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四十一回 指点画中人神传阿堵 纷腾诗外事典出何家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这时,讲台上,新添了一架折的屏风,隔了讲台一小角。华醉美引她到了讲台边,便对那女孩子道:“王三姑娘,你到那屏风里去脱衣服。”王三姑娘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走上讲台,进屏风里面去了。于是讲台下的男学生,有彼此作个鬼脸的,有对着笑一笑的,有低着头和同坐人轻轻说话的。但是这却是一两分钟的工夫,以后大家不约而同的,望着讲台上,看她怎样出来。谁知那王三姑娘走进围屏去,好像有半天的工夫,还没有看见出来,学生都等得有些不耐烦,华醉美背着两只手在围屏外,走来走去。他见三姑娘还没有出来,便也探过头去一望。那三姑娘的衣服,全解了钮扣,披在身上。赤着一双雪白的脚,踏着鞋子,站在地下,她看见华醉美将身于一闪,把衣服又掩了一掩。华醉美将手表一看,说道:“脱下!又去五分钟了。”三姑娘慢慢腾腾的,脱下右边衫袖,露出一只手胳膊来,把衣服脱下了,可是胸面前还系了一个大红兜肚。知道也是留不住,低着头把兜肚解了。华醉美见她慢慢的,索性自己也走进围屏来,把脚微微一顿,皱着眉道:“快点(口虐)。”王三姑娘死劲儿的板着面孔,两手抚摸着腰。华醉美道:“解开头发,解开头发!”王三姑娘这倒不犹豫,将辫子解子,头发分技在肩上。这时华醉美恍惚听见有嗤嗤之声,又走出围屏外。王三姑娘隔着问道:“华先生,下衣也脱吗?”华醉美道:“我不是早和你说了吗?还问什么?”王三姑娘依旧抚摸着腰,呆立了一会。华醉美道:“快点(口虐)!唉!”王三姑娘逼得没有法,轻轻的隔着围屏道:“脱了。”华醉美道:“你出来。”王三姑娘低头一看,浑身这副样子,打围屏缝里往外一看,见有这些个人,身上一阵发热,人都慌了。华醉美见她老不出来,没有法子,就把围屏一折,叠在一处,放到一边,立时雪搏玉刻也似的一个女像,站在讲堂之上。比那图画上的自由神只差两个肉翅膀罢了。王三姑娘这时像喝醉了酒一样,垂着头,用牙齿咬着嘴唇皮。两手交叉的垂下去,两只腿不由的紧紧地夹住。台下的男学生,瞪着两只眼睛,像荔枝一般,都看呆了。女学生的面孔,一个个都生了一团红晕,只好把头半低着,向着桌子,却把眼睛皮抬起来,眼珠朝她瞪了两眼。有几个调皮的男学生,故意回过头来看女学生。这一个看那一个,却无缘无故,干咳嗽两声。彼此一对面,作一个鬼脸。女学生又羞又气,把脸都绷得铁紧。有几个开通些的,以为愈害臊,男学生愈捣鬼,索性也像男生一样,睁眼望着讲台上的模特儿。这时,讲台下怎么样闹,华醉美也不知道,他正在用手扶着王三姑娘的胳膊,叫她站到台口上来。鞋子也不踏了,光着一双脚,就站在台板上。华醉美把王三姑娘的左手,扶着给她撑上了腰。将她右手举起,作个半月形。伸开手掌,扶着鬓角。然后把两只手扶着王三姑娘的腰,叫她身子望右弯,再又扶着她的头向左弯。大概做成一个S形的曲线美。华醉美比好了曲线,将王三姑娘散的头发,又扶了几下,披到胸前来,这才走下讲台,正对着王三姑娘看了一看。然后又走远些,歪着头,两边都看了一看。他笑着说道:“对!你就是这样站着。”那王三姑娘赤条条无牵挂,站在讲台上,让一二百只眼睛饱看,心里未尝不难为情。但是把心一横,只当没有人,也就不算什么。这课堂里的学生,看一下,画一笔,都画将起来。有几个坐在正中第一排,模特儿站在讲台上,正对着他们的脸。他们对着模特儿也只差三四尺路。有个近视眼,也坐在第一排,戴上眼镜,仔仔细细的看着画。因为太用心的原故,极力的去看,偏着头,眼珠也不转。手上拿着笔,凭空的悬住,半天也不知道下笔。华醉美在课堂上走来走去,监督着男女学生写生,走到近视眼身边,问道:“你怎么不画?你离得这样近,还看不清楚吗?”近视眼心不在焉的,糊里糊涂的就画去。后面的男学生看见,大家都抿着嘴笑,有几个还偷偷儿的瞟女学生几眼。朱映霞的位子,本和乌淑芬相并,轻轻的对她道:“你看这些东西可恶不可恶?老瞧我们。”乌淑芬道:“我们画我们的,不要理他。”说时,朱映霞一看她的纸上,已经画起了浑身轮廓。便笑着问道:“你还画全身吗?”乌淑芬道:“那自然。”朱映霞鼓着嘴,摇了一摇头,说道:“我不,我只画半截。”乌淑芬道:“不要做声,我们越说话,他们越看得厉害呢!”朱映霞果然就不做声,只是低着头画画。
