恢恢乎其百舉不過也,是謂通儒。《詩》曰:“秉國之鈞,四方是維,天於是毗,俾民不迷。”非通儒而能若是乎?是故鄭璞之與周寶,魚目之與隋珠,罷牛之與騏驥,蜥蜴之與神竜,則有間矣;醇儒之與詐儒,通儒之與愎儒,更有間矣。而惜乎儒之為世詬病久矣!積詬病生惶惑,積惶惑生混淆,積混淆生武斷,積武斷生滅裂,以為儒則必詐爾、必愎爾,惡睹所謂醇邪、通邪?升丘陵而不能望遠,則曰“雖有泰山,吾不欲觀之矣”;航斷港絶潢而不能至於海,則曰“天下本無海焉”,於是因其詐者梗其醇者,因其愎者梗其通者,因其儒而不儒者,梗其儒而庶幾聖、庶幾賢者,——《書》曰:“火炎昆岡,玉石俱焚”,可乎哉?
  儒解下
  浮邱子曰:乾坤,一儒不儒之運也。古今,一是非之場也。凡為儒者,毋言我是,而衆鹹信;毋言物非,而衆鹹降;毋言道降,而衆鹹敬;毋言世污,而衆鹹悚:此儒之盛也。下此則不得不以儒之是非戰一代,且以儒之是非戰千代、萬代。而以儒為詬病者,則更狐其心、虎其翼、蜂其目、鶯其舌,以不儒之是非戰儒於一代,且以不儒之是非戰儒於千代、萬代。《詩》曰:“溫溫恭人,如集於木。惴惴小心,如臨於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是故儒者常退不勝,而不儒者常悍然其勝之。推不儒者之所以悍然其勝之,曷故也?則有膚廓之說,則有枝離之說,則有狂蠱之說,則有褊小之說,則有猜忌之說,則有詭秘之說。
  膚廓之說維何?昔齊景公以尼溪田封孔子,晏嬰進曰;“自大賢之息,周轍既衰,禮樂缺有間,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纍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若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於乎!此膚廓之說也。而天下後代以雜施條教號令為經濟,而怪道德不適於用,以粗了簿書錢穀為材桀,而嘆禮樂不可復興;以趨營時好、弋取群譽為不偏不易,而薄譚古昔,稱先王迂闊而遠於事情,入朝而惟恐其不靜者,因之矣。
  枝離之說維何?昔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於乎!此枝離之說也。而天下後代不學無術,而膺君父之重寄;目不知書,而享人世之殊榮;觀書識字,動輒錯繆,而濫宰輔之私心薦剡,俾朝廷之名器冗濫者,因之矣。
  狂蠱之說維何?昔李斯言於秦皇曰:“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人聞令下,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於乎!此狂蠱之說也。而天下後代與中禁貴人度其然否,弗亮其衷以成公道;與薦紳先生角其異同,弗降其容以就名理;與聳道肩、持風議者申其禁錮,弗寬其典,以羅織天下善類,且飽其毒以剗削斯文元氣者,因之矣。
  褊小之說維何?昔陸賈時時前說稱《詩》《書》,漢皇駡之曰:“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於乎!此褊小之說也。而天下後代泥祖宗之陋製,而廣己造大則不能;唾聖哲之成言,而飾非拒諫則甚便;矜薄伎之勝人,而流為國勢民風則成衰末,聘私智之不然,而及於子孫黎民則生厲階者,因之矣。
  猜忌之說維何?昔孔融名重海內,與禰衡更相贊揚,衡謂仲尼不死,融答顔回覆生,曹操遂收融並妻子皆殺之。於乎!此猜忌之說也。而天下後代聞一非常之原,則心生緯繣;見一不世之材,則力出擠排;法聖賢而立於朝,則訾其為偽學;抱遺文而適於野,則疑其倡流言者,因之矣。
  詭秘之說維何?昔仇士良教其黨以固權寵之術,曰;“天子不可令閑,常宜以奢靡娛其耳目,無暇更及他事,慎勿使之讀書、親近儒臣,彼見前代興亡,心智憂懼,則吾輩疎斥矣。”於乎!此詭秘之說也。而天下後代搜羅瑣屑以資獻納,而典、謨、訓、誥不以聞;阿諛太平以賣容悅,而水、旱、兵、戈不以告;左右使令以伺其出入,而老成威重不與其間;是非摧錯以移其愛憎,而師儒宿望頓生其巇者,因之矣。
  於乎!是六說者,因之不如勝之,勝之不如化之。化之維何?曰:以儒之真邊幅化膚廓,以儒之真脈落化枝離,以儒之真旨趣化狂蠱,以儒之大規摹化褊小,以儒之大眷屬化猜忌,以儒之大氣概化詭秘。是故體如山嶽,用如雷電,望之不見,即之不斂,真邊幅也;直如繩墨,諧如角宮,橈之不亂,理之不空,真脈落也;味如醴泉,輝如珵美,釋之不能,珍之不已,真旨趣也;倡如鳳響,導如麟蹤,當之不讓,出之不窮,大規摹也;邇如一軀,遠如一堂,厥聲以實,則莫不臧,大眷屬也;捲如尺寸,放如尋丈,斯代斯人,則指諸掌,大氣概也。真且大,則不儒者雖勝之,惡在其為能勝之?惡在其久而不能化之?是故不儒者常勝而不勝,儒者常不勝而勝。且夫不勝而勝者,能自治也,能自勝也。《詩》曰:“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言自治也。又曰:“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鰥寡,不畏強禦。”言自勝也。自治然後治人,自勝然後勝人,能勝然後能化,能化然後儒之能事畢。雖蠻貊之邦可行也,州裏雲乎哉?雖千齡萬代之久不衰也,一瞬雲乎哉?
