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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百話 》
66.嚴維:酬劉員外見寄
施蜇存 Shi Zhecun
蘇耽佐郡時,近出白雲司。
藥補清羸疾,窗吟絶妙詞。
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
欲識懷君意,朝朝訪楫師。
嚴維,字正文,越州(今浙江紹興)人。早年隱居桐廬。至德二年(公元七五七年),以詞藻宏麗進士及第。因傢貧親老,不能遠離,授諸暨尉,年已四十餘。後歷秘書郎,闢河南節度使幕府,遷餘姚令,終於右補闕。以上是《唐才子傳》作者辛文房從嚴維詩集中鈎稽出來的小傳。但姚合《極玄集》卻說“嚴維,字正文,山陰人,至德二載進士,歷諸暨及河南尉,終校書郎”。查詩集中有一詩,題曰:《餘姚祇役奉簡鮑參軍》,大約這就是辛文房以為他曾為餘姚縣令的根據。其實“餘姚祇役”衹是說他因公出差到餘姚,不能理解為任餘姚縣令。
《國秀集》收“進士嚴維”詩三首,大約都是至德二年成進士前後的作品。《極玄集》選了他的詩四首,該是晚年的詩了。但《中興間氣集》中卻沒有嚴維的詩入選。
嚴維與劉長卿、朱放、丘為、李端為詩友,雖然不在大歷十才子之列,但他的詩風也和十子差不多。在當時,嚴維大約還是一位名傢,到了後世,聲名漸減,也許是由於他存詩不多之故。《國秀》、《極玄》兩集中所選的嚴維詩,到後世也並不為人稱道。倒是這裏選錄的一首詩,卻經常在詩話中被提出來評論。這首詩是酬答劉長卿而作。劉長卿任睦州司馬,作了一首詩寄給嚴維:
隨巷喜陽和,衰顔對酒歌。
懶從華發亂,閑任白雲多。
郡簡容垂釣,傢貧學弄梭。
門前七裏瀨,早晚子陵過。
此詩前六句是描寫他的閑官生活,最後二句是將嚴維比為嚴子陵,希望他來會晤。嚴維寫了一首詩酬答。這首詩第一、二句用了一個典故,其意義不很清楚。蘇耽是漢文帝時桂陽人,因孝母而得道成仙。其事跡見《神仙傳》。蘇耽沒有做過佐郡的官,也和白雲無涉。嚴維此二句,意在恭維劉長卿,因為劉是睦州司馬,正是輔佐郡守的官。“白雲”是酬答劉長卿詩中的“閑任白雲多”之句。其意義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用蘇耽的故事卻不可解。也許睦州歷史上有過另外一個蘇耽。
“藥補”二句是寫劉長卿居官多暇,可以服藥養生,在晴窗下吟哦好詩。“柳塘”二句是寫睦州風景。最後二句是說:我天天在想雇船去拜訪你。由此,你可以知道我懷念你的心情。這首詩,從整體來看,並不好。頷聯與頸聯,沒有關係。頷聯又沒有承上的作用,頸聯沒有啓下的作用。再加上第一、二句意義不明。使這首詩好象是硬拼湊起來的四聯八句。兩本唐人詩選都沒有選入這首詩,可知它在當時並不引起重視。
到了北宋,歐陽修作《六一詩話》,記下了一段他和梅聖俞談詩的話,今全錄於此:
聖俞嘗語余曰:詩傢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賈島雲:“竹籠拾山果,瓦瓶擔石泉。”姚合雲:“馬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等是山邑荒僻,官況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為工也。余曰:語之工者固如是。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為然?聖俞曰:作者得於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態,融和駘蕩,豈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寓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羈愁旅思,豈不見於言外乎?
這一段話,表明了宋代人欣賞詩的方法。他們註意的是一聯一句,並不重視全篇。而這也正是中晚唐人作詩的方法,先得一聯好句,然後拼湊成詩。歐陽修在這一段詩話中,列舉了梅聖俞所欣賞的唐人佳句,以為它們都能做到“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嚴維的“柳塘”二句也在其內。
後來,劉貢父(攽)作《中山詩活》,提出了異議:
人多取佳句為句圖,特小巧美麗可喜,皆指詠風景,影似百物者耳,不得見雄材遠思之人也。梅聖俞愛嚴維詩曰:“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固善矣。細較之,夕陽遲則係花,春水漫何須柳也。
劉貢父反對摘句論詩,以為不能見到詩人雄材遠思的人格。這意見是正確的。但他接下去評論嚴維這兩句詩,以為“夕陽遲”三字扣住了花,但“春水漫”何必要扣住柳呢?這個觀點,使人不解。因此,就有鬍元任在《苕溪漁隱叢話》中反駁道:
此論非是。“夕陽遲”乃係於塢,初不係花。以此言之,則“春水漫”不必柳塘,“夕陽遲”豈獨花塢哉?
