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五十回 酒食情人擲金留笑去 脂粉地獄微服看花來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這時他們之樂,自有甚於畫眉。這飯店裏,也就轟動不少的人羨慕,都說一個千金小姐才貌雙佳,怎樣就如此輕車減從的嫁過來了?這話傳到華伯平的耳朵裏去,也替餘夢霞歡喜一陣,藉着道喜為名,便到餘夢霞房間裏來瞻仰新人。這新人見了客,居然於流麗之中顯出端莊,落落大方。華伯平越是欣羨,由欣羨中,不由得又起了一種感想,餘夢霞的文章,風花雪月,並沒有什麽根底,何以得美人傾許如此?這些日子,他在鬍同裏,結識了一個姑娘,花的錢正不在少處。這姑娘認識幾個字,勉強能看《紅樓夢》《花月痕》一類的小說。她故意在人面前短嘆長吁,表示多愁多病的樣子。華伯平初經此道,老老實實的,把她當了自己的劉秋痕。今天他受了這種感觸,便又想到了那位姑娘。衹這意念一動,馬上就坐車出城來。因為這時候還早,便到楊杏園傢來坐坐。走進後院來,階沿上羅列着幾十盆菊花,楊杏園拿着一把竹剪子,正在修理菊花枝葉。那菊花緑葉油油,剛剛澆了水,清芬撲人,就沒有開花,也覺可愛,華伯平不由得失聲說了一句“好花”。楊杏園回頭一看,笑道:“又多日沒見,請屋裏坐。”說着二人一路走進屋來,那屋的四個犄角上,已經各擺上兩盆已開的菊花。中間沙發椅子圍着的圓幾上,也有一盆。這一個盆子,是特式的,其形好像日本紙燈籠,雖然是瓦器,洗刷得十分幹淨,菊花衹有兩個頭,一枝斜伸出來,有一尺多長。一枝稍直,緑葉蓬鬆,卻是很短。花是白色,中間的辯子整齊細嫩,四圍卻是疏疏落落,略現零亂。
  華伯平對花坐下,叫了兩聲好。說道:“杏園我看你不出,你倒會藝菊。花固然好,枝葉和盆子烘托得宜,大可入畫。看它楚楚有緻,直是一個帶病的美人。我替它取個名字,叫‘病西施’罷。”楊杏園道:“菊花的名字原有一千多種,所有玉環飛燕西施這些名字,早都有了,何待你來取?”華伯平道:“那末,據你說,這花已經有名字了,請問這叫什麽?”楊杏園笑道:“連我都說不清楚。你看它白而秀嫩,這應該叫‘簾捲西風’。你看它四圍零亂,又應該叫‘一縷雲’。再以白色而細軟論,或叫‘一捧雪’。以外挺秀內柔軟而論,又可叫‘綿裏針’。其實這都不好。這花是個朋友送的,她同時又送了一個很好的名字。你若是聽了,不能不拍案稱絶。”華伯平道:“很好的名稱,叫什麽呢?”楊杏園道:“你看這兩朵菊花,不是飄飄然其勢欲舞嗎?你就在這上面着想猜一猜。”華伯平本來於此道是外行,猜了幾個名字,都不對,反引得楊杏園笑了,然後他纔說道:“我告訴你罷,這叫‘玉燕雙飛’。”華伯平鼓掌道:“極好。這四個字把花朵的顔色形狀,和全株的姿勢,完全表示出來了。這是誰取的名字?”楊杏園道:“就是送花的這個人取的名字。”華伯平道:“你這句話,豈不是等於沒說。我知道送花的姓張姓李?”楊杏園聽了,笑了一笑。華伯平笑道:“吾知之矣!你雖然不說,在你這微笑不言中,已經告訴我了。是不是那位李鼕青女士?”楊杏園依然微笑一笑。華伯平道:“贈芍投桃,也是極平常的事情,這又值得保守秘密?”