  直解上
  浮邱子曰:太上曰純直,其次曰勁直,又其次曰瑣直,又其下曰飾直。
  所謂純直者,學足以辨義利之閑,道足以係天人之脈。未進,主敬之;既進,主倚杖之。未言,主信之;既言,主歡忻之。爾乃益其所無,則主不以為驕;爾乃破其所執,則主不以為戇;爾乃探其所諱,則主不以為伺;爾乃扼其所騁,則主不以為逼;爾乃洗其所習,則主不以為刻。其事印乎其言,昭昭如也。其言傳乎其心,怡怡如也。其片語單詞,近裏著己,融一人於其中,而熄千百人之交口聚訟於其外,廣廣如也。《書》曰:“朝夕納誨,以輔臺德。”純直以之。
  所謂勁直者,理足以塞群枉之路,氣足以扶衆正之標,言足以吐風霜之棱。主有愆謬,則面折之,而無能阿;臣下有兇擅,則以身挺擊之,而無能闢。巧令孔壬有羽翼,則建議椾除之,而無能容;宦官、宮妾、俳優、侏儒有指使,則大聲暴白之,而無能匿。於乎!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爾乃以主之聖狂爭,故翊翊乎閉其邪也。爾乃以民之利病爭,故磑磑乎吐其實也。爾乃以國之隆替爭,故閔閔乎聳其危也。爾乃以身之去留爭,故扃扃乎唱其先也。爾乃以命之生死爭,故廩廩乎起其懦而健其決也。《書》曰:“有言逆於汝心,必求諸道。”勁直以之。
  所謂瑣直者,心不能通古今,材不能司歙闢,口不能宣善敗,貪祿而嬉遊,居職而瑟縮。將欲嘿邪?則自愧其無能。將欲昌言邪?則又懼其禍殃不測。爾乃捃拾猥褻之故,以為老於事物也。爾乃鋪張無稽之聽,以為長於風議也。爾乃擠排微末之員,苛禁不得志之人,以為不黨也。爾乃上屢傾朝廷之賞,而下自別於有司、百執事之班,以為不屍其官也。以管窺天自謂智,以錐刺地自謂工,捨泰山而察秋毫自謂妙,捨雷霆而效蟲語自謂通。是故辨有揀也,而暗於大要;責可謝也,而難與有成。《詩》曰:“惟邇言是聽,惟邇言是爭。”瑣直以之。
  所謂飾直者,心不能盟天神,口不能吐忠信,沿智而得詐,傳正而成奇,挾忌而生訐,飽毒而為能。對於主有所難焉,爾乃沽名而自利之;出於群有所批扞焉,爾乃蓄怨而雪之。沽名而自利之,苟可以章主過、成己名者,無不為也,爾乃虧主而自聖之。蓄怨而雪之,苟可以坐人刑誅、快己私忿者,無不為也,爾乃血人而自肥之。虧主而自聖之,不惟顛倒於官評也,又徼幸於史策也,爾乃欺一代以欺萬代。血人而自肥之,不惟不抵其罪辜也,又藉口於朝廷憲典也,爾乃杖君父以酬恩仇。《詩》曰:“盜言孔甘,亂是用餤。”飾直以之。
  之四直者,因於天而有之,肖於人而出之,揆所嚮而納之,驗所及而竟之。純直生於上古,勁直生於中古,瑣直生於下古,飾直生於不古,此為因於天而有之。純直存乎其性,勁直存乎其骨,瑣直存乎其見,飾直存乎其態,此為肖於人而出之。惇大之國,純直托焉;強武之國,勁直托焉;褊小之國,瑣直托焉;瞀亂之國,飾直托焉:此為揆所嚮而納之。與純直者處,其主仁;與勁直者處,其主義;與瑣直者處,其主或然或否;與飾直者處,則焉往而不為其所賣?此為驗所及而竟之,於乎!尚慎旃哉!
  之四直者,劑之貴以其平,製之貴以其比,序之貴以其別,證之貴以其微。毋使勁直忌純直而排之,毋使瑣直難勁直而不快之,毋使飾直雜於純直、勁直之間而浸移之,此為劑之以其平。使純直者藥勁直以勿卞急,使勁直者樹瑣直以勿褊小,使純直、勁直者繩飾直以勿吊詭探奇,此為製之以其比。視純直者如心膂,視勁直者如爪牙,視瑣直者如犬馬,視飾直者如蟊賊,此為序之以其別。去流心,然後毋以純直為腐;去躁氣,然後毋以勁直為梗;去纖計,然後毋以瑣直為中;去遁情,然後毋以飾直為好。此為證之以其微。於乎!尚慎旃哉!
  之四直者,廣其路,可以收純直、勁直焉;積其用,可以鑄瑣直、飾直焉。老成忠懇,純直也,而君子曰:“野人能言郭氏,得善惡之明徵;董公遮說漢王,係興亡之大要。”一說之的,與老成異乎?骨鯁廷爭,勁直也,而君子曰:“緹縈女子之賤,上書立除肉刑;安民石工之微,鎸字恐附碑末。”一念之激,與骨鯁異乎?《詩》曰:“雖有絲麻,無棄菅蒯。雖有姬薑,無棄蕉萃。”此為廣其路以收之。毛舉細故,瑣直也,而君子曰:“作股肱耳目,必如禹、臯;保威命明德,必如周、邵。”上以大體求,下敢以毛舉進乎?描摹近似,飾直也,而君子曰:“厭辨言寵利,必如伊尹;去便闢側媚,必如伯冏。”上以實際求,下敢以描摹進乎?《詩》曰:“毋教猱升木,如塗塗附。君子有徽猷,小人與屬。”此為積其用以鑄之。於乎!尚慎旃哉!
