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文集 苏轼集   》 卷四十六      Su Shi

  ◎策略五首
  【策略一】
  臣闻天下治乱,皆有常势。是以天下虽乱,而圣人以为无难者,其应之有术
  也。水旱盗贼,人民流离,是安之而已也。乱臣割据,四分五裂,是伐之而已也。
  权臣专制,擅作威福,是诛之而已也。四夷交侵,边鄙不宁,是攘之而已也。凡
  此数者,其于害民蠹国,为不浅矣。然其所以为害者有状,是故其所以救之者有
  方也。
  天下之患,莫大于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乱也。国家
  无大兵革,几百年矣。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而无可忧
  之形,此其有未测者也。方今天下,非有水旱盗贼人民流亡之祸,而咨嗟怨愤,
  常若不安其生。非有乱臣割据四分五裂之忧,而休养生息,常若不足于用。非有
  权臣专制擅作威福之弊,而上下不交,君臣不亲。非有四夷交侵边鄙不宁之灾,
  而中国皇皇,常有外忧。此臣所以大惑也。
  今夫医之治病,切脉观色,听其声音,而知病之所由起,曰“此寒也,此热
  也”,或曰“此寒热之相搏也”,及其他,无不可为者。今且有人恍然而不乐,
  问其所苦,且不能自言,则其受病有深而不可测者矣。其言语饮食,起居动作,
  固无以异于常人,此庸医之所以为无足忧,而扁鹊、仓公之所以望而惊也。其病
  之所由起者深,则其所以治之者,固非鲁莽因循苟且之所能去也。而天下之士,
  方且掇拾三代之遗文,补葺汉、唐之故事,以为区区之论,可以济世,不已疏乎!
  方今之势,苟不能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见其可也。臣尝观西汉之衰,
  其君皆非有暴鸷淫虐之行,特以怠惰弛废,溺于宴安,畏期月之劳,而忘千载之
  患,是以日趋于亡而不自知也。夫君者,天也。仲尼赞《易》,称天之德曰“天
  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由此观之,天之所以刚健而不屈者,以其动而不息也。
  惟其动而不息,是以万物杂然各得其职而不乱,其光为日月,其文为星辰,其威
  为雷霆,其泽为雨露,皆生于动者也。使天而不知动,则其块然者将腐坏而不能
  自持,况能以御万物哉!苟天子一日赫然奋其刚明之威,使天下明知人主欲有所
  立,则智者愿效其谋,勇者乐致其死,纵横颠倒无所施而不可。苟人主不先自断
  于中,群臣虽有伊吕稷契,无如之何。故臣特以人主自断而欲有所立为先,而后
  论所以为立之要云。
  【策略二】
  天下无事久矣,以天子之仁圣,其欲有所立以为子孙万世之计至切也。特以
  为发而不中节,则天下或受其病,当宁而太息者,几年于此矣。盖自近岁,始柄
  用二三大臣,而天下皆洗心涤虑,以听朝廷之所为,然而数年之间,卒未有以大
  慰天下之望,此其故何也?二虏之大忧未去,而天下之治,终不可为也。
  闻之师曰:“应敌不暇,不可以自完。自完不暇,不可以有所立。”自古创
  业之君,皆有敌国相持之忧,命将出师,兵交于外,而中不失其所以为国。故其
  兵可败,而其国不可动,其力可屈,而其气不可夺。今天下一家,二虏且未动也,
  而吾君吾相终日皇皇焉应接之不暇,亦窃为执事者不取也。昔者大臣之议,不为
  长久之计,而用最下之策,是以岁出金缯数十百万,以啖二虏,此其既往之咎,
  不可追之悔也。而议者方将深课当时之失,而不求后日之计,亦无益矣。臣虽不
  肖,窃论当今之弊。
  盖古之为国者,不患有所费,而患费之无名。不患费之无名,而患事之不立。
  今一岁而费千万,是千万而已。事之不立,四海且不可保,而奚千万之足云哉!
