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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城南
劉學鍇 Liu Xuekai
李白
去年戰,桑幹源;
今年戰,蔥河道。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
萬裏長徵戰,三軍盡衰老。
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惟見白骨黃沙田。
秦傢築城備鬍處,漢傢還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徵戰無已時。
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嚮天悲。
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挂枯樹枝。
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
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這首詩是抨擊封建統治者窮兵黷武的。蕭士贇說:“開元、天寶中,上好邊功,徵伐無時,此詩蓋以諷也。”所評頗中肯綮。
天寶年間,唐玄宗輕動幹戈,逞威邊遠,而又幾經失敗,給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一宗宗嚴酷的事實,彙聚到詩人胸中,同他憂國憫民的情懷産生激烈的矛盾。他沉思,悲憤,內心的呼喊傾瀉而出,鑄成這一名篇。
整首詩大體可分為三段和一個結語。
第一段共八句,先從徵伐的頻繁和廣遠方面落筆。前四句寫徵伐的頻繁。以兩組對稱的句式出現,不僅音韻鏗鏘,而且詩句復沓的重疊和鮮明的對舉,給人以東徵西討、轉旆不息的強烈印象,有力地表達了主題。“洗兵”二句寫徵行的廣遠。左思《魏都賦》描寫曹操討滅群雄、威震寰宇的氣勢時說:“洗兵海島,刷馬江洲。”此二句用其意。洗兵,洗去兵器上的污穢;放馬,牧放戰馬,在條支海上洗兵,天山草中牧馬,其徵行之廣遠自見。由戰伐頻繁進至徵行廣遠,境界擴大了,內容更深厚了,是善於鋪排點染的筆墨。“萬裏”二句是本段的結語。“萬裏長徵戰”,是徵伐頻繁和廣遠的總括,“三軍盡衰老”是長年遠征的必然結果,廣大士兵在無謂的戰爭中耗盡了青春的年華和壯盛的精力。有了前面的描寫,這一聲慨嘆水到渠成,自然堅實,沒有一點矯情的喧呶叫囂之感。
“匈奴”以下六句是第二段,進一步從歷史方面着墨。如果說第一段從橫的方面寫,那麽,這一段便是從縱的方面寫。西漢王褒《四子講德論》說,匈奴“業在攻伐,事在射獵”,“其耒耜則弓矢鞍馬,播種則扞弦掌拊,收秋則奔狐馳兔,獲刈則顛倒殪僕。”以耕作為喻,生動地刻畫出匈奴人的生活與習性。李白將這段妙文熔冶成“匈奴”兩句詩。耕作的結果會是禾黍盈疇,殺戮的結果卻衹能是白骨黃沙。語淺意深,含蓄雋永。並且很自然地引出“秦傢”二句。秦築長城防禦鬍人的地方,漢時仍然烽火高舉。二句背後含有深刻的歷史教訓和詩人深邃的觀察與認識,成為詩中警策之句。沒有正確的政策,爭鬥便不可能停息。“烽火燃不息,徵戰無已時1這深沉的嘆息是以豐富的歷史事實為背景的。
“野戰”以下六句為第三段,集中從戰爭的殘酷性上揭露不義戰爭的罪惡。“野戰”二句着重勾畫戰場的悲涼氣氛,“烏鳶”二句着重描寫戰場的凄慘景象,二者相互映發,交織成一幅色彩強烈的畫面。戰馬獨存猶感不足,加以號鳴思主,更增強物在人亡的悲凄;烏啄人腸猶以不足,又加以銜挂枯枝,更見出情景的慘酷,都是帶有誇張色彩的濃重的筆墨。“士卒”二句以感嘆結束本段。士卒作了無謂的犧牲,將軍呢?也衹能一無所獲。
《六韜》說:“聖人號兵為兇器,不得已而用之。”全詩以此語意作結,點明主題。這一斷語屬於理語的範圍,而非形象的描寫。運用不當,易生抽象之弊。這裏不同。有了前三段的具體描寫,這個斷語是從歷史和現實的慘痛經驗中提煉出來,有畫竜點睛之妙,使全詩意旨豁然。有人懷疑這一句是批註語誤入正文,可備一說,實際未必然。
這是一首敘事詩,卻帶有濃厚的抒情性,事與情交織成一片。三段的末尾各以兩句感嘆語作結,每一段是敘事的一個自然段落,也是感情旋律的一個自然起伏。事和情配合得如此和諧,使全詩具有鮮明的節奏感,有“一唱三嘆”之妙。
《戰城南》是漢樂府舊題,屬《鼓吹麯辭》,為漢《饒歌》十八麯之一。漢古辭主要是寫戰爭的殘酷,相當於李白這首詩的第三段。李白不拘泥於古辭,從思想內容到藝術形式都表現出很大的創造性。內容上發展出一、二兩段,使戰爭性質一目瞭然,又以全詩結語表明自己的主張。藝術上則揉合唐詩發展的成就,由質樸無華變為逸宕流美。如古辭“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和“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本詩錘煉為兩組整齊的對稱句,顯得更加凝煉精工,更富有歌行奔放的氣勢,顯示出李白的獨特風格。
(孫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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