楊杏園道:“我又何曾保守秘密?你先已經說過,知道姓張姓李,你已經猜中了,我還說什麽呢?”華伯平道:“好一個文字因緣,大概快發表了吧?”楊杏園道:“我們談不到那一層,不過‘文字因緣’那四個字,你倒說着了,終久文字因緣而已。”華伯平道:“你說的文字因緣是虛看,我卻是着實的。”楊杏園道:“結婚是人生正當的事,為什麽瞞你?不過真談不到那一步,我硬要造這一個謠言,證實你的揣想,那又何必?”華伯平道:“算了算了,你們這樣酸溜溜的口頭禪,什麽發乎情,止乎禮,我真有些肉麻。不談這個,今天晚上,我們一路玩去,你去不去?我到這裏來,就是來邀你的。”楊杏園道。“你既然專誠邀我,我當然奉陪,上哪裏去玩呢?”華伯平頭靠在沙發椅上,望着天花板笑了一笑。楊杏園道:“要玩就去玩,笑什麽?大概不是好地方。”華伯平道:“有什麽不好的地方,頂多逛鬍同而已。這種地方,難道你還去少了。”楊杏園道:“這十個月以來,總算起來,我衹去過三次。一次是引一個朋友參觀,兩次是吃館子之後,被朋友拉去了,這種地方,衹一丟開久了,簡直不想去。”華伯平道:“這話我也相信,今天陪我去一趟,可以不可以?”楊杏園道:“不如聽戲去罷,我不願去,有兩種原因。第一由你作主人,我一個人和姑娘沒甚可說,無聊得很。由我作主,我得找人,恐怕花兩塊錢衹博得人傢問一聲貴姓。第二我對於這些地方,早已謝絶了,馮婦重來……”華伯平拿兩衹手的食指,塞着兩衹耳朵眼,不要往下聽。楊杏園沒法,衹好不說了。說道:“你既然一定要去,我就奉陪。”華伯平道:“我還沒有吃晚餐,我們先吃小館子去。”楊杏園道:“幾傢江蘇館子,都吃得膩了,調一個口味如何?”華伯平道:“你說上哪兒?”楊杏園道:“上西車站去吃兩份大菜,好不好?’華伯平道:“太彎路了,鬍同裏有的是大菜館子,何必往西車站跑。我有一傢老吃的館子,口味還不錯,我帶你去嘗一嘗。”說着站起身來就要走。楊杏園道:“何必如此忙?”華伯平道:“說起吃大菜,引起我一樁事,我有一件風流案子,趁這個機會,要去偵探偵探。”楊杏園道:“什麽風流案子?”華伯平道:“暫下不要說,你碰上了,自然見着便明白。若碰不到,我再慢慢告訴你。要走就走,失了機會,就可藉了。”
  楊杏園好奇心盛,果然就和他一路出門,自己的車子,跟着華伯平的車跑,到了一傢番菜館子門口,便停住了。那門口電燈燦亮,車馬塞途,十分熱鬧。楊杏園下了車,忘了看招牌,跟着華伯平走了進去。所有的雅座,都滿了,衹有一間大些的屋子,一張六折屏風,隔為兩邊,有一邊卻還空着,茶房引他二人在那裏坐。楊杏園看一看菜牌子,大體可以,沒有更換什麽。華伯平道:“牛排我不要。”楊杏園笑道:“那末,換一個火腿蛋。”華伯平道:“你怎樣知道我要換火腿蛋?”楊杏園道:“這是我吃大菜,屢試不爽的經驗,大概要換菜,十之八九是換火腿蛋呢。”楊杏園說話時,華伯平的目光,早已從玻璃窗上射到院子外面去。楊杏園道:“你找什麽人,這樣留意?”華伯平將手對窗外一指,也沒有說什麽。楊杏園見他鬼鬼祟祟的,不知有什麽有趣的事,也就偏着頭從窗子裏望去。衹見正當着窗戶,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徒弟,雪白的圓臉蛋兒,一說話,臉上現出兩個酒窩。