  今者二虏不折一矢,不遗一镞,走一介之使,驰数乘之传,所过骚然,居人为之
  不宁。大抵皆有非常之辞,无厌之求,难塞之请,以观吾之所答。于是朝廷汹然,
  大臣会议,既而去未数月,边遽且复告至矣。由此观之,二虏之使未绝,则中国
  未知息肩之所,而况能有所立哉!臣故曰:“二虏之大忧未去,则天下之治终不
  可为也。
  中书者,王政之所由出,天子之所与宰相论道经邦而不知其他者也。非至逸
  无以待天下之劳,非至静无以制天下之动。是故古之圣人,虽有大兵役、大兴作,
  百官奔走,各执其职,而中书之务,不至于纷纭。今者曾不得岁月之暇,则夫礼
  乐刑政教化之源,所以使天下回心而向道者,何时而议也?
  千金之家,久而不治,使贩夫竖子,皆得执券以诛其所负,苟一朝发愤,倾
  囷倒廪以偿之,然后更为之计,则一簪之资,亦足以富,何遽至于皇皇哉!臣尝
  读《吴越世家》,观勾践困于会稽之上,而行成于吴,凡金玉女子所以为赂者,
  不可胜计。既反国,而吴之百役无不从者,使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春
  秋贡献,不绝于吴府。尝窃怪其以蛮夷之国,承败亡之后,救死扶伤之馀,而赂
  遗费耗又不可胜计如此,然卒以灭吴,则为国之患,果不在费也。彼其内外不相
  忧,是以能有所立。使范蠡、大夫种二人分国而制之。范蠡曰:“四封之外,种
  不如蠡,使蠡主之。凡四封之外所以待吴者,种不知也。四封之内,蠡不如种,
  使种主之。凡四封之内所以强国富民者,蠡不知也。”二人者,各专其能,各致
  其力,是以不劳而灭吴。其所以赂遗于吴者,甚厚而有节也,是以财不匮。其所
  以听役于吴者,甚劳而有时也,是以本不摇。然后勾践得以安意肆志焉,而吴国
  固在其指掌中矣。
  今以天下之大,而中书常有蛮夷之忧,宜其内治有不办者,故臣以为治天下
  不若清中书之务。中书之务清,则天下之事不足办也。今夫天下之财,举归之司
  农,天下之狱,举归之廷尉,天下之兵,举归之枢密,而宰相特持其大纲,听其
  治要而责成焉耳。夫此三者,岂少于蛮夷哉?诚以为不足以累中书也。
  今之所以待二虏者,失在于过重。古者有行人之官,掌四方宾客之政。当周
  之盛时,诸侯四朝,蛮夷戎狄莫不来享,故行人之官,治其登降揖让之节,牲刍
  委积之数而已。至于周衰,诸侯争强,而行人之职为难且重。春秋时,秦聘于晋,
  叔向命召行人子员。子朱曰:“朱也当御。”叔向曰:“秦、晋不和久矣,今日
  之事,幸而集,秦、晋赖之,不集,三军暴骨。”其后楚伍员奔吴,为吴行人以
  谋楚,而卒以入郢。西刘之兴,有典属国。故贾谊曰:“陛下试以臣为属国,请
  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惟上所令。”今若依
  仿行人、属国特建一官,重任而厚责之,使宰相于两制之中,举其可用者,而勿
  夺其权;使大司农以每岁所以馈于二虏者,限其常数,而豫为之备;其馀者,朝
  廷不与知也。凡吾所以遣使于虏,与吾所以馆其使者,皆得以自择。而其非常之
  辞,无厌之求,难塞之请,亦得以自答。使其议不及于朝廷,而其闲暇,则收罗
  天下之俊才,治其战攻守御之策,兼听博采,以周知敌国之虚实,凡事之关于境
  外者,皆以付之。如此,则天子与宰相特因其能否,而定其黜陟,其实不亦甚简
  欤!今自宰相以下,百官泛泛焉莫任其职,今举一人而授之,使日夜思所以待二
  虏,宜无不济者。然后得以安居静虑,求天下之大计,唯所欲为,将无不可者。
  【策略三】
  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使天下之事,各当其处而不相乱,天下之人,各安其分
  而不相躐,然后天子得优游无为而制其上。今也不然。夷狄抗衡,本非中国之大
  患,而每以累朝廷,是以徘徊扰攘,卒不能有所立。今委任而责成,使西北不过
  为未诛之寇,则中国固吾之中国,而安有不可为哉。于此之时,臣知天下之不足
  治也。
