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六十一回 幾顆蜜炙櫻桃聯歡衛隊 四枚茶葉雞蛋謝罪議員      李涵秋 Li Hanqiu

  咳,人生在世,這禍福兩字,是再也捉摸不定的。前回書中說到伍晉芳從武昌城裏逃難出來,雖然損失了一個愛子,所幸其餘的傢眷,到還安安穩穩,一個不缺。如今寓居在這上海,這上海的地方,又是世外桃源,一般有權有勢的人,誰也不嚮這邊裏來插腳。自己的宦囊,雖算不得十分充足,然而做官的交易,是一萬年不會折本的,若是將將就就的過去,這八口之傢,到還不愁不得溫飽。再等一等時局,如果這民國建設得穩固,隨後用個相當運動的手段,憑着這前清的知縣頭銜,料還不至便沒有出頭之日。伍晉芳想到此處,也就安心樂意,養晦待時。他那裏會知道林雨生林大哥處心積慮,竟會在他身上打主意呢。古人道得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世界上事,像這樣危險的很多,衹苦於當局的不得而知罷咧。林雨生鎮日鎮晚的有事做,便日日在新馬路一百三十八號晉芳住宅左右秘密偵探,窺伺晉芳動靜。無如晉芳此時,不比當初,有許多奔走酬酢,簡直一步也不出大門,真是庭中張羅,門多青草,便連那些僕從,也就風流雲散。
  林雨生一直等了好幾個月,一些破綻也沒有被他捉住,急得抓耳撓腮,計無所出。不知不覺,又是春末夏初,再瞧瞧自己私囊,禁不住半年來坐吃山空,衹有出的,沒有進的,看看要回覆他在先夫妻倆用板門當做被蓋的情況。巴氏也漸漸不耐煩起來,百般的嚮林雨生埋怨,說他沒有一些偵探本領,現成的一個宗社黨,在你掌握裏,你總不會去告發他。要是比較上海那些捕風捉影的大偵探傢,你便去替他們拾鞋也不要。幾句話將林雨生說得急起來,重重的嚮巴氏啐了一口說道:“你沒的嚼這些舌頭罷,看人挑擔不吃力,你要曉得這件事,看似容易。無如那主兒閉門不出,你便想做些假證據去誣栽他,這假證據又不會飛到他身邊,衹是這一邊的煩難。至於滬都督那一邊呢,我也鑽了幾次門徑,一共也沒有一個熟朋友,可以替我在都督面前說句話。依你這般着急,難道叫我冒冒失失的去拿狀子告他,沒憑沒據,一個反坐,哼哼,我這屁股上棒瘡,如今纔算是平復了,你又想我再去吃二五千板子。我知道你,我這狗一般的身體,除得那話兒是你需用的,你少不得還愛惜他一二分,至於我這屁股,你可算同他是沒有交涉,吃了苦你也不心疼。……”說到此不禁撲嗤笑了。
  巴氏也衹狠狠的嚮他眨了一眼。林雨生又接着說道:“天氣驟熱,我覺得暴燥得狠,你先去燒一鍋水,我來洗一個澡,盡今兒晚上我再嚮新馬路走一遭。若再是沒有機會,我一時便不回傢了。”巴氏冷笑道:“怎麽?敢是你要去跳黃浦江不成?”林雨生笑道:“呸,我也犯不着去跳江。我意思想等到夜深人靜,衹好冒一冒險躥到那主兒屋上,將我做好的假證據,一古攏兒丟落在他天井裏,給他一個冷不防。清早起敲門而進,衹要捉住他證據,就好扭他到都督署裏去走一趟。”
  巴氏點了點頭,果然便替他燒了水。林雨行洗澡既畢,又命穩子嚮巴氏要了三五十枚銅元,買二兩黃燒酒,一包熟菜,看看紅日下去,自傢將一張桌子,挪到院落裏,自斟自飲。約莫等到黃昏時分,胡亂吃了飯,悄悄的將些物事,嚮懷裏一塞,回頭分付巴氏,同穩子將門戶關鎖好了,去安靜睡覺,大踏步徑奔新馬路而來。一路上電燈照耀得如同白晝,馬竜車水,絡繹不絶。雖當這光復以後,市面不無蕭條。