  一点钟画完,大家下课堂,那王三姑娘也休息十分钟,便拿了衣眼,披在身上。朱映霞和几个女学生都坐在课堂上没有出去,聚在一处说话。王三姑娘一个人站在讲台上,无意思得很,踏着了鞋子,走下讲台来,也想找女学生说话,慢慢的走过来,又不敢十分走近。乌淑芬最是爽直,走上前迎着她,她笑了一笑,乌淑芬问道:“你十几岁?”王三姑娘道:“十六岁。”那些女学生看见她二人说话,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你一句,我一句,就问了她许多话。据她说,家里还有一个母亲,一个弟弟,住在西城,离这儿不远呢。是你们这里一个王先生,找着我的干妈,我干妈给我介绍来的。先是论钟头,说是给我一块钱一点钟,我妈和我干妈都不肯,后来改了三十块钱一个月,一个礼拜来让你们画两口。听说你们画的这个像,很能卖钱,你们真要挣钱呢。这些女学生听了,都笑起来。朱映霞道:“你干妈还管你的事吗?”乌淑芬听到她问这句话,就扯扯她的衣襟。王三姑娘倒不在乎似的,说道:“怎么不管啦?我挣的钱,她总要分一股呢。”朱映霞心里恍然,这话问不得,就不再做声。王三姑娘道:“你们画的呢?给我瞧瞧。”她们站着说话的地方,有一张桌子上,斜立着一块图画板,几个铜钉子,钉着一张画,大致已经画起来了。王三姑娘一看,禁不住一笑。回头对乌淑芬道:“我说你们这事真缺。”大家万料不到王三姑娘说出这一句话来,要想用话去驳她时,一刻儿,也就想不到相当的话。正好上堂的钟又响了,大家便散开去,各上各的位子。那华醉美和着一些男学生又都走上堂来。
  这一个钟头,王三姑娘,也不像先一次那样害臊,很痛快的就把衣服脱了。华醉美用手搀扶着她,仍旧比着先前那个姿势。比好了,他背着两只手,依旧在各位学生之后,去看他们动笔。用手指着学生的画,脸上带着一点笑容,眼睛望一望模特儿,又望一望画稿。然后对学生道:“哪个地方应该隆起些,哪个地方应该低凹些,哪个地方要曲,哪个地方要直。”说毕,用手遥指着模特儿身上,一处一处,替学生的画稿更正。这些醉心艺术的学生,看见华先生笑嘻嘻地回讲而手画,不懂的地方,经他这样一点化,都明白了。有几个学生,画的得意,低头近看着画,抬头远看着人,摇着脑袋以为很对,还请华醉美看看。华醉美有批评好的,也有批评不好的。然后对于各人的画,下一个总结论。说道:“人体写生,仅仅貌似,这像印泥人一样,有什么趣味?这里面很用得着中国画里的一个‘神’字,我希望你们,不要是看一下画一笔。最好是对于模特儿浑身,由笔尖下融化出来,换句话说,就是要能够传神。我还要声明一句,就是周身上下,要笔笔都到,哪个地方,也不可忽略的。”这些学生高高兴兴,听着华醉美讲演,又不觉画了一个钟头。临到下堂,还有几个人恋恋不舍。这些女学生,大家又在教室外空场子里去,互相讨论。
  这堂下面,是一堂国文。这教国文的教员,是这里牛校长特聘的。牛校长所以特聘,又是因金总长特荐的,所以不能不另眼相看。这位教员的国文程度,不能说坏。他是前清的一个老举人,现在又在公府里当清客。不过他不知道什么叫教授法,在《古文观止》,《文选》,《东莱博议》几部书上选几篇文章出来,叫学校里书记一抄,油印一印,这就算讲义。上堂的时候,也照着讲义念上一遍,就算完事。然后对学生说道:“诸位有不懂的,可以来问。”说毕,端把椅子放在讲台上,默默的坐着。学生真要去问他时,也是不能了解。譬如人家问道:“‘大块假我以文章’,是什么意思?”他就说:“大块者宇宙也。假者,予也。”说完他一双眼睛,在大框老花眼镜里,往上一翻,对人说道:“懂了吗?”学生问也是白问。后来念完了,索性由他去坐着。学生呢,看小说的看小说,投稿的写稿子。还有些人很忙,老早就预算着在国文堂上写家信。据学生说:这也是不得已。因为这教员来路太硬,大家是拥戴校长的人,就不能不拥戴这教员。所以不注重分数的学生,就不上这堂课,免得无形中受一点钟拘束。