  请言当今之势。夫天下有二患,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二者疑似而难明,
  此天下之所以乱也。当立法之弊也,其君必曰:“吾用某也而天下不治,是某不
  可用也。”又从而易之。不知法之弊,而移咎于其人。及其用人之失也,又从而
  尤其法。法之变未有已也,如此,则虽至于覆败、死亡相继而不悟,岂足怪哉。
  昔者汉兴,因秦以为治,刑法峻急,礼义消亡,天下荡然,恐后世无所执守,
  故贾谊、董仲舒咨嗟叹息,以立法更制为事。后世见二子之论,以为圣人治天下,
  凡皆如此,是以腐儒小生,皆欲妄有所变改,以惑乱世主。
  臣窃以为当今之患,虽法令有所未安,而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失在于任人,
  而非法制之罪也。国家法令凡几变矣,天下之不大治,其咎果安在哉?曩者大臣
  之议,患天下之士,其进不以道,而取之不精也,故为之法,曰中年而举,取旧
  数之半,而复明经之科。患天下之吏无功而迁,取高位而不让也,故为之法,曰
  当迁者有司以闻,而自陈者为有罪。此二者,其名甚美,而其实非大有益也。而
  议者欲以此等致天下之大治,臣窃以为过矣。
  夫法之于人,犹五声六律之于乐也。法之不能无奸,犹五声六律之不能无淫
  乐也。先王知其然,故存其大略,而付之于人,苟不至于害人,而不可强去者,
  皆不变也。故曰:失在任人而已。
  夫有人而不用,与用而不行其言,行其言而不尽其心,其失一也。古之兴王,
  二人而已。汤以伊尹,武王以太公,皆捐天下以与之,而后伊、吕得捐其一身以
  经营天下。君不疑其臣,功成而无后患,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行。其所欲用,
  虽其亲爱可也;其所欲诛,虽其仇隙可也。使其心无所顾忌,故能尽其才而责其
  成功。及至后世之君,始用区区之小数以绳天下之豪俊,故虽有国士,而莫为之
  用。
  夫贤人君子之欲有所树立,以昭著不朽于后世者,甚于人君,顾恐功未及成
  而有所夺,只以速天下之乱耳。晁错之事,断可见矣。夫奋不顾一时之祸,决然
  徒欲以身试人主之威者,亦以其所挟者不甚大也,斯固未足与有为。而沉毅果敢
  之士,又必有待而后发,苟人主不先自去其不可测,而示其可信,则彼孰从而发
  哉!庆历中,天子急于求治,擢用元老,天下日夜望其成功。方其深思远虑而未
  有所发也,虽天子亦迟之。至其一旦发愤,条天下之利害,百未及一二,而举朝
  喧哗,以至于逐去,曾不旋踵。此天下之士,所以相戒而不敢深言也。
  居今之势,而欲纳天下于至治,非大有所矫拂于世俗,不可以有成也。何者?
  天下独患柔弱而不振,怠惰而不肃,苟且偷安而不知长久之计。臣以为宜如诸葛
  亮之治蜀,王猛之治秦,使天下悚然,人人不敢饰非,务尽其心。凡此者,皆庸
  人之所大恶,而谗人之所由兴也。是故先主拒关、张之间,而后孔明得以尽其才;
  苻坚斩樊世,逐仇腾,黜席宝,而后王猛得以毕其功。夫天下未尝无二子之才也,
  而人主思治又如此勤,相须甚急,而相合甚难者,独患君不信其臣,而臣不测其
  君而已矣。惟天子一日铿然明告执政之臣所以欲为者,使知人主之深知之也而内
  为之信,然后敢有所发于外而不顾。不然,虽得贤人千万,一日百变法,天下益
  不可治。岁复一岁,而终无以大慰天下之望,岂不亦甚可惜哉!
  【策略四】
  天子与执政之大臣,既已相得而无疑,可以尽其所怀,直己而行道,则夫当
  今之所宜先者,莫如破庸人之论,以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夫治天下譬
  如治水。方其奔冲溃决,腾涌漂荡而不可禁止也,虽欲尽人力之所至,以求杀其
  尺寸之势而不可得,及其既衰且退也,骎骎乎若不足以终日。故夫善治水者,不
  惟有难杀之忧,而又有易衰之患。导之有方,决之有渐,疏其故而纳其新,使不
  至于壅阏腐败而无用。嗟夫!人知江河之有水患也,而以为沼沚之可以无忧,是
  乌知舟楫灌溉之利哉?