頭上梳着西式分發,又光又滑。身上一樣的穿件白色製服,就是胸面前紐扣邊,多插上一支自來水筆。他站在那裏,正和別的夥計說話。楊杏園輕輕的問道:“你所註意的,就是這個小徒弟嗎?”華伯平道:“不是他,不過要從他身上引出一個人來。”楊杏園道:“引出一個怎麽樣的人?”華伯平道:“也許是謠言。因為人傢這樣告訴我,我纔來偵探的。”說時,茶房就送上冷菜來,兩人且坐着吃東西。在這個當兒,衹聽見屏風那邊,有人咳嗽了一聲,卻是女人的嗓子。華伯平本靠屏風坐着,回過頭去,便在屏風折縫裏張了一眼。楊杏園將手上的叉子,輕輕地敲着盤子,又咳嗽了一聲,華伯平纔回過臉來。楊杏園道:“這是做什麽,回頭夥計看見,要說我們不莊重。”華伯平道:“又不是偷看人傢大傢閨秀,有什麽不莊重?”說時,夥計正捧兩盤子湯進來。華伯平對屏風一努嘴輕輕的問道:“那不是水仙花嗎?”夥計笑了一笑。華伯平道:“她倒是你們這兒一個老主顧,大概每天都在這裏吃晚飯。”那夥計聽說,又笑了一笑,拿着空盤子自去了。華伯平對楊杏園道:“你明白了沒有?”說完,對屏風又一努嘴。衹聽屏風那邊,唧唧噥噥,有點說話的小聲音。楊杏園和華伯平二人,不由得都停住刀叉,兩衹手伏在桌上,一息不動,極力的聽去,先是說了幾句話,後來一個女子的聲音,發起笑來,操着蘇白說道:“阿木林。”停了一停,又有一個男子的聲音,說了一句:“謝謝。”這纔有大聲說話,和收器具刀叉的聲音。接上門簾子一響,正是那個白臉小徒弟,從隔壁屋子出來。一會兒工夫,又出來一個女子,頭上杭着捲發,束着細絲辮。身上穿一件鵝黃色蔥緑滾邊的長坎肩,露出兩衹絳色的杉袖,如蝴蝶翅膀一般。電燈一閃,她就過去了,面孔怎樣,卻沒有看清楚。楊杏園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說。”看華伯平的臉色時,極不自在,好像要發氣似的。華伯平道:“這個姑娘,就是水仙花。我一個同事,為她花了錢不少。心目中看得起她,那是不必說了。近來聽見人說,她愛上了這裏的一個小徒弟,風雨無阻,天天到這裏來吃大菜。吃完之後,總暗下給這小徒弟兩塊錢的小帳。我的朋友,那樣花錢,她還是冷冷的,偏偏醉心這個小徒弟,你說可氣不可氣?”楊杏園笑道:“這水仙花與你有什麽關係嗎?”華伯平道:“沒有什麽關係。”楊杏園又問道:“那小徒弟與你有什麽關係嗎?”華伯平道:“你這話問得奇,他和我能夠發生什麽關係?”楊杏園道:“卻又來,他兩人都和你沒有關係,水仙花醉心小徒弟也罷,小徒弟醉心水仙花也罷,與你有什麽相幹?要你生氣。”華伯平道:“我自然管不着,不過我替我的朋友生氣。”楊杏園道:“為什麽替你的朋友生氣?”華伯平道:“因為她待我的朋友,還不如待這個小徒弟。”楊杏園道:“這是自然的道理,有什麽可氣?你的朋友,不過是她一個客人,你出金錢,她犧牲色相,不過是一種買賣,無非敷衍而已。這小徒弟是她的情人,她自然待他好,客人與情人,怎樣可以相提並論?”華伯平道:“你這話,是強詞奪理,我衹問她為什麽不好好做生意,要出來鬍調。”楊杏園正用刀叉切着盤子裏的雞,微笑不做聲。將雞切開,用叉子叉着自吃。華伯平道:“我不要多說,衹這一句,就將你駁倒。”