  直解中
  浮邱子曰:能納誨之謂直。能犯顔之謂直。能觸忌諱之謂直。能封駁誥敕之謂直。能排群駭、伸獨斷之謂直。能令權貴膽落、佞幸色沮之謂直。能令兒童走卒以其姓字為國氣勢之謂直。能令夷狄盜賊憚而不敢突,聞其名而不敢侮之謂直。能令人主驟聞而怒其言,繼而致其敬,事亟而思其言,思而致其悔之謂直。
  凡自智而愚人,自聖而不下人,內無上下古今在心、而號稱蓋世不可復加,外騰訕笑怨詈在世、而貌作守中不可輕橈者,此大病也。凡略神聖之名而樸其稱,如先生之教弟子而董其成;了於天人王霸之辨,而撢討血脈不差纍黍;熟於動止起訖之幾,而指畫事勢如其約束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納誨也。古之人有能之者:伯益誨啓,仲虺誨湯,傳說誨武丁,伊尹誨太甲,太公誨武王,周公誨成王,此可誨則誨而一其德者也,此誨君之正脈也。孔子、孟子誨列邦之君,此有悲閔之心而不忍不誨者也,此誨君之變局也。其在《抑》之詩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攜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夫呼其君為“小子”,至摯也;示之事,提其耳,至嚴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居正體道者也,必端莊儼恪而使人敬、溫厚和平而入人深者也,必以堯舜其君為志、不堯舜其君為己恥者也,必名實加於上下、取重盈廷而不吾媟者也,必不吾疑則舉而措之、不吾然則捲而懷之者也。
  凡席尊榮而雄顧視,處佚樂而肆指揮,伉厲守高,而挾雷霆之威,以詟服上下左右四旁;耽盤忘反,而藉宮府之深,以障塞人間是非利頓者,此大病也。凡輸肝剖膽而毋能偽,激於道義、溢於氣而毋能平,以身試於不測之悲駭,而全軀命、保妻子非其所樂聞,以危言發深居簡出之聾瞶,而天地晦、萬物耗非其所得已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犯顔也。古之人有能之者:竜逄犯桀,比幹犯紂,此犯而得慘報者也,此雖慘報而光景賴以不墜也。鬻拳犯楚子,茅蕉犯秦皇,此犯而得強從者也,此雖強從而骨理賴以不斷也。其在《柏舟》之詩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桑柔》之詩曰:“我生不辰,逢天憚怒。”夫逢其怒而毋鈞其悅,節至苦、義至長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不憚勢者也,必純固高亮而亡遷思回慮之惑者也,必聞君之過、如垢污在身而莫能滌者也,必行一暖昧、吐一甘言而得貴官要人不為者也,必不吾疑則為朝廷之藥石、不吾然則為千齡萬代之龜鑒者也。
  凡有情故而不以告,有意嚮而不以白,有憂患而不以同,有錯繆而不以受,有遺忘而不以憶,有匱敗而不以補者,此大病也。凡摘君之伏則得之,料君之往則中之,止君之愚則聳之,正君之誤則維之,窺君之巇則塞之,洗君之毒則割之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觸忌諱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晏嬰諫景公於外朝,梁丘據諫景公於內房;據有忌諱而狎,嬰無忌諱而忠也。尹鐸諫簡子,質於衆中;韓厥諫簡子,必於無人之所。厥有忌諱而巧,鐸無忌諱而正也。賈誼諫文帝,則曰;“生為明帝,沒為明神。”主生之時而勖其死,誼無忌諱,而文帝不以為狂,文帝不以忌諱罪誼,而尚論誼者乃深以為幸也。劉嚮諫成帝,則曰:“移於外親,降為皂隸。”國存之時而慮其亡,嚮無忌諱,而成帝不以為戚,成帝不以忌諱罪嚮,而尚論嚮者乃深以為幸也。其在《節南山》之詩曰:“憂心如惔,不敢戲談。國既卒斬,何用不監?”既而曰:“傢父作誦,以究王洶。式訛爾心,以畜萬邦。”夫立於“不敢戲談”之朝,而表其作誦之名,有道君子之所敬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精白乃心者也,必脫略形跡、屏除邊幅者也,必衆皆支吾竄匿而我積不能忍者也,必天命人心迫之、使不得不破其蔀而攻其莠者也,必不吾疑則引為股肱心膂之重、不吾然則告吾心於皇天後土、證吾心之理於仁聖賢人、而足以自存者也。
  凡唯其出入而莫予閑,唯其操縱而莫予理,唯其低而莫予折,唯其輕重而莫予持,唯其喜怒而莫予箴,唯其與奪而莫予準者,此大病也。凡君所不足其躬則拾之,君所不實其裏則詗之,君所不修其名則策之,君所不鈞其情則式之,君所不慎其言則醒之,君所不便其令則障之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封駁誥敕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齊景公令三出而職計莫之從,令三出而士師莫之從,此封駁之所由以始也,可以教天下之凡為職計、凡為士師者也。漢王嘉以丞相封還詔書,鐘離意以尚書僕射封還詔書,此封駁之所由以盛也,可以教天下凡為丞相、凡為尚書僕射者也。唐製凡詔敕有不便,準封駁,是故袁高、許孟容、崔植、鄭肅、韓飲、韋宏景、狄兼謩、蕭倣、鄭公輿,並以給事中封還敕書。此互事而知其相帥為封駁者也,可以教天下凡為給事中者也。宋製凡詔敕有不便,準封駁。是故王安石擢李定為監察御史裏行,而宋敏求、蘇頌、呂大臨並以中書捨人繳還詞頭。此一事,知其不已於封駁者也,可以教天下凡為中書捨人者也。其在《烝民》之詩曰:“出納王命,王之喉舌。”既而曰:“袞職有闕,惟仲山甫補之。”夫以出納王命為榮,而以袞職有闕、不剋補之為懼,知榮知懼,社稷蒼生之所利賴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聰明警戒、筋信骨強者也,必非禮非義不可以使者也,必操持綱紀、愛惜名器而左計詭遇不行者也,必知王命之在天下與吾道之在天下、共其吉兇消長者也,必不吾疑則吾以善其出納之職、不吾然則寧告無罪於清議,不可苟容於侍從左右之班者也。
  凡國有危難而君不安,君有惶惑而臣不詳,君不揣臣之底裏而亟則倚杖之,臣不止君之瞀亂而亟則順從之者,此大病也。凡臣識足以料其幾,毋迷於方;臣材足以居其總,毋遷於衆;臣議足以定其謀,毋獵於次;臣志足以凝其神,毋橈於守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排群駭、伸獨斷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漢患諸呂,而陸賈斷以將相和調,則士豫附;吳畏曹瞞,而周瑜斷以為國傢除殘去穢。幸而有賈、瑜其人也,不幸而無賈、瑜其人,則國氣豈不為人所奪邪?宋逼於澶州,而寇準斷以親徵;明危於也先,而於謙斷以京師為天下根本。幸而有準、謙其人也,不幸而無準、謙其人,則朝議豈不為人所輕邪?其在《載馳》之詩曰;“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小旻》之詩曰;“如彼築室於道謀,是用不潰於成。”夫衆思,不可毋集也;而築室道謀,不可毋戒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老成深慮而有度者也,必不與群行群止、一其氣概者也,必平居不以先人、及乎倉卒則變應寬裕而不少窘促者也,必大君早物色之而未盡知其人、及乎樹功名節義於舉世帖耳寒心之秋,然後憑依之而厚為敬禮之者也,必不吾疑則上以紓君父之亟而下以減民物之痛、不吾然則有策而不見用、有心而不見許,雖吾之傷而不為吾之恥者也。
