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56節:俘 虜(1)      蕭乾 Xiao Qian

  同事商量送花圈,我也茫然地隨了一份。但追悼會和葬禮我都不曾去。我不敢去。他們一回來便學說靈柩入土前,教堂牧師禱告聲多麽沉痛,並連聲誇說那女人多麽年輕,漂亮。他們又研究起一個美麗女人嗚咽時的妙態。他們每個人似乎都很關心這小孀婦,討論了許久。
  我不曾說什麽。
  過了好些日子,一個黃昏,我為試試自己的勇氣,纔又登上那停在紅牌下面的公共汽車。賴飛路雖仍奔馳着載了爵士音樂的汽車,但細長電桿上的燈光可昏暗多了,像哭腫了的眼睛。沿着賴飛道,我拖着沉重的腳步,撩觸着鬆針,麻木的手指再也感不到那針尖的刺痛。
  煙囪那傻傢夥依然噴吐着無名的怨氣,濃黑,彌漫四周空際。學堂的圓形建築仍如一尊彌勒那麽仰天晾着肚皮。晚禱鐘聲響徹原野,永像叮囑着路人一件事。
  平屋已不再有那柔和的燈光,連樓角的殘光也熄滅了。我好像聽到遠方有叮當沉重的金屬聲穿過這黑色天空,即刻有無數火花在我眼前進發。誑誕的夜,現實的裝幀者,我再不敢嚮前邁一步了。
  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又開始在搓揉起聽衆的神經了,許多衹手又響朗地嘩喇起骨牌來。我木然地呆立一下,就匆匆地逃了回來。
  一九三五年九月
  俘 虜
  別瞧荔子是個纔十三歲的小姑娘,見了不快意的男人時,她早就會把小嘴岔往下一撇,輕輕而狠狠地駡一聲"討嫌的"了。當爸爸勒着媽媽的頭髮,呱咭呱咭地揍,她頓着腳,哇呀哇呀地哭時,她已學會了在哭泣的中間夾雜上"討嫌的"了。她偷偷地一面為媽媽撿着拔斷了的亂發,一面跟嗚咽着的媽媽一道嘟囔着:"討嫌的男人。"
  從此,擔水的漢子不當心踩了甬道旁她的鳳仙花時,小小指頭會死死地使勁戳着那油紫的脊背,駡着:"討嫌的大李。"當她正喂着小咪咪肝拌飯,爸爸立在檐下喊"荔子,給我打半斤玫瑰露"時,她不甘心地把咪咪放下,俯首在那溫柔的小動物耳畔低語着:"討嫌的爸爸,害我的乖吃不舒服。"
  鬍同裏過聘姑娘的花轎,她跑出來張望時,隔壁總不缺乏拿逗小孩開心的人,扯了她的辮梢問:"荔子幾兒嫁呵?"於是,荔子不屑地撇了小嘴兒,把肩頭的兩條小辮往後一甩,爽快地回說:"我?我纔不嫁給討嫌的臭男人呢--挨他的揍。"那多嘴的人如再追問她寂寞不寂寞的話,她會哼那麽一聲:"沒有男人就寂寞?我的小咪咪要比一個男人溫存多了。"
  七月的黃昏。秋在孩子的心坎上點了一盞盞小螢燈,插上了蝙蝠的翅膀,配上金鐘兒的音樂。蟬唱完了一天的歌,把靜黑的天空交托給避了一天暑的蝙蝠,遊水似地,任它們在黑暗之流裏起伏地飄泳。螢火蟲點了那把鑽嚮夢境的火炬,不辭勞苦地拜訪各角落的孩子們。把他們逗得擡起了頭,拍起了手,舞蹈起來。多少不知名的蟲子都嚮有大小亮光的地方撲了來。硬殼的,軟囊的,紅的,豆青的,花生味的,香瓜味的,各色各樣的小蟲一齊出遊了。墻壁裏,茵陳根下,蟋蟀們低低地、間斷地呼應着。
  滿草坪上忙着的淨是孩子。有的張寬了小胳膊,學鴿子盤旋,嘴裏還嗡嗡地哼着鴿哨在空中發出的響聲。有的正用巴掌替自己的歌打着節拍。湊上十幾個孩子就能玩貓捉老鼠。還有一些孩子們正圍着一棵松樹。幹着一件煞是有趣的事。安穩的孩子們盤腿坐在小土坡上。一個謎語道出,十幾個小腦瓜都仰了起來,想從那黑黑太空中的紅碎小窗戶裏窺探一些隱秘。一顆頑皮的星星墜了下來,他們異口同聲地吐出驚呼的氣。這新奇的驚喜,會暫時撇開猜謎這回事。
  在這草坪上想找荔子是不容易的。那種遊戲差不多都短不了聲音高力氣大的男孩子參加。這些"討嫌的"回回都害她噘着嘴,踱回傢去。於是,她結合了幾個趣味相投的女孩子,抱了她的小咪咪,走到另外人跡稀疏的黑黑角落裏,低聲唱着《小白菜兒地裏黃》,用花巴掌作節奏,任小巧的螢火蟲環着她們身邊飛。沒有喧嚷,沒有毆鬥,輪流着安閑地學說着各由媽媽處販來的故事:"有那麽一傢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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