  然而這滬上一隅,畢竟與他處不同,舞榭歌樓,依舊十分熱鬧。林雨生心裏是有事的人,也無心瀏覽風景,一口氣又早跑至伍晉芳住的那座弄道裏。正是奇怪,平時在這個當兒,這弄道裏早無人跡,偏生今晚便在晉芳門首,歇了一座輝煌燦麗的馬車,車沿上電燈通明。那個雄糾糾氣昂昂的馬夫,手裏還提着那根極長極細的五彩絲鞭。兩匹白馬,顔色身段一般無二。雖是站着,不曾行動,那揚蹄奮鬣的神態,與尋常拖車的馬,迥乎不同。此外更有四個衛隊,有兩個便倚着車子喁喁私語。那兩個早嚮晉芳門根上打盹。林雨生不由吃了一嚇,暗想:這般氣派,定然是一位闊客,但猜不出是誰。自己又怕人瞧出他的形跡,一扭身背着車子上燈光,想閃到黑暗去處避一避。
  剛埋着頭,嚮側首走,猛然有一個人嚮他喊起來說:“這不是林先生?”雨生吃了一嚇,少不得硬着頭皮,立住了腳,仔細瞧去,原來喊他的就是這馬車面前兩個談心的衛隊,內中有一個衛隊,雨生先前因為自傢不曾留心,匆匆走了過去,及至聽出這喊的聲音,宛然是個熟人,大着膽走近一步,迎着電燈一望,不由笑道:“哎呀,原來是朱先生。怎麽放着醫生不做,到把來在此做。……”那個忽然聽見林雨生說出這話,忙丟了一個眼色,似乎叫他講話留神。雨生會意,忙改口說道:“大哥一嚮還好,我們到有許久不見了,不敢動問這坐馬車的主子是誰?”那人笑道:“林先生你敢是新近纔到這上海的,如何連一個都督大人的太太會不知道。”
  林雨生聽到此處,心裏不由的動了一動,忙陪笑道:“不瞞大哥說,兄弟在光復以前,就在這上海混了一年多了,我知道都督的太太,又不止一個。今晚這部馬車又是空的,擱在這裏,大哥叫我怎麽會猜到便是都督太太的大駕。大哥沒事,兄弟鬥膽,想邀大哥到酒館子去吃三杯,不知大哥還肯給兄弟臉不肯?”那人了,笑道:“自傢弟兄們,卻用不着客氣。既是林先生高興,停一會我們送太太回了公署,轉來再陪你,你衹須約個地方,我們就在那地方會。”
  林雨生道:“也好也好,就是一品香第三層樓上,兄弟立刻就去拱候,不到不散。”說着又嚮那幾位衛隊謙了幾句,說是一齊去吃酒。此時那兩個打盹的也醒了,見林雨生邀着他們吃酒,衹大刺刺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也聽不清楚說的甚麽。林雨生又卑躬屈節的倒退了幾步,然後一溜煙,豬顛風的早跑嚮一品香酒樓上去了。揀了一個上等座頭,叫細崽先泡了好茶,自傢端着茶杯,一面品着,一面思量:我林雨生好生僥幸,正愁都督府裏沒有一個熟人,不能達我的目的,偏生無巧不巧,會遇見這朱成謙。想是伍晉芳合該倒運……因為提到伍晉芳,不由自傢又躊躇起來,暗想:“不好不好,這都督太太如何會同他傢來往。他們既然有這交情,我若是去擺布他,到狠不容易,不管他,停一會等這朱成謙來時,我再見機行事。若是這姓朱的能提挈我到都督裏覓一位置,也不一定要去同伍大老爺為難。”