  凡君側有匪,而君不見;君自謂無匪,而臣不見;臣不見君側之匪,而與為和同;臣見君側之匪,而仍與為和同者,此大病也。凡臣骨足以植其體,毋有詘服;臣氣足以昌其辨,毋有抵塞;臣智足以清其類,毋有嘗試;臣勇足以成其名,毋有折辱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令權貴膽落、佞幸色沮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霍光廢賀立宣,而嚴延年劾其廢立之罪;桓溫屯中堂吹警角,而王恬劾其不敬之罪:此不以落其膽邪?假令當代無延年、無恬,則權貴豈復知有名分邪?黃皓操弄威柄以誤漢,而終董允之世,不敢為非;昆侖奴杖擊群臣以辱宋,而憚蔡興宗方嚴,不敢侵媟:此不以沮其色邪?假令當代無允、無興宗,則佞幸豈復知有繩檢邪?其在《巷伯》之詩曰:“取彼譖人,投畀豹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夫設言以亟其死亡之甚,是乃哀矜而懲創之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戰勝於理道者也;必豐棱氣岸特出者也;必牛驥不同載,冰炭不同室,而未能化之則思其所以處之者也;必取證現在之非,逆撢後來之禍,而蚤計熟籌,擊斷昌明者也;必不吾疑則能為吾君驅除異類,不吾然則天下受其害,我乃不幸而徒獲知人、知言之名者也。
  凡臣貴其官而行不貴,臣貴其行而名不貴;臣有撟激之行,而國因之以梗;國無歸往之臣,而君亦因之以輕者,此大病也。凡臣清足以惠其下,毋使削弱;臣介足以和其下,毋使噪迫;臣剛足以齊其下,毋使慘戚;臣峻足以說其下,毋使震駭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令兒童走卒以其姓字為國氣勢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曰盧懷慎,為伴食宰相;曰魯宗道,為魚頭參政;盧阿而魯毅也。曰桓典,為聰馬御史;曰趙霈,為鵝鴨諫議,趙瑣而桓特也。國不以桓、魯重邪?桓、魯重,則凡為盧、趙者皆輕,此其為天道之所以在人邪?曰魏徵,為田捨翁;曰韋宙,為足穀翁,魏樸而韋鄙也。曰馮道,為長樂老;曰包拯,為閻羅包老,馮阤而包整也。國不以魏、包重邪?魏、包重,則凡為韋、馮者皆輕,此其為人心之所以不死邪?其在《大東》之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夫小人恆窺君子之行檢以為聲稱,是故君子亟自振刷為貴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好修姱節,在垢不染者也;必不猶人,又不離人者也;必心愈苦而道愈腴,行愈奇而氣愈昌者也;必不因衆多之譽而損實以誇,不因歲年之久而摧剛為柔者也;必不吾疑則與斯代斯人享其聲稱,不吾然則垂光史策,而俾讀書論世,欷歔太息,以為古之所難、今之所希者也。
  凡執其危疑而不定,苟其粉飾而不支,靦其面目而不悔,賣其宗祏而不恤,坐令姦宄撢知虛實之故而反謂我國太鮮人材,本非英雄樹立慷慨之氣而反謂外寇難與爭鋒者,此大病也。凡氣如風霜之厲,體段如柱石之不可傾橈,聞之則使人氣降、思之則使人志降、謀之則使人術降、敵之則使人禮降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令夷狄、盜賊憚而不敢突,聞其名而不敢侮也。古之人有能之者:汲黯在位,而淮南以之寢謀;田千秋相,而匈奴聞而笑之。非淮南怯而匈奴狂也,乃黯正而千秋佞也。是故黯為漢之社稷臣不愧也,君子不可以不為黯也。韓、範在邊,而西賊為之破膽;章惇黜斥,而遼主稱善者再。非西賊愚而遼主智也,乃韓、範忠而惇否也。是故韓、範為宋之社稷臣不愧也,君子不可以不為韓、範也。其在《泮水》之詩曰:“翩彼飛鴞,集於泮林。食我桑葚,懷我好音。”《長發》之詩曰:“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苞有三蘗,莫遂莫達。”夫曰“莫我敢曷”,俾心有所恐懼也;曰“懷我好音”,俾中心說而誠服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端言蠕動,可為法則者也;必文經武緯,足以及遠者也;必吾道義之脈,貫乎凡有血氣而被乎無垠者也;必威棱之極則莫不震為雷霆,名之極則莫不尊為日星河嶽者也;必不吾疑則能發揮體用本末、聯九州四海為一情,不吾然則吾末如之何,而天下萬代有鳴其冤而吊其用之不昌者也。
  凡執其左見而不悟,循其過舉而不更,騁其大心而不降,騰其虛焰而不反,禁錮天地所生挺特之材,而不為兩間留其元氣,罷斥盈庭議論所深許與之人,而不為百爾復其公道者,此大病也。凡過如日月之食,意見如浮雲之翳於須臾;持之則深閉固拒,馴之則生其樂易,塞之則即聾從昧,扣之則發其光明者,此大益也。此之謂能令人主驟聞而怒其言,繼而致其敬;事亟而思其言,思而致其悔也。古之人有能之者:陳靈不用泄冶之言而殺之,靈負冶,冶不負靈也。朱雲請斬張禹,攀殿折檻,漢成帝大怒而卒解;陽城論裴延齡,伏閣不去,唐德宗大怒而卒解。且夫成帝、德宗,非能大賢於靈也,而冶得其不幸,雲、城得其不幸而幸,是故君子不可以不為雲、城也。袁紹不用田豐之言而殺之,紹負豐,豐不負紹也。王猛謂慕容垂為禍本,至垂亂而苻堅乃思猛言。張九齡惡安祿山有反相,至祿山亂而唐明皇乃思九齡言。且夫苻堅、明皇非能大賢於紹也,而豐得其不幸,猛、九齡得其不幸而幸,是故君子不可以不為猛、九齡也。其在《子衿》之詩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墓門》之詩曰:“夫也不良,歌以訊之。訊予不顧,顛倒思予。”夫曰“顛倒思予”,事勢之窮而必轉也;曰“寧不嗣音”,忠厚之至而亡以復加也。今有能師其意者,必洞天人,箸仁義者也;必積誠感悟,優遊漸漬,而不悲激者也;必有愛君之心,無亟功近名之雜者也;必孤行其意於人間,即不得名公巨人有力之口以營捄之,而恃天地日月不晦盲之精神以燭之者也;必其言白而得行,則為功於斯代斯人;其言白而仍不行,則終其身不怨天、不尤人,無所往而易其心理氣概者也。
  悲夫!芝蘭生於空林,不以無人而不芳。樗穀生於道左,枝葉披紛,而行人以蔭其旁。是故頌禱之說繁,則納誨者亡其人;諧媚之態工,則犯顔者亡其人;揣摩之術熟,則觸忌諱者亡其人;唯阿之習久,則封駁誥敕者亡其人;理勢之辨降,則排群駭、伸獨斷者亡其人;門竇之私最,則權貴膽落、佞幸色沮者亡其人;搢紳之望輕,則以其姓字為國氣勢者亡其人;素所蓄積難可倚杖,則能令夷狄、盜賊不敢突侮者亡其人;至誠不以陶鑄君之寤寐,則能令人主驟而怒、繼而敬、亟而思、思而悔者亡其人。孔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孟子曰:“不信仁賢,則國空虛。”於乎!直則不罔,罔則不仁賢,不仁賢則國非其國,可不悚乎!