楊杏園將雞吃完,把刀叉放在盤子裏,推到一邊去,然後對華伯平道:“我們索性辯論一下,把這段公案解决。我反問你一句,妓女能不能夠和人談戀愛?”華伯平道:“自然可以,而且表面上總要做出戀愛來哩。”楊杏園道:“妓女和客人戀愛,可以的了。和客人以外的人戀愛,可以不可以呢?”華伯平被他這一問,倒不好答應,若說不能和客人以外的人戀愛,决無此理。若說可以和客人以外的人戀愛,自己馬上宣告失敗。笑道:“你這樣繞着彎子說話,我說你不贏。”楊杏園道:“你也失敗了。我以為水仙花和小徒弟這樣情形,正是戀愛自由,你為什麽要從中多事?我看你這樣盡心盡意偵探人傢,似乎要破壞人傢的好事,那倒大可不必呢。”華伯平笑道:“你不愧是個詞章傢,很有些詩人敦厚之意。”接上便吟道:“寄語東風好擡舉,夜來曾有鳳凰棲。”楊杏園道:“你不要瞎說,我一點也不認識她,我要是認識她,像你一樣心懷醋意了。”
  華伯平打聽這一樁事,原想做一篇花稿的。因為他在衙門裏沒有事的時候多,有的是現成的紙筆,常常把冶遊的經驗,做稿子投到小報館裏去登。而且因為做花稿,還結識了一班朋友。起了一個名字,叫着芳社。每到晚上,大傢到八大鬍同去亂鑽。鑽得了有趣的材料,一篇稿子登出去,非常得意。這班人大概都是金融鐵路兩機關的小官僚,事閑錢多,就以做娼門消息,為風流韻事。他們有一個社員,都叫他六少爺,因為自己不能動筆,請了一個書記,專門替他做花稿,月送三十塊的津貼,所以大傢對於花訊,非常註意。華伯平一面吃飯,一面已把水仙花這件事的腹稿擬好了。現在被楊杏園一解釋,也覺得自己多事。笑道:“老實對你說,我原想把這事在小報上宣佈的,現在體諒你護花的心事,不做稿子了。”楊杏園道:“古人惜墨如金,看得文字很值錢,你鎮日把文字鋪張這些事,太不值得。”華伯平道:“這也是社會問題啊。寫出來好供給許多材料,讓研究社會學的人,去慢慢研究哩。”楊杏園笑道:“你們那些‘芙蓉其面楊柳其腰’的句子,還能讓人傢去研究嗎?”華伯平道:“這種字樣,我嚮來不寫的,我就專門註意史料。”楊杏園道:“果然要研究社會學,倒是值得註重娼門史料的,不過專記小班子裏的娼妓生活,那還不能代表娼門生活萬分之一。”華伯平道:“二等茶室裏,我也去過兩回,簡直坐不住。”楊杏園道:“二等還不算,必一定要把三等四等妓女的生活,調查出來,那纔覺得她們這裏面的黑暗。”華伯平道:“我老是這樣想,這三等裏面,到底是怎麽一個樣子,衹是沒有人帶我去。”楊杏園用小茶匙,調和着咖啡杯子裏的糖塊,望着那股熱氣,有意無意之間,微笑着說道:“這種地方你也肯去嗎?”華伯平道:“有什麽不肯去,我還怕失了官體不成嗎?衹是沒有人陪我一陣,我一個人不敢去,倒是真的。”楊杏園笑道:“四等呢,我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若是逛三等,我來探一回險。陪你去。”華伯平高起興來,說道:“好,我們就去,我預定的地方,也不必去了。”楊杏園一看華伯平身上,穿着霞青色素緞夾袍,套着玄呢馬褂,搖了一搖頭,笑道:“衹怕走遍蓮花河,也找不到這樣的闊嫖客。到了這裏去,不必我們去參觀他們,恐怕她們的視綫,都要註射在我們的身上了。”華伯平搔着頭髮道:“這一層慮的是,怎樣辦呢?”說時夥計已開上帳來。華伯平給了錢,笑着對楊杏園道:“我有主意了,洗澡去。”楊杏園道:“洗澡就有法子嗎?”華伯平道:“你不必問,跟着我去得了。”