  剛剛喝了幾杯茶,那樓上的細崽,早來問過幾次說先生還是等人,還是自傢獨酌?林雨生道:“是等一個朋友,但不知此刻約莫有甚麽時候了?”細崽便從腰裏掬出一枚鐵殼表,瞧了瞧,說:“十點三刻。”林雨生點點頭說:“你先替我開一瓶啤酒,我喝着酒等罷。”細崽答應了,林雨生便取過菜單,隨便點了幾樣菜。細崽送上一瓶啤酒,跟着送上菜來。林雨生喝了一兩杯酒,又等了好一會功夫,還不見到。樓上各房間的客也散了大半,心裏躊躇莫非他有事耽擱不來了,狠是悶悶不樂,將酒杯子擱下,隨意在炕上躺着,沒精打采,早的合上雙眼要睡。剛在時候,耳邊忽聽得樓下有人在那裏喊叫,吃了一嚇,不由側着耳朵靜聽,宛然是朱成謙聲音,像是駡人,說瞎了眼的奴才,你認得我是誰?攻打製造局一日夜光復上海滬都督真大人,便是我的表妹夫。接着又聽見有人辯白道:“我們敝館裏客人多着呢,知道誰是姓林,如今世界共和了,大傢都是同胞,你不該開口就駡人。”林雨生知道是朱成謙到了,趕忙飛步下樓,上前招呼喊着:“樓上坐樓上坐。”
  朱成謙見了林雨生,也再沒話說,衹氣憤憤的挺着胸脯上樓。林雨生殷勤一番,讓朱成謙坐了,自傢在主位相陪。開口便笑着說道:“朱先生同他們狗一般的人,何必生氣,衹倒是兄弟纍駕的不是了。”朱成謙道:“我也並非因為今日的事,同這亡八蛋較量。每次想同他這館裏寫幾筆賬,他都是推三阻四,便像我少了他錢似的。剛纔同他講話,他又有些不瞅不睬,若不給他一個下馬威,他們眼睛裏更還要沒有人呢。適纔恰因為捨表妹在伍公館裏多坐了一會,及至回署,早已十一點多鐘,我心裏急得甚麽似的,深恐纍林先生在這裏久等。”說到此,不禁又卟哧笑了笑,說:“奇怪,一個人心裏有點事,臉龐上便會露出神氣來。可巧又被捨表妹瞧出來了。當這下車的時辰,便輕輕握住我的手腕,問我有甚麽事如此着急?我又不忍欺着她,便說有個朋友在一品香等我吃酒。捨表妹聽了狠不以為然,拿眼瞟了我,悄悄附着我的耳朵叮囑道:你這身子不要保重,這時候還不養一養神兒,又該去同人傢鬧酒,你若是鬧醉了,你知道我心裏疼不疼。哼哼,若不是你林先生,要換上第二個朋友,老實對不住,怕要爽約一次了。實在因為你林先生是我們揚州舊好,我當時便委委宛宛哀求捨表妹,饒着我這一次,去去就來,决不把酒鬧醉了。回來的時辰,妹妹儘管聞我嘴邊的酒香。若是呷一口酒的,請妹妹拿手掐我的腿。”
  朱成謙在此手舞足蹈的演說他那鬼話。林雨生也不知聽見沒有,衹顧張羅,命細崽送上菜單,請朱成謙點了幾樣,霎時間送上菜來,又接着開上一瓶香檳酒,林雨生舉起酒杯,讓朱成謙喝酒。朱成謙伸着脖子一飲而盡,接連喝了五六杯,林雨生更忍耐不得,搭訕着說道:“適纔那一座馬車,我就猜不着是尋常人可以乘坐。莫說別的,單是那兩柄光芒四射的電燈,便叫人見了眼花頭眩,到這早晚我一合上眼睛,就像有兩柄電燈閃閃的跟着我,原來是滬都督真大人的太太,那就無怪這樣闊綽了。我就猜不到這太太居然就是先生的令表妹,這真大人居然就是先生的表妹婿。若不是先生適纔在樓下講話,我一總仿佛還睡在鼓裏,肉眼不識泰山,真是萬分罪過。朱先生不是我今日纔趕着奉承你,你可記得你在揚州懸壺的時辰,一年三百六十天,簡直沒有一天病人會偶然的錯跑上門,先生衹是長吁短嘆,切記得有一夜雪下得有一二尺深,你巴巴的敲我的門,同我藉七十文買米,我其時實在囊橐空虛,錢是雖然不曾藉給你,我不是親口告訴你說:先生天庭雖窄,早年際遇縱不見得佳妙,然而先生的這兩片顴骨,卻是高凸出來,不出三年,定主有生殺的權柄,如今這真大人是功被生民,澤敷海國,同先生又有婚姻之誼,衹須在那保舉單上,挂先生一個名兒,說不定大總統寵賚有加,甚麽上將、中將、下將至少總須撈摸一二個。衹是我呢?”