二人所爭的是“夕陽遲”、“春水漫”和什麽發生關係。劉貢父以為“夕陽遲”可以是寫花,而“春水漫”卻和柳沒有關係。鬍元任以為“夕陽遲”是形容山塢,“春水漫”是形容池塘,根本與花柳無關。如果依劉貢父的觀點,那麽,春水不能漫於柳塘,而夕陽遲又何以一定要在花塢裏呢?
宋人作詩,講究句法,上下要有聯繫。“柳塘春水漫”一句五字,就要研究春水漫與柳塘之間,有何必要的聯繫。一個說春水漫與柳無關,所以詩句中的“柳”字是落空的,不如夕陽遲與花有關係。一個說夕陽遲是塢裏的景色,和花也沒有必耍的關係,故不能說夕陽遲是扣住花的。宋人詩話中,常常有這樣可笑的辯論,因而清人詩話中,就常常有駁正宋人的評語。
賀黃公(裳)《載灑園詩話》雲:
宋人作詩,極多蠢拙,至論詩則過於苛細,然正供識者一噱耳。如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此偶寫目前之景,如風人“榛苓”、“桃棘”之義,實則不止於榛隰,不止於苓園。亦不止於桃棘也。劉貢父曰:“夕陽遲則係花,春水漫不須柳。”漁隱又曰:“此論非是,夕陽遲乃係於塢,初不係花。”以此言之,則春水漫不必柳塘,夕陽遲豈獨花塢哉?不知此乃酬長卿之作,偶爾寄興於夕陽春水,非詠夕陽春水也。夕陽春水。雖則無限,花柳映之,豈不更為增妍,倘雲野塘山塢,有何味耶?
葉矯然《竜性堂詩話》也提到此詩:
劉貢父雲:梅堯臣愛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固善矣,細較之,夕陽遲則係花,春水漫何須柳也,似未盡善。”餘閱之,不覺失笑。夕陽遲,春日遲遲也。何為係花?春水漫,水流漫也,何關於柳?宋人之着相強解事,類如此。
嚴維這一聯詩,還有人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批評。明人鬍應麟的《詩藪》雲:“嚴維‘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字與意俱合掌,宋人擊節(以為)佳句,何也?”原來鬍應麟把“漫”字誤為“慢”字。因而以為“慢”與“遲”同義,在句法上是犯了合掌之病。他又說這二句詩意也是合掌,這就不知道他如何解釋這一聯了。
賀黃公還有一段議論雲:
中唐數十年間,亦自風氣不同。其初,類於平淡中時露一人情切景之語。故讀元和以前詩,大抵如空山獨行,忽聞蘭氣,餘則寒柯荒草而已。如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誠為佳句,但上雲“窗吟絶妙辭”,卻鄙。
這裏講到中唐初期的詩風,也就是大歷詩風,往往有佳句而無全篇好詩。賀黃公賞識“柳塘”一聯為佳句,卻以上聯“窗吟絶妙辭”為鄙句。這是他批評得還較為委婉,其實“柳塘”一聯在全詩中卻沒有必要的聯繫,既不承上,又不啓下,儘管這十個字寫景極妙,但對於全詩卻不起什麽作用。嚴維另外有一聯詩云:“柳塘薫晝日,花水溢春渠”(《酬王侍禦西陵渡見寄》),完全同一意境,更可知是先有成句而後湊足全詩。但是讀者是瞞不過的,到如今,也衹有這一聯代表他的名聲。
杭州西溪,有一個地名,正叫花塢。四十年前,我曾於傍晚經過那裏,微吟嚴維這兩句詩,覺得情景宛然,很佩服詩人能捕捉這一時間的山容水色。同時詩人李嘉祜也有一聯雲:“野渡花爭發,春塘水亂流。”(《送王牧往吉州謁王使君叔》)也可以和嚴維比美。
一九兒四年十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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