  二人走出大門,便吩咐各人的車夫,自拉空車回去。兩人便帶走帶說話,到澄清池澡堂子裏來。二人一直上樓,茶房看見華伯平,便叫了一聲“華先生”,連忙開了一個房間。華伯平和楊杏園走進房間,夥計泡好了茶,就問“馬上倒水嗎?”華伯平笑道:“我現在不洗澡,問你們藉兩樣東西。”說着將夥計引到一邊,嘰哩咕嚕說了一遍。夥計笑道:“可以可以。但是你先生不怕髒嗎?”華伯平道:“不要緊,反正回頭這裏來洗澡。”夥計聽說,笑着去了。一會兒棒了一抱衣服進來,共是兩套短灰布夾襖夾褲,兩件青布夾袍。華伯平分了一件給楊杏園,說道:“穿起來。”楊杏園道:“哦!原來你是仿微服過宋的法子呀。”他將衣服抖了一抖,笑着又扔下了。說道:“真穿起來嗎?見熟人,怪難為情的。”華伯平道:“那怕什麽,低着頭走路就得了。你看我穿。”說着,華伯平將短衣服換了,把長夾袍也穿起來。把自己的呢帽子,歪着戴在頭上,兩衹手在腰上一叉,說道:“你看如何?”楊杏園笑道:“雖然形勢不錯,神情還是先生的神情。”華伯平道:“這是資質所限,我就沒有法子了。你還不穿起?”楊杏園見他已經穿了,當真也就把衣服換了。兩個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了一陣。楊杏園道:“哦!我想起來了。我們衣服算是換了。還有這帽子鞋子絲襪子呢?”華伯平道:“帽子鞋子都是呢的顯不出華貴,絲襪子倒是要換掉。”於是又掏出五毛錢,叫夥計出去買了兩雙粗襪子穿了。兩人脫下來的衣服交給了夥計,便低着頭,一陣風似的,走出澡堂子來。
  楊杏園將帽子戴得罩在額角上,衹揀着燈暗處走。華伯平趕上一步,將楊杏園的衣服一扯,笑着說道:“你儘管大方些,別讓巡警疑心我們是一對扒手。”楊杏園笑道:“我們實在多此一舉,就穿了原來的衣服,也不見得巡警攔住我們,不許走蓮花河。”華伯平道:“說不換衣服去不得是你,說換衣服去不得也是你,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楊杏園笑道。“我這時滿身感覺不舒服呢。”二人一面說話,一面走,不覺就到了蓮花河,衹見三個一群,兩個一黨的人,嘻嘻哈哈,在鬍同裏自由自在走,衹有楊杏園和華伯平,倒像到了外國,失了主宰一般,二人儘管往前走去。華伯平道:“快要走完了,你怎樣不進去?”楊杏園笑道:“算了罷,我們就在外面看看得了。”華伯平道:“鬍說,到了這裏來,哪還有不進去的道理?就是這裏罷。”說着把手對北一指。楊杏園一看,是一方白粉墻上,開了一個假的西式門。門裏面黑洞洞的,倒是門外面,撐着一個鐵架子,架上挂了盞悶氣玻璃煤油燈,發出一點淡黃的光。玻璃罩上,用朱筆寫了“三等來喜下處”六個字。華伯平推着楊杏園,就要他進去,楊杏園一閃,華伯平撲了一個空。華伯平道:“不好,衹怕踩了屎了。糟糕糟糕。”這裏離街上的公用電燈又遠,昏昏暗暗的,又看不清地下。楊杏園略微低了一低頭,笑道:“倒不是尿,你聞,還有一股酸臭氣,這是喝了酒的人,在這裏吐了。”