  朱成謙聽見林雨生這一番恭維的話,心裏快活不過,自傢那個頭更仰得高,脖子更伸得長,香檳酒更下去得快,略不謙遜。接着說道:“不錯呀,吃了這一會子酒,還不曾請教你在這上海怎生個得意?”林雨生搖頭晃腦,半半笑的道:“一言難荊這是你朱先生知道的,我雖然在湖北做了兩任知縣,我的性情又極其耿介,百姓身上,那些不尷尬的銀錢,真是一毫不取,後來越發覺得這大清國的局面,是越過越不成模樣了,畢竟異族在我們中國掌握大權,終非長策,我衹怨官卑職小,幾次恨得我牙癢癢的,意欲高舉義旗,推翻帝製,又怕大事不成,反貽笑柄,我的內人又最賢明不過,纍纍勸我不如挂冠而逃,歸傢去做個隱士罷,我便立意不做官了。有一夜瞞着衙門裏三班六房,好容易取了一張極長梯子,放在知縣大堂上,我扒上梯子,我的內人便將他執掌的那個知縣印信遞給我,神不知鬼不覺,被我悄悄的就將那印挂在大堂中梁上,連夜的挈着傢小,逃回上海。……”
  朱成謙聽到此處不禁拍手稱贊道:“妙呀,林先生你莫不真是林和靖先生之後裔罷,怎麽如此高尚,我該賀你一大杯,來來來,你也陪我一大杯。……”兩人把酒幹了,朱成謙又道:“逃回上海,如何度活呢?”林雨生道:“可就是這層為難了,至今仍是兩袖清風,無門藉貸。不是我兄弟誇口,像令表妹婿固然是革命偉人,殊不知我這革命資格,比令表妹婿他們這一班人還高得多呢。”朱成謙笑道:“是極是極。若是捨表妹婿知道先生這樣人物,定然歡迎。”林雨生此時知道朱成謙這話有些意思了,忙又勸了幾杯酒,一面又讓着菜,一面低低附着朱成謙耳朵說道:“這可就全仰仗大哥的鼎力了。”
  朱成謙又狼吞虎咽的吃了許多菜,良久方擱下刀叉,也低低的答道:“論捨表妹婿同我的私誼,真是言聽計從,替林先生說一句,原不打緊。況且都督署裏久已設着招緊館,延攬海內豪傑。但是他們卻有一個勞什子的章程,說是目下外面宗社黨蠢蠢欲動,外來的人,究竟良莠不齊,恐防有姦細混入,所以章程上預先載明,若是要求投效的人,必須有點異常功績。或是確有反對宗社黨的證據。就是以我同都督有一番親誼,也要有以上兩件的資格,方可大用,所以都督常安慰我,叫我權且屈居衛隊之乘。衹是我初隨着捨表妹到這上海,那裏會去尋覓宗社黨,作為進身的階梯呢!”說畢,又長嘆了口氣。林雨生佯作驚訝說:“原來都督署裏還有這些章程,大哥何不早說,兄弟荷包裏,少的衹是銀子,至於宗社黨,兄弟這荷包裏都裝滿了,大哥要用,儘管拿着去用。”
  朱成謙樂得跳起來說:“有這等事,該應兄弟要發跡了,大哥快說,這宗社黨是誰?”林雨生笑道:“還有誰呢,第一個便是新馬路一百三十八號伍公館裏伍晉芳。不瞞大哥說,今晚兄弟在那裏會着大哥,也因為是要去捕獲這姓伍的,不期遇見大哥,便把這事擱下了。”朱成謙驚道:“這伍晉芳在先不是林先生主子,我風聞他看待林先生狠有恩惠,把他來告發宗社黨,便是砍頭的罪,先生還須斟酌。”林雨生正色道:“這又不然。我們宗旨,一定是擁戴共和,衹要有謀叛民國的,莫說是主子,就是生身的父親,做兒子的也須出首,你朱先生難道一個國傢主義,同傢族主義,到今日還分辨不清麽?”