  直解下
  浮邱子曰:凡直之道,存乎主者三,存乎臣者三。傾恩澤,能養士,然後直;闊度量,能容物,然後直;隆禮數,能求衆,然後直。此謂存乎主者三。惇儒雅,能立本,然後直;居利祿,能剋己,然後直;秉義氣,能勝群,然後直。此謂存乎臣者三。
  “傾恩澤,能養士”維何?曰:養之也有十厚,養之而效也有三徵。十厚維何?一曰納之庠序以厚其品,二曰崇之師儒以厚其規,三曰申之孝弟以厚其性,四曰嫻之《詩》《書》以厚其學,五曰激之廉恥以厚其節,六曰導之忠義以厚其氣,七曰闢之異端以厚其坊,八曰察之庶物以厚其術,九曰擢之寒微以厚其恩,十曰捐之非毀以厚其信。三徵維何?一曰祖宗仁慈,而直臣盈於子孫之朝,此其徵;二曰太平包孕,而直臣挺於危難之秋,此其徵;三曰群賢容與,而直臣觸於姦雄之焰,此其徵。
  “闊度量,能容物”維何?曰:容之也有十抑,容之而效也有三美。十抑維何?一曰毋自聖以抑其狂,二曰毋雜聽以抑其棼,三曰毋計校以抑其吝,四曰毋猜忌以抑其惑,五曰毋怙過以抑其撟,六曰毋顓功以抑其貪,七曰毋大意以抑其浮,八曰毋成見以抑其偏,九曰毋外心以抑其詭,十曰毋後言以抑其反。三美維何?一曰虛衷以考直理,於是乎禮、樂、兵、刑得其序也,此其美;二曰名德以通直類,於是乎智、仁、勇、藝得其所也,此其美;三曰和氣以合直符,於是乎山川鬼神得其福也,此其美。
  “隆禮數,能求衆”維何?曰:求之也有十詳,求之而效也有三利。十詳維何?一曰道高難合,不可毋詳於交;二曰纔隱難測,不可毋詳於察,三曰骨勁難柔,不可毋詳於用;四曰氣正難俯,不可毋詳於受;五曰疏逖難切,不可毋詳於訪;六曰微末難伸,不可毋詳於問;七曰木訥難辨,不可毋詳於意;八曰肫摯難名,不可毋詳於性;九曰老成難捷,不可毋詳於德;十曰簡括難冗,不可毋詳於言。三利維何?一曰屈於大賢之直,而伸於萬物之上,此其利;二曰成於匹夫之直,而信於天下之廣,此其利;三曰采於盈廷之直,而照於九重之深,此其利。
  “惇儒雅,能立本”維何?曰:本有十匱,能立本也有三載。十匱維何?一曰匱於濁,則質地之恥;二曰匱於枵,則文物之恥;三曰匱於倚,則材慮之恥;四曰匱於餒,則道擔之恥;五曰匱於媚,則骨幹之恥;六曰匱於醜,則顔狀之恥;七曰匱於邪,則名教之恥;八曰匱於亂,則門戶之恥;九曰匱於隨,則聲氣之恥;十曰匱於素,則衾影之恥。三載維何?一曰大器可以載道,載道者不折,不折者直;二曰堅節可以載事,載事者不遷,不遷者直;三曰積行可以載名,載名者不辱,不辱者直。
  “居利祿,能剋己”維何?曰:己有十封,能剋己也有三樹。十封維何?一曰封於愛,則多猗違;二曰封於畏,則多避忌;三曰封於靡,則多嗜好;四曰封於嗇,則多蹇滯;五曰封於庸,則多沿襲;六曰封於雜,則多蕪纍;七曰封於獨,則多晏安;八曰封於同,則多牽掣;九曰封於迷,則多昧沒;十曰封於怠,則多頽喪。三樹維何?一曰運降不可以毋樹天,樹天者毋褻於天,毋褻於天者直;二曰材弱不可以毋樹人,樹人者毋枉於人,毋枉於人者直;三曰基薄不可以毋樹物,樹物者毋豔於物,毋豔於物者直。
  “秉義氣,能勝群”維何?曰:群有十汩,能勝群也有三係。十汩維何?一曰汩於性,則毋能高明;二曰汩於學,則毋能光大;三曰汩於識,則毋能燭遠,四曰汩於說,則毋能考中;五曰汩於例,則毋能參互;六曰汩於俗,則毋能挺特;七曰汩於情,則毋能貞亮;八曰汩於量,則毋能廣博;九曰汩於氣,則毋能健决;十曰汩於態,則毋能激卬。三係維何?一曰:優於略者,小體之所不能碎;小體之所不能碎者,大體之所係;大體之所係者直。二曰:絜於志者,私道之所不能穢;私道之所不能穢者,公道之所係;公道之所係者直。三曰:凝於神者,患氣之所不能塞;患氣之所不能塞者,元氣之所係;元氣之所係者直。
  於乎!主聖,國之福也,臣直,主之福也。能造直,莫如聖,能造聖,莫如直。緻十厚,則獲三徵;緻十抑,則獲三益;緻十詳,則獲三利:是謂主聖國福。去十匱,則成三載;去十封,則成三樹;去十汩,則成三係:是謂臣直主福。舜告禹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高宗告傅說曰:“乃言惟服,乃不良於言,予罔聞於行。“於乎!禹豈其退有後言?而舜戒之。傅說豈其不良於言?而高宗勉之。是謂聖能造直。仲虺告湯曰:“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周公告成王曰:“小人怨汝、詈汝,則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於乎!湯豈不聖?而仲虺懼其弗尊師。成王豈不賢?而周公懼其弗畏民。是謂直能造聖。若乃拒直而弗內,禁圉天下好直者而弗使之申,是謂主不聖不造直,是謂國亡福。譽聖以自容,號召天下群譽聖者以自多其黨,是謂臣不直不造聖,是謂主亡福。
  悲夫!李斯分主過以取尊用,公孫宏偕群約以貢阿諛,此譽聖以自容者也。昔有之,今亦有之。李林甫藉仗馬以塞諫爭,王安石結御史以知雜事,此號召天下群譽聖者以自多其黨也。昔有之,今亦有之。夏桀殺竜逢,商辛剖比幹,此強暴之主而拒直者也,禁圉天下好直者也。昔有之,今如不欲有之。漢武帝疏汲黯,唐憲宗謫韓愈,此英明之主而拒直者也,禁圉天下好直者也。昔有之,今如不欲有之。夫其如不欲有之,此曷故也?則曰:直可僇乎?而俾直而受僇以成其名乎?盍留其身而以不僇僇乎?而俾其不僇之僇甚於僇乎?而俾其在我操縱轉移之手乎?而俾其無斯須慘戚之禍,有歲月瀋滯之憂,以不知其所窮年乎?而俾其為風霜之所剝蝕,塵沙之所覆壓,千搖萬兀,不可枝撐乎?則又曰:直可貶乎?而俾直而受貶以樹其怨乎?盍留其官而以不貶貶乎?而俾其不貶之貶甚於貶乎?而俾其奔走後先,長在於人之下風乎?而俾其進無可紀之績以駑頓之,退無可耕之田以羈絆之乎?而俾其為室傢之所遍謫,朋友之所絶交,道孤身老,不一得其當乎?