華伯平走到街中心,將腳頓了兩頓,發氣道:“到底怎麽樣?不去就回去了。”楊杏園笑道:“你瞧,倒發我的氣。你要是進去,我還能不跟着走嗎?”華伯平也笑了起來,說道:“你進去,我又不跟着嗎?”二人說着話,又走過了兩傢,這地方亮些,上手是傢燒餅鋪,下手是傢大酒缸,中間一個小門縮進去,門口挂了一個尿泡燈籠。華伯平道:“就是這一傢罷。”楊杏園笑道:“可以,你先進去。”華伯平道:“我的北京話,說得不好,你先進去。”楊杏園道:“這與北京話有什麽關係?”說時,有兩個人挨身而過,走了進去了。華伯平笑道:“我們跟着進去。”楊杏園笑了一笑,站着沒有動。華伯平望着那兩個人進去了,說道:“你看,人傢都自自在在的進去了,我們怕什麽?你怕走得,我就走前。”說着一鼓作氣的,很快的走了兩步便到了門邊。楊杏園心想,這不好半路抽梯的,衹得硬着頭皮走了進去。
  進門是一個小鬍同,對面照墻上,挂着一盞鬥大的小玻璃罩子,裏面也有一盞煤油燈,照得鬍同裏,人影憧憧,看不清面目。走到照墻下,一陣尿鱢味,直衝將來。楊杏園連忙將手握着鼻子眼,原來這地方,一拐彎,一扇小屏門。屏門左邊,星光之下,看得清楚,一列擺着三衹泔水桶,屏門右邊,是個小夾道,夾道那邊,一間茅房,正半掩着門呢。兩人剛要過屏門,一個女人的喉嚨,嚷了過來,說道:“孫子呀,別走,乾媽,你把他拉着呀。”原來一個痢痢頭老媽,伸着兩衹手,正攔住兩個短衣的工人,不讓走呢。一看那屋子,也是個小小的四合院子,紙窗戶眼裏,射出燈光來。東南西北,人語嘈雜,鬧成一片。院子西角上,站着兩個老頭,一個小腳婦人,一隻手扯住一個,前仰後合,一搖三擺,扭成一團。說道:“站一會兒,就有屋子了。走了是我的兒子。”黑暗下,也看不清楚那婦人是什麽樣子,衹覺頭髮下面,紅一塊,白一塊,大概那就是人臉了。這時走過來一個穿黑衣的人,身上一股大蔥味,又是關東煙味,問道:“你二位有熟人嗎?可沒有屋子了。”楊杏園笑着對華伯平道:“我們兩人,沒有被拉的資格,走過一傢罷。”兩人走出門,到大街上笑了一陣。華伯平道:“有趣有趣,衹是走馬看花,有室邇人遐之感。”楊杏園道:“有的是,我們再找得了。”說着大傢也就不覺得難為情了。
  接連走了三傢,亂嘈嘈的,都是沒有屋子。一直到第四傢,院子中間,有一根鐵絲,鐵絲上挂着煤油燈。兩個穿半截藍長衫的人,就在淡黃的光下唱大鼓書。那個彈三弦子的,有一下沒一下的響。打鼓的站在院子當中,跳一下,打一下鼓。口裏唱着,“公子當時上了馬啦,轉眼進了大東門呀,”最後一個語助詞,拖得極長,聽得渾身難受。他們走到院子中心,就有一個大個兒走過來,拖了一把大辮子,倒是勝朝遺民的樣子。一件短平膝蓋的藍長衫,全是油膩,人還沒上前,早有一股汗氣衝過來。他一副酒糟臉,又全是紅疙瘩,對着華伯平問道:“您啦,誰是熟人啦?”華伯平倒怕得退了一步。楊杏園怕露出馬腳,反讓他們見笑,便說道:“沒有熟人。”那大個兒喝了一聲,各屋子門口,就鑽出一個妓女來。他便指着道。“東邊屋裏排七,西邊屋裏排二,北邊屋子裏排四,吃柿子的排三。”說時,一個妓女提着褲腰,由右邊夾道裏走過來。大個兒便指着她道:“打茅房裏出來的這個排二。”