  林雨生這一番話,說得朱成謙連連點頭說道:“先生高論極是,兄弟佩服已極。先生此時也不必去驚動他,這事包在兄弟身上,衹須兄弟嚮都督那裏報告,說不定都督便差遣兄弟們去捕捉他,也未可知。但是一層,這宗社黨的證據在那裏呢,天下沒有個石上栽桑,硬派這人是宗社黨,便是宗社黨的道理。”
  林雨生正色道:“老哥真可謂不審世情了。若姓伍的果真沒有宗社黨的證據,兄弟又安忍誣及無辜。”口裏說着,便伸手到懷裏掬出一疊紙捲,把來展開,放在餐桌上,指給朱成謙看道:“喏喏,這是前任山西巡撫滿人恩允寫給他的信函,叫他在上海相機行事。喏喏,這又是一張委任狀,上面明明印着攝政王鈐記。有了這兩件,還怕他狡賴嗎。到是一層,我們究竟怎生一個辦法?”朱成謙衹管拿着耳朵聽他說得熱鬧,轉是一言不發。到此見着林雨生問他怎生個辦法,也纔冷冷的板着一副面孔,說:“不行不行,林先生荷包裏可有甚麽別的宗社黨,另取出幾位來,挑選一挑選罷。若是拿這姓伍的在此出風頭,怕是個枉而無功。好在林先生荷包裏像這些農社黨也還多,放着這姓伍的,也不希罕。”
  林雨生被他幾句話說得住了,不禁笑起來說:“敢是伍晉芳同大哥有些瓜葛,大哥不忍去葬送他?”朱成謙道:“這卻不然,倒是捨表妹同他傢有些瓜葛。捨表妹是伍晉芳二太太的姨侄女兒,如今同伍傢大小姐打得十分火熱,你不是親眼看見的,適纔捨表妹又巴巴去會他傢大小姐,談了有一點多鐘的功夫。四條腿的馬都站酸了,我們兩條腿的人更是不消說得。我們若是出首告他,衹須捨表妹在都督面前幫襯一兩句,說不定吃不了還要兜着走。”
  林雨生聽他說到這裏,心中也老大吃了一嚇,不由站起身來,將一隻插在荷包裏,顛倒價衹管在樓板上走來走去,心裏暗暗計較,果然不出我適纔所料,想要用我的老主意,便不須去誣告伍晉芳,但請托這姓朱的替我在都督面前運動罷。然而估量這姓朱的,未必有這種身分,不瞧科他別的,衹看他還想藉着捉拿宗社黨,方可提升,就可曉得他不是甚麽都督的紅人了。咳,一不做二不休。等我再拿話去打動他,不怕他不上我的鈎。”想畢,便又挨着朱成謙身旁坐下,笑道:“大哥的話,怕不有理。但是我有一句話,要動問大哥。譬如都督大人衙署裏一切公事,是否一件一件的都經你,這令表妹過了目,方纔發落不成?”
  朱成謙此時伏在桌上,嘴裏正銜着幾顆蜜炙櫻桃,不由笑得溜出來,說道:“林先生說話,越發成一個不知世事三傢村裏種田的老兒了。捨表妹雖然得都督大人的寵愛,都督的姨太太,又不止捨表妹一個,若是每一件公事都要給太太們過目起來,這還成個辦大事的偉人麽?”林雨生笑道:“可又來。我們便是出首告這姓伍的,你們令表妹如何會得知道。簡直給他一個迅雷不及掩耳,宗社黨辦是已經辦了,你我倆弟兄升官是已經升官了,你們令表妹怕是做夢,還猜不出這件事,是你我倆弟兄幹的呢。不同大哥取笑,到是怕令表妹聞大哥嘴邊酒香的時辰,萬一大哥高了興,兀自說出來,那可就糟了蛋了。”
  朱成謙故意放下臉,嗔怪林雨生道:“林先生講話慎重些要緊,如何說出這種嫌疑話來。”林雨生哈哈的笑起來,又拿手在自己嘴巴上劈拍打了兩下,說:“這是兄弟不是,大哥莫要見怪。”朱成謙笑道:“林先生你也不用同我裝這鬼臉兒,我同捨表妹的恩愛,也不須瞞着你。你適纔說的話,我想着也狠有理。這幾件憑據,還是收在林先生那裏,揀個好日子,你再做一個報告,將這事敘得詳細些,你衹管嚮署裏遞,收發處遊老頭兒,同我們相好,我替你在裏邊佈置一切。這件報告,總要比別的公事辦得飛快些。但是一層,那個報告上還須帶兄弟一個名兒,便叨惠不淺。”