  《詩》曰:“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夫照臨不能日月,而好為不古處之事,猶可說也。今之好直既不古處,今之拒直亦不古處,不可說也。是何也?今之拒直奇於昔,而毒於昔。昔以辨,今以意;昔以焰,今以計。辨好勝,勝傷理。意好忍,忍傷情。焰生戾,戾害陽。計生蠱,蠱害陰。是故去辨去焰,直乃不倦;去意去計,直乃不纍;毋勝毋戾,直乃攸利;毋忍毋蠱,直乃攸敘。
  仁解
  浮邱子曰:天下皆知不仁之為害,不知仁而不仁之害。柔聲軟色,性行乃賊。厚貌深情,心計乃兵。有恥毋振,血氣乃盡。有怒毋發,威棱乃竭。甘其言詞,實則忨我;悅其面命,行莫能果。紆徐而退,焉知嚮往?弟靡而流,失所倚杖。是故君子不貴仁人之度,不貴仁人之名。度可強為,名可恣行。
  孟子曰:“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先王之道,有仁必有學,有仁必有義。是故學為仁鏡,義為仁輿;匪鏡曷燭?匪輿曷趨?是故講習以符節,剋復以悚神,析非以就是,去偏以適均,樹其天,閑其人,剖其似,歸其真,是謂有仁有學。和平而骨特,肫摯而力舉,方絀而必伸,可往而勿止,洪其猷,鉏其鄙,直其氣,禦其侮,是謂有仁有義。
  是故好仁不好學,嬰兒已爾;好仁不好義,婦寺已爾。嬰兒不知政,其病也必至於乘輿濟人、布囊施錢。婦寺不知國,其病也必至於宋襄、徐偃,踣而後已。且夫宋襄、徐偃之懦,秦皇、漢武之暴,厥踣鈞也;乘輿、布囊之陋,羅鉗、吉網之兇,厥恥鈞也。嬰兒之仁以恥終,婦寺之仁以踣終。
  《詩》曰:“人知其一,莫知其他。”然則誇仁之利而忘其病者,可不誡乎?是故君子毋愚,毋瑣,毋麯,毋悸,毋意膠於物,毋力短於事,毋機閉於時,毋氣小於類,乃可以仁,乃不疵纍,乃祗乃裕,乃昌其世。
  禮解
  浮邱子曰:太上製禮,其次守禮,其下冒禮。曷冒乎爾?腹險貌柔,是謂冒溫。骨脆色莊,是謂冒嚴。計奇辨緩,是謂冒和。心熱氣馴,是謂冒恬。識盲守固,是謂冒壹。情偽體折,是謂冒謙。力單步卻,是謂冒慎。腹肥狀陋,是謂冒廉。
  凡冒必有名,名必有害。曷名乎爾?揣摩得名,牽連得名,顛倒得名,其諸小人而狡者與!曷害乎爾?害官常以及國本,害國本以及士習,害士習以及人材,其諸小人而潰者與!《書》曰:“象恭滔天。”夫象恭者,冒之謂;而滔天者,罪大惡極之謂。對天冒敬,對神冒哀,則郊廟之地皆描畫之工。對父冒孝,對君冒忠,則倫紀之場皆機阱之巧。《詩》曰:“人而無禮,鬍不遄死?”夫無禮者,聖人賢人猶能教之;而冒禮者,吾惡從折之乎?是故魚毋就餌,鳥毋就羅,毋為冒者所賣而不考其誰何;毋俾一二人倡冒於前,萬千人踵冒於後,而耀其采,揚其波。
  是故冒必有術,術必有傳,傳必有歧,歧必有恥。且夫天下可冒者,獨禮乎哉?匡衡冒《詩》,楊雄冒《易》,蘇威冒《孝經》,趙普冒《論語》,謂之歧。王莽冒周公,曹操冒文王,殷深源冒管、葛,王介甫冒稷、契,謂之恥。冒以傳冒,歧以傳歧,恥以傳恥,則何益之有焉?有王者作,取冒者刀鋸之可也。王者不作,有聖人之徒出焉,誅冒者以《春秋》之筆可也。
  訓勞
  浮邱子曰:聖人勞而天下寧,賢人勞而天下理,噪人勞而天下竟,魗人勞而天下恥。孟子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蹠之徒也。”夫舜之徒亦雞鳴而起,蹠之徒亦雞鳴而起;舜之徒亦孳孳,蹠之徒亦孳孳,宜其在伯仲之間矣,然而若霄壤隔焉,若冰炭之不可以同器而藏焉,若朝菌之於冥靈、蜉蝣之於龜鶴焉。因是以思:與舜之徒鈞其勞者,有本故也;與蹠之徒鈞其勞者,無本故也。有子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如之何其可以無本也?