  夫天下之未平,英雄豪杰之士,务以其所长,角奔而争利,惟恐天下一日无
  事也,是以人人各尽其材。虽不肖者,亦自淬励而不至于怠废。故其勇者相吞,
  智者相贼,使天下不安其生。为天下者,知夫大乱之本,起于智勇之士争利而无
  厌,是故天下既平,则削去其具,抑远天下刚健好名之士,而奖用柔懦谨畏之人,
  不过数十年,天下靡然无复往时之喜事也,于是能者不自愤发,而无以见其能,
  不能者益以弛废而无用。当是之时,人君欲有所为,而左右前后皆无足使者,是
  以纲纪日坏而不自知,此其为患,岂特英雄豪杰之士趑趄而已哉。
  圣人则不然。当其久安于逸乐也,则以术起之,使天下之心翘翘然常喜于为
  善,是故能安而不衰。且夫人君之所恃以为天下者,天下皆为,而己不为。夫使
  天下皆为而己不为者,开其利害之端,而辨其荣辱之等,使之踊跃奔走,比为我
  役而不辞,夫是以坐而收其功也。如使天下皆欲不为而得,则天子谁与共天下哉?
  今者治平之日久矣,天下之患,正在此也。臣故曰:破庸人之论,开功名之门,
  而后天下可为也。
  今夫庸人之论有二,其上之人务为宽深不测之量,而下之士好言中庸之道。
  此二者,皆庸人相与议论,举先贤之言,而猎取其近似者,以自解说其无能而已
  矣。
  夫宽深不测之量,古人所以临大事而不乱,有以镇世俗之躁,盖非以隔绝上
  下之情,养尊而自安也。誉之则劝,非之则沮,闻善则喜,见恶则怒,此三代圣
  人之所共也。而后之君子,必曰誉之不劝,非之不沮,闻善不喜,见恶不怒,斯
  以为不测之量,不已过乎!夫有劝有沮,有喜有怒,然后有间而可入;有间而可
  入,然后智者得为之谋,才者得为之用。后之君子,务为无间,夫天下谁能入之?
  古之所谓中庸者,尽万物之理而不过,故亦曰皇极。夫极,尽也。后之所谓
  中庸者,循循焉为众人之所能为,斯以为中庸矣,此孔子、孟子之所谓乡原也。
  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曰:古之人何为踽
  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谓其近于中庸而非,故曰“德之贼也。”
  孔子、孟子恶乡原之贼夫德也,欲得狂者而见之。狂者又不可得见,欲得狷者而
  见之,曰:“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今日之患,惟不取于狂者、狷者,
  皆取于乡原,是以若此靡靡不立也。孔子,子思之所从受中庸者也;孟子,子思
  之所授以中庸者也。然皆欲得狂者、狷者而与之,然则淬励天下而作其怠惰,莫
  如狂者、狷者之贤也。臣故曰:破庸人之论,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
  【策略五】
  其次莫若深结天下之心。
  臣闻天子者,以其一身寄之乎巍巍之上,以其一心运之乎茫茫之中,安而为
  太山,危而为累卵,其间不容毫厘。是故古之圣人,不恃其有可畏之资,而恃其
  有可爱之实;不恃其有不可拔之势,而恃其有不忍叛之心。何则?其所居者,天
  下之至危也。天子恃公卿以有其天下。公卿大夫士以至于民,转相属也,以有其
  富贵。苟不得其心,而欲羁之以区区之名,控之以不足恃之势者,其平居无事,
  犹有以相制。一旦有急,是皆行道之人,掉臂而去,尚安得而用之?
  古之失天下者,皆非一日之故,其君臣之欢,去已久矣,适会其变,是以一
  散而不可复收。方其未也,天子甚尊,大夫士甚贱,奔走万里,无敢后先,俨然
  南面以临其臣,曰:天何言哉!百官俯首就位,敛足而退,兢兢惟恐有罪,群臣
  相率为苟安之计,贤者既无所施其才,而愚者亦有所容其不肖,举天下之事,听
  其自为而已。及乎事出于非常,变起于不测,视天下莫与同其患,虽欲分国以与
  人,而且不及矣。秦二世、唐德宗,盖用此术以至于颠沛而不悟,岂不悲哉!