  林雨生道:“這個自然,正不消大哥分付得。時候已是不早了,這館子裏已沒有甚麽客,我們也快吃些酒散罷。”朱成謙點點頭,吃過布丁,抹臉已畢,又飲了一杯咖啡。朱成謙笑道:“這個小東讓了兄弟罷。”林雨生笑道:“大哥也不必過謙,隨後我輩吃酒時候狠多呢。那時更叨擾你的不遲。”一品香酒樓中一夕談話,誰也不替伍晉芳捏一把汗。正是人在傢中坐,禍從天上來。這也叫個沒有法兒。
  在下此時這支筆,且緩接敘林雨生怎生個首告,都督署裏怎生個槍斃罪犯。到要抽個空兒,將在前的事,補敘一敘。在下這部《廣陵潮》第五十九回書中,不是雲麟同淑儀議論。意思叫淑儀寫一封信給明似珠,請明似珠替他在上海訪拿秘密偵探林雨生,雲麟自告奮勇,還要親去取出林雨生心來祭奠大哥玉鸞。淑儀深以為然,便托雲麟寫好了信,從郵局遞至上海都督署裏北伐隊隊長明小姐收。明似珠其時接到這封信,衹因為忙着北伐,一切軍務倥傯,實實無暇及此,一般的也就擱下了。及至南北議和,清帝退位,這北伐隊也用不着,遂立時取消。明似珠便安然在都督府裏過她香溫玉軟的日子,少不得在都督面前,替柳春說項,便給他一個上校頭銜,派了一營人歸他管帶,柳春也就委麯將就了。
  至於那個朱成謙呢,他的醫術本不甚高明,在這揚州地方上,一日三餐,便狠有些支持不住,又因為打從光復以來,那些老百姓們,經此瘡痍,雖算不得十室九空,也就弄成個民窮財匱,衣食還不能周全,便是偶冒風寒,或是忽沾疾疫,多半是咬着牙子捱命,不但沒錢去延聘醫生,就令聘了醫生來,也沒錢去買藥。你想朱成謙這個沒有名望的歧黃傢,從那裏掏摸錢文來度日。後來遇見幾個多嘴的,一五一十告訴他,你那個表妹妹,如今狠得意了,聽說在上海嫁了一個闊人,又做了北伐隊女隊長,朱成謙驟然聽了,又驚又喜,喜的是自從明似珠逃亡之後,許久不得消息,如今纔知道她在上海,居然又掌握兵權。驚的是她既然嫁了闊人,料想當年我那一番攀附婚姻的苦心,恐怕永成畫餅,不知她那一顆芳心,可還憶戀我這多情多義的郎君。便忙接口問着這人,我那表妹嫁的究竟是誰?那人卻好也不甚清楚。朱成謙便决意同他祖母商議,摒擋了些盤費,一直嚮這上海來打探明似珠消息。一面又到明似珠母親朱夫人處告訴他這事,朱夫人狠是歡喜,又托他捎帶一封傢信,信中大意是囑明似珠從速接他到上海,母子會一會面。
  當時朱成謙便搭了小火輪,渡過鎮江,趕着滬寧火車,買了一張三等車票。剛剛跳上車,那車子便風馳電掣的行動起來。朱成謙衹知道火車是走得快,卻不料得會這般駕雲似的,嚇得衹索索的抖。眨眨眼又不知走到甚麽地方,頓時對面看不見人,烏光漆黑。朱成謙更不敢坐着,伸過手揪住旁邊坐的一個人衣服,緊緊不放,幾乎要哭出聲來。那個人被他揪着,不知甚麽意思,勃然大怒,便潑口駡起來說:“瞎眼的奴才,你敢是想在我西裝衣服裏偷摸洋錢,我這初選當鎮的堂堂議員,到不得被你這奴才欺負了去。”一面駡,一面爆慄也似的耳光,衹顧嚮朱成謙腦袋上打過來。朱成謙忍着痛,總共不肯鬆手,衹哭着說:“先生好歹救救我,怕這火車上已出了岔子了,怎麽好端端的,便墮入十八層阿鼻地獄起來?”話還未完,忽然又是光天化日,地闊天空,依然還是坐在火車裏。朱成謙兀自叫聲慚愧,原來並不是甚麽地獄,面上十分羞愧,纔縮纔不迭,大傢方纔聽他們吵鬧,都因為在黑暗裏,瞧不出是個甚麽緣故,到方纔悟會朱成謙的意思,不禁嘩然大笑。有人便告訴他,這是山裏面的隧道,火車往來是必經過的,你這人想還是個怯生兒,豬八戒吃人參果,老實是第一遭呢。