  爾乃天人弗析,古今弗蓄,是非善敗弗斷,輕重緩亟弗熟。未嘗析之,強欲舉之;未嘗蓄之,強欲吐之;未嘗斷之,強欲成之;未嘗熟之,強欲精之。爾乃卒不能舉之、吐之、成之、精之,則又歧其識,詭其情,多其數,聳其名,小其察,苛其比,騰其頑,固其鄙。昔秦皇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孰與禹惜寸陰、文弗暇食矣乎?蘇秦、張儀學縱橫之術,至掘地為坎下說,令鬼𠔌泣沾衿,孰與孔絶韋編、孟斷機杼矣乎?語曰:“二人異路,東趨西步。千裏之行,不相知處。”是故禹、文勞而淳意得,秦皇勞而天地盲;孔、孟勞而大道白,蘇、張勞而人物賤。然則秦皇之道何道也?是吏胥之道而已矣。蘇、張之道何道也?是妾婦之道而已矣。
  吏胥之道在文深,文深之道在法厲,法厲之道在斫性。妾婦之道在容悅,容悅之道在粉飾,粉飾之道在欺天。是故天子以吏胥之道治天下,是帥天下之人材為吏胥而已矣;大臣以妾婦之道治天下,是帥天下之人心為妾婦而已矣;天下之人材為吏胥,是以簿書期會為文經武緯而已矣;天下之人心為妾婦,是以聲音笑貌為臣忠於孝而已矣;以簿書期會為文經武緯,是終日鈎稽,終日奔走,手提足轉,目竭耳疲,而不可裨於社稷蒼生而已矣;以聲音笑貌為臣忠子孝,是終日揣摩,終日麯折,俯拾仰取,左縈右度,而不可對於上下神祇而已矣。
  是故君子不貴無根之木,不貴無翼之飛,不貴無本之勞,貴有本而事物得其歸。所謂有本而事物得其歸者,簿書期會之外有規摹焉。《詩》《書》載籍,益其智也,於是乎可為博物多文之人;天地民物,大其擔也,於是乎可為戡亂緻治之人。為博物多文之人則不陋,為戡亂緻治之人則不窘。不陋不僒,然後毋為吏胥之人材,然後毋為吏胥之天下。聲音笑貌之內,有骨理焉:發強鯁固,直其氣也,於是乎可為犯顔敢諫之人;瀋靜專一,矢其衷也,於是乎可為仗節死難之人。為犯顔敢諫之人則不萎,為仗節死難之人則不辱。不萎不辱,然後毋為妾婦之人心,然後毋為妾婦之天下。
  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故自三代之衰,訖於漢、唐、宋、明,然而纍朝皆有文學、幹濟、骨鯁、節義之人。析言之,則漢之興也,文學多於幹濟,節義多於骨鯁,而幹濟、骨鯁時亦有之。唐之興也,文學、幹濟多於骨鯁、節義,而骨鯁、節義時亦有之。宋、明之興也,文學、骨鯁、節義多於幹濟,而幹濟時亦有之。總言之,則纍朝時亦有吏胥、妾婦其人者。然而文學、幹濟多於吏胥之材,骨鯁、節義多於妾婦之心。是何也?考其上之所以鼓天下者,不以吏胥、妾婦之道來;考其下之所以塞明詔而媚一人者,不盡以吏胥、妾婦之道往。是故漢、唐、宋、明之天下,清濁純駁強半之天下也,然而君子猶取節焉。
  且夫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是故君子靜思天下風氣之所萌芽,則由君詔其臣,師課其弟,父趣其子,兄約其季。不曰其它,曰文深而已矣,法厲而已矣,斫性而已矣;曰容悅而已矣,粉飾而已矣,欺天而已矣。是故其外如虎、如狐、如鬼、如神,其內如聾、如瞽、如枯,如癃。不知博物多文是何底裏,不知戡亂緻治是何材用,不知犯顔敢諫是何勁特,不知杖節死難是何忠赤;而喁喁然操其薄伎、鄙心、麯辭、左計,朝思之而夕以補,少為之而老不輟,一唱百和,道薄風頽,是惡得不變為吏胥、妾婦之天下也哉?
  《書》曰:“我聞吉人為善,惟日不足,兇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古之所謂兇人,我之所謂吏胥、妾婦也。毋為吏胥之天下,則刑政可理,禮樂可興;不然,則大體不得不裂,元氣不得不傷,四時百物不得不慘。毋為妾婦之天下,則天日可格,鬼神可享;不然,則內蠱不得不作,外侮不得不侵,九州四海不得不沸。是故吏胥勞則多事,多事則多竇,多竇則不可補,不可補則雖有善者無如之何;妾婦勞則多態,多態則多妖,多妖則不可憑,不可憑則乾坤或幾乎息矣。《書》曰:“作德心逸日休,作偽心勞日拙。”於乎!偽不期勞勞自至,勞不期拙拙自至,拙不期壞壞自至,壞不期竭竭自至。危哉!危哉!如之何弗思哉?
  訓通
  浮邱子曰:通貴邪?執貴邪?貴通維何?爾乃因勢而利導之。因勢利導,故操縱如意;操縱如意,故與民宜之;與民宜之,故有帥必從;有帥必從,故下無欺遁;下無欺遁,故往而有成。貴執維何?爾乃壹意而孤行之。壹意孤行,故聲色峭厲;聲色峭厲,故強民就我;強民就我,故兩情榛梗;兩情榛梗,故用法舛馳;用法舛馳,故激而為敗。我聞在昔,管夷吾柄政於齊,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醜,故其稱曰:“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張,則軍令行。”下令於流水之原,使民於不爭之官。不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處不可久,不行不可復。俗所欲,因予之;俗所否,因去之。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故能霸諸侯,一匡天下。夷吾卒,齊國遵其政,常強於渚侯。我聞在昔,王介甫柄政於宋,據經術以伸獨斷,修泉府以收利權,藉咎、夔以釣時名,祖桑、劉以為智術;於是新法並興,騷動天下,瘡痍載路,怨毒成仇。然而介甫文過飾非,黨同伐異,以俠少環辨為可用,以老成惇厚為無能;以敗常害民為果敢,以抱道憂國為姦邪,以祖宗為不足法,以天變為不足畏,以人言為不足恤。介甫卒,章惇、蔡京興紹述之說,而宋之元氣掃地以盡矣。是故夷吾柄政而通,用以興齊;介甫柄政而執,用以亡宋。