  天下者,器也。天子者,有此器者也。器久不用,而置诸箧笥,则器与人不
  相习,是以扞格而难操。良工者,使手习知其器,而器亦习知其手,手与器相信
  而不相疑,夫是故所为而成也。天下之患,非经营祸乱之足忧,而养安无事之可
  畏。何者?惧其一旦至于扞格而难操也。昔之有天下者,日夜淬励其百官,抚摩
  其人民,为之朝聘会同燕享,以交诸侯之欢。岁时月朔,致民读法,饮酒蜡腊,
  以遂万民之情。有大事,自庶人以上,皆得至于外朝以尽其词。犹以为未也,而
  五载一巡守,朝诸侯于方岳之下,亲见其耆老贤士大夫,以周知天下之风俗。凡
  此者,非以为苟劳而已,将以驯致服习天下之心,使不至于扞格而难操也。
  及至后世,坏先王之法,安于逸乐,而恶闻其过。是以养尊而自高,务为深
  严,使天下拱手以貌相承,而心不服。其腐儒老生,又出而为之说曰:天子不可
  以妄有言也,史且书之,后世且以为讥。使其君臣相视而不相知,如此,则偶人
  而已矣。天下之心既已去,而伥伥焉抱其空器,不知英雄豪杰已议其后。
  臣尝观西汉之初,高祖创业之际,事变之兴,亦已繁矣,而高祖以项氏创残
  之馀,与信、布之徒争驰于中原。此六七公者,皆以绝人之姿,据有土地甲兵之
  众,其势足以为乱,然天下终以不摇,卒定于汉。传十数世矣,而至于元、成、
  哀、平,四夷向风,兵革不试,而王莽一竖子乃举而移之,不用寸兵尺铁,而天
  下屏息,莫敢或争,此其故何也?创业之君,出于布衣,其大臣将相,皆有握手
  之欢。凡在朝廷者,皆尝试挤掇,以知其才之短长,彼其视天下如一身,苟有疾
  痛,其手足不期而自救。当此之时,虽有近忧,而无远患。及其子孙,生于深宫
  之中,而狃于富贵之势,尊卑阔绝,而上下之情疏;礼节繁多,而君臣之义薄。
  是故不为近忧,而常为远患。及其一旦,固已不可救矣。
  圣人知其然,是以去苛礼而务至诚,黜虚名而求实效,不爱高位重禄以致山
  林之士,而欲闻切直不隐之言者,凡皆以通上下之情也。昔我太祖、太宗既有天
  下,法令简约,不为崖岸。当时大臣将相,皆得从容终日,欢如平生,下至士庶
  人,亦得以自效。故天下称其言至今,非有文采缘饰,而开心见诚,有以入人之
  深者,此英主之奇术,御天下之大权也。
  方今治平之日久矣,臣愚以为宜日新盛德,以鼓动天下久安怠惰之气,故陈
  其五事以备采择。其一曰:将相之臣,天子所恃以为治者,宜日夜召论天下之大
  计,且以熟观其为人。其二曰:太守刺史,天子所寄以远方之民者,其罢归,皆
  当问其所以为政,民情风俗之所安,亦以揣知其才之所堪。其三曰:左右扈从侍
  读侍讲之人,本以论说古今兴衰之大要,非以应故事备数而已。经籍之外,苟有
  以访之,无伤也。其四曰:吏民上书,苟小有可观者,宜皆召问优慰,以养其敢
  言之气。其五曰:天下之吏,自一命以上,虽其至贱,无以自通于朝廷,然人主
  之为,岂有所不可哉?察其善者,卒然召见之,使不知其所从来。如此,则远方
  之贱吏,亦务自激发为善,不以位卑禄薄无由自通于上而不修饰。使天下习知天
  子乐善亲贤恤民之心孜孜不倦如此,翕然皆有所感发,知爱于君而不可与为不善。
  亦将贤人众多,而奸吏衰少,刑法之外,有以大慰天下之心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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