  乌淑芬因为这个缘故,下了写生课,她就回寄宿舍去。她回去以后,将手上的布伞挂在壁上,猛然抬头,看见日历上,有一行字,是今日下午二点,在会馆内开旅京学生同乡会。这行字,就是自己用钢笔记的,正是怕自己忘记了的意思。她一见,马上就去问问同乡何慕贞女士去不去?何慕贞因为她新认识的朋友毕波丽,有上十天没有接他来信,心里挂念得很,又不便写信去问,很是着急。她知道毕波丽是同乡会的一个干事,一定到会的,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去探探究竟。便道:“我没有打算去。密斯乌去吗?若是去的话,我可以陪你去走一趟。”乌淑芬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何慕贞道:“你何必以我为转移呢?那末,我就陪你会罢。”吃过午饭之后,何慕贞连忙走回房去,拢了一拢剪的短发,在头发上绕了一匝水红色的束发丝条。然后擦了一擦粉,换了一件花衣服,在衣服上又洒了一些香水。对着镜子,先是近看了许多次,再又站远些,把背向着镜子,掉过头来,看了一看、拾落得好了,然后找了一块新的手绢,洒上香水,披在胁下钮扣上。手上拿着一把荫日伞,这才来找乌淑芬。乌淑芬脸上虽然有几个麻子,她爱修饰却和别人有过之无不及。这时她手心上抹着一大块雪花膏,对着镜子正在擦,回头一见何慕贞来了,对着镜子里的人笑道:“饭刚吃完,真快,你就拾落好了。我听到你说随便去,还不知道你去不去呢?”何慕贞道:“我本来要出城买东西,顺便去看一看罢。”乌淑芬道:“那末,你还是主张去的了。”她一面说话,一面拢头擦粉,各事办妥贴了,已经在三十分钟以外。何慕贞道:“走罢,两点钟开会,现在已经是一点三刻了。”乌淑芬笑道:“你这个不打算去的人,比我还性急些呢。”乌淑芬虽然是一句无心的话,说出来了,何慕贞倒好像难为情,低着头没有答话。两个人出了寄宿舍,雇了车子便一路到会馆里来。
  开会的地点,就在大厅一边戏厅里。学生来有一二百,女学生却只有七八个人。进门的地方,有几个招待员,手上拿着传单,在那里站着。他们看见女学生远远的来了,都二十四分的客气,带着笑容迎上前来,用手卷着的传单,对旁边桌上一指,笑嘻嘻地道:“请签名。”她俩签过名,并排走着,一只手胳膊吊着荫日伞,一只手胳膊互相挽着,一同进去。走进戏厅,何慕贞的眼睛像闪电一般,对着人丛里面看了一周。那戏台柱子边,有一个穿绿色长衫的,正是毕波丽。何慕贞看见他,早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里想着,毕波丽看见她来了,一定会过来的,不料延宕了十几分钟,已经摇铃开会,毕波丽始终没有过来。后来有几个人演说过去了,大家讨论会里的规则,和改选职员,在会场上的人,就自由谈起话来。毕波丽坐在那边一抬头,正和何慕贞打了一个照面,这不好模糊了,客客气气的和何慕贞点了一个头。何慕贞想着,也许他避什么嫌疑,所以当着众人的面,不和我亲近。忽然又一转想,要在往日,我是可以这样想,这回他有半个月没有写信给我,今天又这样装聋作哑,分明是和我决裂了。本来我们只有两个月和一二十封信的交情,也不算什么,撒手就撒手罢。不错,有一回我和密斯脱王在真光看电影,碰见了他,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你就和我恼了吗?哼!你不理我,我还会理你?