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54節:道 旁(5)      蕭乾 Xiao Qian

  但是突然他們駐足了,男的打了一聲頗悅耳的呼哨,就嚮房裏喊道:"老王!" --啊,幸福的人們!
  男的輕輕地推開了門,扶着女的肩讓她先走進去。然後,一個白 侍者由裏面迎了出來。女的隨手把一束小野花插到桌上的花瓶裏,返過身來;我猜得出,那是一個適意的微笑。
  侍者手托的盤子上騰起熱氣時,纖細的手指忙用黃油果醬塗抹面包。好像那片黃油便是愛情的醴泉似的,兩個爭舉着自己抹好的遞給對方。兩顆金晃晃的戒指閃亮着。結果是微笑地互相交換了面包,兩個都似乎成就了一件愜意事。
  我看到了女人的臉,橢圓白皙,好像生來就是為笑的。她有一頭烏黑的美發。她時常把閃亮的叉子橫在唇邊,眼睛便凝看着對面的丈夫嫵媚地笑。
  飯後,在侍者收拾餐具時,忽然有了留聲機的聲音。那調子我極熟悉,那是最富青春夢幻的《丁香花季》。隨後,留在窗口的衹剩一對頭顱了。靠墻的準是一張衹容得下兩人的沙發,我猜得出。留聲機放出男女低微的合唱聲,唱到"我倆攜手遁跡人間,躲避到誰也尋不見的地方"時,女的頭顱由窗口沉沒下去了。我知道它該貼近一副堅硬的胸脯,領受一番溫情撫眷了。然後,男的用極柔和的中音低唱:你我偕老終生,愛情美夢永不沉淪。
  室內過分的溫暖卻變成一股冷氣撲嚮我來。我沒有勇氣再聽下去了。我轉過身,垂着頭,撩觸着鬆針,兀自踱了回來。
  可是次日黃昏,我又立在那棵楊樹旁邊了。我有一種病,我喜歡讓別人享受幸福的實體,我貪愛那感覺。於是,無形中我把這平屋當作我精神的傢了。僕僕風塵地由鬧市裏走過一條漫長的路,來看"我"這新傢。我知道,走過每根燈柱,上面都有四顆白眼睛譏笑我的癡愚。它們散亂地搖曳着我那孤單的影子,要我省悟。遠處一陣陣傳來鬧市喧囂,起伏如波濤,也似在指指點點地諷刺我。但我仍梗着脖頸,情不自禁地走近了那平屋。
  平屋階下有一個人在修剪適纔為暮靄撫摸過的草。他傴僂着腰,像 是多吃了兩盅,嘴裏低哼着不三不四的調子。他也許為我的腳步聲所驚動,忽然擡起了頭。在暮色蒼茫中我似乎看出那不是一張生疏的臉。
  "哦,先生。"他直起腰來。那張黃瘦高顴骨的臉即刻使我聯想起熱騰騰的茶碗和手巾把,隨後纔記起這是礦務局裏的一個聽差。
  "怎麽,老馮,你來這兒幹麽?"
  "是--總務司派我過來的。您不知道這是新來的工程師,李先生的傢?"
  李先生?難道就是前天同事提起的那位工程師?不會那麽巧,但老馮偏一口咬定這李先生夫婦是新打外洋回來的。我沒想到這使人嫉妒的傢便是他們的。幸福的人啊!我叮囑老馮不許聲張。我不願擾動別人的安靜,我要默默地守着他們領取幸福。
  回到局裏,我又後悔起還不曾報告上司礦山不穩的事。我的工作雖說是調查工人生活狀況,但工人生命所係的事我怎能漠視呢?唉,我這人真不中用!補報呢,又自露馬腳,找經理責備,記恨。我咬着下唇在房裏用紊亂的步子量着地板。我不曉得該怎麽辦!隆隆的鐵車又在我耳畔響起來了,那些黧黑的臉似乎齜了一排排白牙嚮我狠狠地咒駡:"你這人--你這該殺的人哪!" --如果去呈報……
  我這樣試着想,即刻上司一張難看的臉浮現在我的幻想中了。也許是撤職,也許--橫竪結果是不會好的。
  --已經快一個星期了,你睡覺了嗎?--多難聽的話!
  那天黃昏,倚着道旁的白楊,我看見淡緑的燈光下有女人在嚶嚶地哭着哪,她倚在男人的懷裏。
  "你不能去說說嗎?剛到一個星期就下礦!而且是在蜜月裏。"女人緊緊地抓住丈夫的領帶,嗚咽着,絮絮地求着。她那副玲瓏的臉蛋,這時已沾滿了淚漬,渾身還不時在抽搐着。
  "麗麗,這是沒辦法的事。"男人把手掌沿着那柔篷的頭髮滑着。
  他仰了頭,心裏像在打仗。他凝視着燈光,手卻仍在輕拍懷中顫慄着的肩膀,囈語似地自己囁嚅着:"世界是一整個,我們沒法脫離它去另蓋一座樂園。它嫉妒,它不準,它將動手拆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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