那妓女伸着脖子,對大個兒呸了一聲,說道:“打你媽屋裏出來,打你姥姥屋裏出來。”華伯平看見,也就忍俊不禁。這個當兒,啪的一聲,背上着了一下,倒嚇了一大跳。華伯平回頭一看,衹見一張通紅的臉,兩個麻眼珠子直轉,在他身邊,原來是個妓女啦。這妓女一張雷公臉,抹了一層很厚的白粉,粉上的胭脂,又由眼眶上抹到下巴為止。她的臉色究竟如何,實在看不出,腦袋上又輓了一個腳魚頭,那泡花水刷得又光又濕,頭髮就像膏藥一般,光亮漆黑一大塊。她身上穿套緑色印花布的褲褂,褲腳吊的高高的,露出一雙粽子般的小腳,倒穿着水紅綫的襪子,花布鞋。她眼珠在長的覆發裏一轉,嘴唇皮一掀,露出黃根牙一笑,說道:“別裝孫子,你打算我不認得你哩。”華伯平道:“怪呀,你怎麽認得我?”那妓女仔細一看,說道:“呵呀,可不是錯了。他不像您說話,這樣怯,您是南邊人吧?”說着又笑了一笑,說道:“給你沏茶,屋子裏坐。”楊杏園成心給華伯平開玩笑,說道:“得,就是那麽說罷。”那妓女聽說,橫拉倒扯,就把他二人拖進屋去。楊杏園進得屋內一看,一張大土炕,炕上鋪着一條舊席子,炕頭邊,疊着兩床棉被,用紅布掩蓋了。窗戶邊擺着一張小條桌,桌上有一把茶壺,幾衹茶杯,靠墻有一張方桌,桌上擺了些洋鐵瓶緑瓦盆之類,倒是有一個瓷碟子,用水養着一圈大蒜瓣,蒜苗青青的,出得有二三寸長。墻上挂着兩張面粉公司的美女月份牌,兩邊配着紅紙對聯,寫着“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楊杏園心裏想,別看舊東舊西,倒也有三分雅趣。楊杏園在這裏觀看屋子,那妓女早就把華伯平一推,推在一張有圈無靠的椅子上坐了。回頭就對楊杏園說道:“您也坐下。”楊杏園生怕她也站過來,氣味罷了,若是沾上不幹淨的毛病,豈不是笑話,連忙退一步,在門邊下一張椅子上坐了。這時,走進一個梳蹺尾巴頭的人,拿了茶壺出去,一會子工夫,把那茶壺送進來,塞在桌上的煤油燈下面。那妓女便斟了兩杯茶,先遞給楊杏園,後遞給華伯平。她很不客氣,隨身一屁股,便坐在華伯平大腿上。坐了還不算,把身子還顛上幾顛,瞅着楊杏園道:“過來過來,坐在一塊兒。”這一下真把華伯平急死了,連忙用手去推。那妓女笑道:“你別忙動手呀。”華伯平這比大庭廣衆之中,碰了上司的釘子,還要窘十分。楊杏園先是好笑,後來看見他受窘,正要過去拉那妓女,忽然嗚哩嗚啦一聲響,嚇了一大跳,原來是一對嗩吶,配着一把梆子鬍琴,在院子外唱蹦蹦兒戲。那妓女聽見響,走過去掀開門簾子,探頭張看,華伯平這纔脫了危難,接連吐了兩口唾沫。那妓女張望時,一個賣羊頭肉的吆喚着過來,那妓女便一蹲身子,坐在門檻上買羊頭肉吃。華伯平和楊杏園丟個眼色,知會他要走。楊杏園靠在那張桌子,偏着頭嚮壁子聽呆了。華伯平聽時,衹聽見有人喊道:“小翠喜兒,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多花三吊,來!給大爺多上點洋勁。”就有個女子道:“你愛花不花!”那人又道:“什麽揍的,你冰老子。”楊杏園一回頭,笑着對華伯平道:“好文章。”華伯平輕輕說道:“走罷。若再不走,我要死在這裏了。”楊杏園聽了,未免笑起來。