板着面孔,再望也不望毕波丽一望。这时演台下纷纷举职员,凡是女学生的熟人,都叫着密斯某某,笑着说道:“请你担任一个罢?”这几个女学生,都有人借着事情前来说话。惟有乌淑芬朋友最少,就是有一两个和她点头的,也不过是见面礼,并没有人表示举她当职员的。乌淑芬心里想,回头选举职员揭晓了,女学生里面就是我一个人落选,那有多么难为情?我不如先走罢。便轻轻的对何慕贞道:“会场上一点没有秩序,我们走罢。”何慕贞见华波丽不很理她,抵在这里很没有意思。而今乌淑芬提倡要走,正合其意,答道:“好,我们走罢。”两个人趁着大家在忙乱投票,就悄悄的走了。毕波丽在一边,都看在眼里。心想,你幸而只生得有这种漂亮,若是有密斯余那样漂亮,那还骄傲的得了吗?他从前看见何慕贞是无处不好,现在心里有了个余瑞香,早就不把何慕贞放在心里。况且他有好几次碰见何慕贞和男学生在一处,更加教他难受。今天对于何慕贞一点儿不客气,才出了一口恶气。何慕贞走了,会也散了。这会场里就有人喊着毕波丽道:“密斯脱毕,我们这就到社里去吧?”毕波丽回头一看,却是他荷花新诗社的社友辛文哲,便答道:“我这几天诗兴大减,做不出好诗来。对不住,今天我是要误卯的了。”辛文哲道:“好!你不去,那还成?岂不是唐诗里面取消了李太白的地位。昨天我在《秋池》周刊上看见你那首《失恋之夜》,就好,这是成功的作品。”毕波丽道:“你的诗,也越发进步了。你发表的那篇《丁香花下》,我读了一遍,疑心我真在丁香花下呢。”他们说得高兴,大声疾呼,就有些人望着他们。他二人更是得意,大谈其诗。辛文哲趁机走上戏台,将头上的草帽子,取在手上,在空中招了几招。说道:“大家别走!我还有一件事要报告诸位。”会场上的人,本来有一部分走出去了,听他呐喊又走回来。辛文哲道:“我们几个同志,办了一个《秋池》周刊,每礼拜出一次,不可不看!”大家见辛文哲走上演台,叫住大家,一定有什么大问题,不料却是这样不要紧的事,大家大失所望。那辛文哲洋洋得意,在他帽子里面,拿出一本薄薄的大册子,用一只手举着,一只手指着,对大家说道:“这就是《秋池》周刊,里面有许多好的作品,兄弟也有几篇,登在上面,很不算坏,欢迎大家批评。这书虽然很好,定价每期只卖大洋三分。”他这样说着,大家面面相觑,以为上了他一个当,没有人作声,人丛中倒有一两下冷巴掌,不知道是谁鼓的,大家借着一声巴掌,哈哈大笑,一哄的走了。辛文哲见这些人这样冷酷的表示,很是不高兴,怅怅的站在台上,望着大家走去。毕波丽在台下说道:“密斯脱辛,你不是要到社里去吗?时候不早了。”毕波丽也是一时想不到话让辛文哲下台,所以随口的说了出来。辛文哲跳下戏台来,说道:“好极,我们一块儿走。你刚才说不去,我就不赞成。”毕波丽道:“我陪你去一趟也可以。不过我六点钟有一点儿事,我不赴聚餐会,诗做完了,我就走。”辛文哲道:“那倒可以,走罢。”
  他二人出了会馆,就到荷花社来。这荷花社设在一家学校附近公寓里。里面本有几个社员,大家商议着,厨房隔壁那两间房子,又大又便宜,便把它公赁了过来,用黄纸写了一张横匾贴在门上,上面大书“荷花社”三个字。把学校里课堂上不要的桌椅搬了几件,放在里面。又弄了两个书架子,各人捐些书,放在上面。这两间屋子,闲人还不许进去,只有荷花社的社员,可以到里面去看书看报。这一天,又是他们荷花社雅集的日子,值日员易诗鸣毛大文二人,上东安市场买了一大包花生仁,一大包倭瓜子,和半两龙井茶叶,一亻并提了回来,以便当时烹茶助助诗兴。到了下午四点钟,是他们集会的时间,社员陆续而来。到了四点半钟,值日员易诗鸣说道:“今天大概密斯脱毕和密斯脱辛都要误卯,我们不必等他罢。”社员麻结缘道:“不等也好,我还要赶回去校对周刊稿子呢。今天我们做什么题目?”易诗呜道:“今天一个人做十首小诗,诸位以为如何?”社员杜小甫道:“十首诗太多了。我看只要做得好,倒不必拘首数。若有能够多做的,也不限十首,做二十首也可以。”大家都说:“此话极对。”于是分途动起手来。毛大文拿出一叠裁了的毛光红格纸,纸后面,印着有字,是荷花社特制诗笺。另外还有两行小注,是此笺只为誉写诗稿用的,不得拿去做旁的用途。他用两个指头蘸着口水,然后将那纸一张一张的带掀带数。数完了,每人给五张。大家拿了诗笺,就各据一张桌子,拿起桌上的笔,打开桌上的墨盒,各自打诗稿子。两间屋子里,虽然有十个人,却一点声息没有。