  孔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夫孔子之所謂可與權,聰明而聖知之、大而化之之謂也,夷吾不能也;然而其通也足以興,吾安所得聖於夷吾者邪?孔子之所謂可與立,擇善而固執之、篤而行之之謂也,介甫不能也;是故其執也足以亡,吾安所得賢於介甫者邪?是故《韶》《衛》不並奏,冠屨不同藏,枘鑿不能入,通、執不相當。遁,所以功,所以興。曷謂也?通,故利病周詳;利病周詳,故朝野一體;朝野一體,故有譽無謗;有譽無謗,故邇至遠歸;邇至遠歸,故太平以蒸。執,所以罪,所以亡。曷謂也?執,故利病否鬲;利病否鬲,故朝野相挖;朝野相挖,故有謗無譽;有謗無譽,故邇違遠沸;邇違遠沸,故患害以仍。
  君子求去患害而致太平,故去執從通。求去執從通,故審於三者之用。三者之用曷謂也?一曰審積,二曰審衆,三曰審變。凡俗之敝也,有積之數年而恭然,有積之數十年而恭然,有積之數百年而恭然。積之數年,故根實未大;根實未大,故枝葉鮮少;枝葉鮮少,故揃剔最易。積之數十年,故根實漸牢;根實漸牢,故枝葉披紛;枝葉披紛,故揃剔較難。積之數百年,故根實盤互;根實盤互,故枝葉彌滿;枝葉彌滿,故揃剔大窘。君子謂數十年之積,以揃剔數年之積者揃剔之,不惟弗揃剔也,又滋蒙焉;數百年之積,以揃剔數十年之積者揃剔之,不惟弗揃剔也,又滋蒙焉。君子懼其蒙也,則得其所以揃剔斯積者也:絜其積之所甘而予之,蘇其積之所苦而塞之。絜其積之所甘而予之者,匪我予物也,物予物也。蘇其積之所苦而塞之者,匪我塞物也,物塞物也。我予物,故受者疑;物予物,故受者恆。受者恆,故日用飲食便;日用飲食便,故無所於消沮閉藏;無所於消沮閉藏,故包羞叢悔者寡。我塞物,故聞者恐;物塞物,故聞者平。聞者平,故草竊姦宄息;草竊姦宄息,故無所於撥剌橈亂;無所於撥刺橈亂,故省事蓄用者衆。此謂審積。
  凡民之梗也,有及於一鄉之衆而囂然,有及於一國之衆而囂然,有及於天下之衆而囂然。及於一鄉之衆,故朋姦有幾,朋姦有幾,故律令必行;律令必行,故炯戒可振。及於一國之衆,故朋姦漸廣;朋姦漸廣,故律令必逃;律令必逃,故炯戒罕入。及於天下之衆,故朋姦太盛;朋姦太盛,故律令不到;律令不到,故炯戒大窮。君子謂一國之衆,以炯戒一鄉之衆者炯戒之,不惟弗炯戒也,又滋飾焉;天下之衆,以炯戒一國之衆者炯戒之,不惟弗炯戒也,又滋飾焉。君子懼其飾也,則得其所以炯戒乎斯衆者也:愍其衆之愚而勿迫蹙之,導其衆之靈而勿牿亡之。愍其衆之愚而勿迫蹙之者,匪姑息之愛雲爾,刀鋸鈇鉞不忍執愚者而僇之也。導其衆之靈而勿牿亡之者,匪須臾之效雲爾,仁義中正以積漸而擢斯人於淫非之地也。不忍執愚者而僇之,故禁網疏闊;禁網疏闊,故閭閻自由;閭閻自由,故飽暖不輟;飽暖不輟,故薄惡細故不為害;薄惡細故不為害,故聖君賢相毋用察。以積漸而擢斯人於淫非之地,故道齊必懄;道齊必懄,故愧悔易動;愧悔易動,故革面洗心;革面洗心,故不留舊染之污;不留舊染之污,故令毋嚴、法毋峻,而民惟新。此謂審衆。
  凡氣數之替也,有臣下知而主上不知之變,有黎庶知而臣下不知之變,有造化知而人世不知之變。臣下知而主上不知之變,故諫爭必中;諫爭必中,故創巨痛深;創巨痛深,故極而可轉。黎庶知而臣下不知之變,故視聽如晦;視聽如晦,故孽蓄災生;孽畜災生,故慘而弗樂。造化知而人世不知之變,故消息難言;消息難言,故發遲禍重;發遲禍重,故蹶而不振。君子欲知主上所不知之變,則必知臣下所能知之變;欲知臣下所不知之變,則必知黎庶所能知之變;欲知人世所不知之變,則必知造化所能知之變。毋以其驟奪其習,毋以其一陵其萬,毋以其微釀其巨,毋以其偏壞其公。毋以其驟奪其習,故長於調劑;長於調劑,故時勢緩急得中;時勢緩急得中,故事不憤而物不怒。毋以其一陵其萬,故工於拊循;工於拊循,故順其所為而驅之;順其所為而驅之,故物樂吾用而不吾戾。毋以其微釀其巨,故尺寸無所於爭;尺寸無所於爭,故豁達大度足以服人;豁達大度足以服人,故恩厚而義自維之。毋以其偏壞其公,故議論無所於必;議論無所於必,故以意見傅會訓典者知所止;以意見傅會訓典者知所止,故九土之受其病也淺。此謂審變。
  於乎!訓俗而不審積,猶火銷膏而責其照幽也,猶寒纍時而厭霜降、溫兼旬而厭冰釋也,猶癰疽生而禁其膿血勿聚也。馭民而不審衆,猶治繩而急也,猶使連雞俱止於棲也。幹氣數而不審變,猶教饑者以貧窶自安,毋與以橡菽而飽之;貴溺者以擠墜自緻,毋與以纏索而援之也。猶以一衣擬寒暑,一味擬酸鹹,而不知其功用節次相反也。是故君子審於三者之用則通,不則執。《詩》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維其有之,是以似之。”譽通也夫6易》曰:“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兇。武人為於大君。”誡執也夫!
  雖然,通可尚也,而有不可尚也。柔其梗概,美其香澤,多其將順,熟其揣摩,是謂以阿邑為通。執不可尚也,而有可尚也。刪其頗僻,起其盲滯,蘇其倦怠,去其畏葸,是謂以果毅為執。以阿邑為通,故正氣萎;正氣萎,故濡染及;濡染及,故人材下。以果毅為執,故正氣張;正氣張,故扞衛足;扞衛足,故國脈長。君子喜乎智察而通也,非喜乎阿邑而通也;惡乎強圉而執也,非惡乎果毅而執也。子産為政莫如猛,諸葛戒主慎無赦,其諸果毅而執者乎?武子盡言國不容,少正反是躬受僇,其諸強圉而執者乎?張良用計乃多中,姚崇救時豈易得?其諸智察而通者乎?公孫順上背群約,味道處事持兩端,其諸阿邑而通者乎?君子窺於通、執之品,而古今升、降之感,渠能已於懷乎?渠能已於懷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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