一句回答的話還沒有說出口,衹聽見一陣皮鞋得得之聲,接上人的吆喝聲,桌椅打倒聲,瓷器撞擊聲,鬧成一片。那妓女早就往裏面跑,坐在土炕上,口裏說道:“他媽的又出亂子。”楊杏園華伯平聽了這種聲音,還以為是人打架。衹見門簾子一掀,一群穿製服的人,手上托着槍,伸頭進來,對裏面人仔細看了一看。就在這個時候,對面屋裏,鑽出許多人,捆綁着兩個短衣漢子,簇擁着走了。所幸那些人掀開門簾,並沒有對人問什麽,依舊放下來。華伯平哪裏看過這種事情,不由得身上的熱汗,如蒸籠裏的熱氣一般,一陣一陣往外直冒。楊杏園也就不像剛纔幸災樂禍的,把華伯平開玩笑,半晌不能作聲。這個時候,蹦蹦兒戲不唱了,賣羊頭肉的不吆喚了,賣硬面餑餑的,唱話匣子的,唱蓮花落兒討錢的,全都沒有了聲息。院子裏隔壁屋子裏的男女叫駡聲,也都不聽見,立刻耳根清靜起來。華伯平問那妓女道:“這是怎樣一回事?”那妓女道:“今兒晚上不幹了,他媽的在這兒拿賊呢。這一同,誰還來啊?”華伯平這纔明白了,那身上的汗,纔肯止住不出。他也不問這裏是什麽規矩,也不問楊杏園走不走,在身上掏出一塊現洋放在桌上,一掀簾子就走。楊杏園看見他走了,也跟着出來。那妓女不料華伯平這大的手筆,坐坐就出了一塊錢,心裏想這兩個南邊人,是一對傻瓜,不可輕易放走,飛奔了出來,拉着華伯平一隻手往後就拖。華伯平忘記了他是三等下處逛客,說道:“你拖我做什麽?”那妓女笑道:“嘿!你瞧,還端起來了啦。忙什麽?還坐一會呀。”楊杏園用手對她一揮道:“今天這個樣子,能久坐嗎?”那妓女將頭一扭,望楊杏園撲了過來。楊杏園趕緊將身子一閃,她沒有撲住。她於是一隻手扯着華伯平的衫袖,一隻手扯着楊杏園的衣服。笑着說道:“你們明天要來,不來……”楊杏園連忙止住道:“別駡人,我們南方人不信‘打是疼駡是愛’的那句話。”那妓女笑道:“你真矯情,明天可得來,不來我要駡哩。”華伯平楊杏園滿口裏答應來,這纔脫身而去。
  兩人出得大門,據楊杏園的意思,以為調查所得,材料太少,還要走一兩傢。華伯平吃夠了虧了,死也不肯,一人在頭裏往前便走。楊杏園拉不住,衹得笑着在後跟隨。走了一陣,楊杏園喊道:“走慢些啊。”華伯平道:“我渾身不舒服,急於要洗澡呢。”路旁正歇了兩輛車子,雇了車便到澄清池來。夥計見着是笑吟吟地。華伯平走進房間,將衣服脫下,連忙叫夥計放水。楊杏園笑道:“你也特做作,何至於急到這一步田地。”華伯平道:“你不知道,那一位在我大腿上坐了一下,有陣狐騷氣引起了我的惡心,我渾身作起癢來。其實也沒有什麽,不過心理作用,不洗澡不舒服罷了。”說時夥計將水放好,華伯平披了圍巾,走進浴室,便跳到澡盆子裏去。這時心裏一塊石頭方纔落下去。洗到半中間,華伯平忽然記起了一樁事,不覺“噯喲”一聲。要知為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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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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