  那麻结缘右手拿着笔,伸到墨盒子里去蘸墨,左手伏在桌上撑着腮,却伸他的小指头到嘴里去剔臭牙齿。正剔得入神,后面杜小甫忽然喊起来道:“我知道了!‘黄金是爱情的魔障’呀。”接上喊道:“密斯脱麻,这句怎么样?”麻结缘不曾提防,被他喊得吓了一跳。杜小甫拿着那张格子纸,送到麻结缘桌上复又问道:“你瞧怎样?”麻结缘是刚才想到了两句,被他这一打扯,完全给拦回去了。他正没好气,便不能讲那诗人温柔敦厚之旨,看了一看,要笑不笑的样子,说道:“这话也很平常,谁都能说!”杜小甫便有些不耐烦起来。说道:“密斯脱麻自然是个大诗家,所说的都是别人不能说的。”他口里说时,眼睛可望着桌上的稿子纸,用手一指稿子上那第一首小诗道:“这是怎样说?”麻结缘道:“哪儿有不妥吗?”易诗鸣在那边桌上听见他们争吵,便走了过来,麻结缘气不愤,就把自己的诗递给易诗鸣看。那诗是:“生下娘胎五件事,吃喝穿衣睡交与恋爱。恋爱好比味之素,恋爱好比酱油醋,各件事里有了他,就有一点味了。”易诗鸣看了一遍,说道:“意思倒很新鲜。”杜小市道:“怎么着?老易你也这样说。你看他把睡觉写成了睡交。”易诗鸣仔细一看,果然错了。那麻结缘哪里能输这一口气,说道:“睡觉的觉字,北方念成交字,我们南方人念成手脚的脚,写睡交正是对了。”毛大文左手上抓着一把花生仁,右手一粒粒箝着,不住的望嘴里丢。嘴里咀嚼着花生仁,带着说话道:“胡适之先生说,……”他一句话没说完,那杜小市早就不耐烦,说道:“什么胡十枝,胡九枝!”毛大文也不等他说完,说道:“你们反对胡适之,那是有成见的。你瞧,我一提他的名字,你就急了。”杜小甫道:“他值得我反对,安福余孽,猪仔,臭政客!”这个当儿,毕波丽和辛文哲正走到院子里,赶来做诗,一听到社里人声大起,连忙止了脚。辛文哲轻轻的对毕波丽道:“我们反正误了卯了,不要进去罢,听那个口气,怕又是开什么会。”毕波丽比辛文哲是更机灵,早回转身退了出来。辛文哲也跟在后面。说道:“密斯脱毕,上哪儿?今天真光换片子,看电影去吧?”毕波丽道:“换片子不是今天,是明天呢。你问别的我不知道,这个我最在行。”辛文哲道:“啊!我想起来了。听说你有一个恋人,换片子就去,所以你也逢期必到,这事是真的吗?仿佛听见说姓余,漂亮得很,父亲还是一个银行家啦。”毕波丽是巴不得他这样说,却故意不肯承认。问道:“谁对你说的?”说时,脸上故意装出笑容来。辛文哲道:“不用人对我说,我看你的诗,常常有什么寄艾夫妹,那不是指这位密斯余吗?”毕波丽于是无言可答的样子,算默认了。
  二人一路说话,一路走上大街,恰好事有凑巧,有一辆敞篷汽车,由面前拐弯,走得很慢。看见上面有几位很美丽的女眷。其中有一个女郎,穿了一件杏黄色印度绸旗袍,周围滚着豆绿的珠辫,华彩夺目,正是魂梦颠倒,念念不忘的余瑞香。毕波丽这一见,真觉触了电一样,浑身都酥软起来。那汽车将拐弯儿拐过去,早就风驰电掣,一溜烟似的走了。他心里想道:“这余瑞香,真是天使一般,她若真是我一个恋人,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就为她死了,也是情愿的。可是奇怪,自从我写了几封信给她之后,连电影都不来看了,叫我想什么法子和她接近?”想到这里人都呆了。辛文哲站在一边问道:“密斯脱毕,怎么了?想什么心事呀。”毕波丽笑道:“我有两个地方要去,不知道上哪儿好呢。我们明儿会罢。”他痴心妄想的想着,这里到东安市场去不远,也许余瑞香是到东安市场去了,反正没事,何不上东安市场去碰碰看。碰巧再遇见她,多看上一两眼也是好的。