  那個西裝少年,還是不依,趕着朱成謙叫駡。衆人又做好做歹,上前勸那少年息一息氣,那少年怒道:“不行不行,諸君在江湖上面行動的,定然都知道今日共和國傢,代表民意的這種人,叫做甚麽?”衆人都哈哈笑起來說:“這個如何會不知道,這就是適纔先生口裏嚷的堂堂議員了哇。”那少年又道:“可又來,議員身分何等高貴。議員名位,何等威嚴。議員到反不去尋事旁人,旁人到反來尋事議員,這人簡直是個不知尊重民意,違背共和。”說着又脫下帽子,用手在額角上抓來抓去,口中念念有詞,隱聽見他說:約法第幾百幾十幾條,應該若何懲罰。他手指衹顧抓得利害,卻不妨將頭上鐍疤子抓破了,膿血淋漓,衆人一陣嘻笑,都走過去了,不來理他。還是朱成謙陪着笑說道:“學生是初出茅廬,實在不知道這議員兩個字,是個甚麽講解。況且先生自稱是議員,外面又沒有標幟,學生一時又辨認不出,以至多有瀆犯,還乞先生恕罪則個。”那少年愈怒,倏怕將那西裝右襟上載的一面銀質鍍金的徽章,指給他看說:“喏喏,這不是我們堂堂議員的標幟,衹怪你這瞎眼的奴才,認不得字罷咧。”
  朱成謙又笑道:“學生字到認得幾個,總怪適纔在那個牢瘟山洞子裏面,黑的,便是有字也認不出。”兩人死命價在車裏辯駁,那少年總是不肯答應,衹管刺刺不休。猛的覺得那車子不似在先的飛快,一會子便停住了。大傢知道是到了一處車站,有下車的便行下車,有上車的便忙着上車。一時紛擾異常,還夾雜些賣熟食的,沿着車子外邊亂嚷亂喊。朱成謙同那少年淘了半日的氣,委實餓了,卻好有個賣茶葉雞蛋的,提着桶兒,熱氣騰匕。朱成謙從腰裏掏出八個銅元,買了四枚,放在身邊剝吃。果然那五香味兒與衆不同,又軟又嫩。那少年瞧着朱成謙剝蛋,益發憤怒,駡得更是利害。朱成謙猛然動心,便又在腰裏掏出八個銅元,又買了四個茶葉雞蛋,笑嘻嘻的送到那少年身邊,說道:“這是學生一點孝敬兒,先生權且充一充饑。”那少年不禁笑起來,一時又不好意思去接,冷冷的說道:“你就擱在這裏罷。”
  朱成謙恐怕他不肯吃,便伸手想要替他剝,誰知那少年早已撈着一枚在手裏,笑道:“這到可以不必。”一霎時早狼吞虎咽,將四枚雞蛋都吃下去了,摩一摩肚腹,又用手在口袋裏掏出一根竹剔牙杖,細細剔那塞在牙縫裏的蛋黃屑子,鴉雀無聲,再也不駡了。朱成謙覺得這銅元狠有效力,居然將這堂堂議員賣得伏貼,心中歡喜不盡,益發殷勤,又拿出些銅元買了幾份新聞紙,送給他看。奇怪,那少年將新聞紙接在手裏,便不似先前吃雞蛋的高興,卻又不好拂朱成謙的意思。顛倒價衹揀那有插畫的去瞧看。此時兩人格外覺得親密,居然肯來問朱成謙的姓名。朱成謙一一說了,隨又轉問那少年貴姓大名,住居何處,甚麽叫做議員?這議員到上海來又有何事故?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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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吊荒墳風前增悵惘 墮糞窖月下捉迷藏第十六回 老梅剋除夕渡慈航 惡顧三中秋劫喜轎
第十七回 劣弟恃蠻姦嫂嫂 頑兒裝勢做哥哥第十八回 錦襪留痕居喪權折齒 絮袍肇禍遇事便生波
第十九回 賭局翻新快談麻雀 仙機入妙誤擲番蚨第二十回 強盜分金對句倡言革命黨 兒童躲學書包偷擲土神祠
第二十一回 母懲愛子小妹謔嬌音 鬼責貪夫賢姬成大禮第二十二回 侮鄉愚小嬉仙女鎮 應科試大鬧海陵城
第二十三回 賭嘴功竹葉杯傾玫瑰酒 試懷挾桃花紙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壓製潑婦扇雌威 淫窟深沉孌童傳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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