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不由自主的,就往东安市场走。走到东安市场,绕了两个圆圈。哪里看见余瑞香一点影子,自己也觉着未免精神过敏,不由得暗笑。刚要出门,顶头遇见一个穿西装的汉子,左手上拿着一根溜光滚圆的手杖,向地下一戳一戳的走着。右手挽着一个妇人,长裙,短褂,革履,蓬头,打扮似乎姨太太女学生之间。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一系的主任教员马攀龙先生。那一个呢,当然是师母,不过毕波丽是知道的,马先生并没有太太,家里只有一个寄住的姨娃女杨花女士,这大概就是杨花女士吧?他且不问那些,取下帽子,共总儿点了一个头。马攀龙对于学生向来是很客气的,毕波丽是个出风头的学生,他尤其不能怠慢一点,笑着说道:“市场里走走。买书来了吗?”毕波丽顺口答应道:“买书来了。”马攀龙道:“不要走,我们一块儿到书摊子上望望。我要买几部古文,你和我挑两部去。”毕波丽回去,本来也没有事,如今和先生一路走,这也是荣耀的事,掉转身,倒和马攀龙一路走着。到了书店里,马攀龙叫伙计把韩昌黎柳宗元苏东坡这些人的文集,都搬了出来,一部一部的翻着看,随挑了五六部。毕波丽对于古文这样东西,向来不很大看见,哪里知道哪一部好。他常听见人说:《古文笔法百篇》不错,就挑了一部,递给马攀龙道:“马先生,这一部书很好。我近来就常看这一部书。”马攀龙究竟是一个教员,略略知道一些古文的门径。他将书接过去一看,就扔在摆书的摊子上。毕波丽道:“马先生,这部书,你以为如何?我近来对于古文的书,看了也实在不少,总觉太浅了,只够初学的人做做课本,真要研究古文,非得一部适当书不可。这部书虽然只有百篇,包罗万象,倒也不坏。不可不买。”马攀龙很奇怪的道:“什么?古文的选本,还有比这浅的吗?我们从小在小学里,就念这种东西,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好国文课文,先生就把这个来搪塞,以为这个是再好没有了。我们既然要研究古文,还是要看一看专集,这种选本,不过初学的人拿去揣摸揣摸笔法,我以为没有什么大用。”毕波丽红着脸不能作声,只用眼睛看书架子上标的书签,像一个找书的样子。马攀龙将书挑好了,自拿钱出来会了账,依着杨花女士的意思,就想去看电影。马攀龙笑道:“你要去呢?就你一个人会罢。我实在不能奉陪。你想我那篇文章,还只做得一小半,明日就得交卷,怎样不要打一个夜工?”杨花笑道:“那末,我就一个人去了。你可……”她因为这地方可不是家里,而且面前还站着一个学生呢,她也就没有往下再说。马攀龙笑道:“你去得了,十一点多钟,我叫老王拉车来接你。”杨花道:“那末,我先走一步了,我还得去邀个把朋友一块儿去呢。”说着她和毕波而微微笑着点了一个头,就走了。马攀龙道:“我要回去了,密斯脱毕,要不要到我那里去谈谈?”毕波丽道:“先生不是要回去做文章吗?我不去打搅了。但不知马先生又要做一篇什么大文章,拿到报上去发表吗?”马攀龙道:“不发表的,是一封公函呢。”说出这句话,马攀龙才觉得有些失于检点,所幸毕波丽也没有往下再问,就这样含糊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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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后序续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第十四回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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