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灯   》 第三十九回 程嵩淑擎酒评知己 惠人也抱子纳妻言      Li Luyuan

  话说孔耘轩与诸友送的惠、谭师弟归去,程嵩淑向张类村道:“类老,咱回去再坐坐罢?”孔耘轩道:“正好。”一同回来,进了客厅。程嵩淑道:“我也要掉句文哩,耘老听着,竟是洗盏更酌,浇浇我的块垒,强似那‘羯鼓解秽’。孔耘轩道:“我知道程兄酒兴尚高,原就想请回来再吃几杯儿。”因命弟缵经另续残酌,又揩抹桌面,点起蜡烛,重新整上酒来。
  张类村道:“我陪茶罢。”程嵩淑道:“类老,你先说古人樽酒论文,原是佳事,但座间夹上一个俗物蠢货,倒不如说闲散话儿。你看老惠那个腔儿,满口都是‘诚意正心’岂不厌恶煞人。”张类村道:“论他说的却也都是正经话。”程嵩淑道:“谁说他说的不正经了?朱子云,舍却诚意正心四字,更无他言。这四个字原是圣学命脉,但不许此等人说耳。我先是一来为是谭学生现今的业师,耘老特请的客;二来我怕犯了名士骂座的恶道,不然我就支不住了。”孔耘轩道:“诚意正意许程朱说,不许我们说;许我们心里说,不许我们嘴里说;许我们教子弟说,不许对妻妾说。诚意正心本来无形,那得有声。惠老是画匠,如医书上会画那莫见乎隐、莫显乎微的心肝叶儿。”程嵩淑笑道:“你先也只怕后悔错请下我这陪客?”孔耘轩道:“请谭亲家哩先生,岂有不请三位之理。就娄潜斋在家,今日也要请的。咱们岂能忘孝移于泉下。”说罢,三人都觉恻然。
  却说程嵩淑因孔耘轩说到娄潜斋,便说道:“这潜老才是正经理学。你听他说话,都是布帛菽粟之言,你到他家满院都是些饮食教诲之气,所以他弟兄们一刻也离不得,子侄皆恂恂有规矩。自己中了进士,儿子也发了,父子两个有一点俗气否?即如昨日我的东邻从河间府来,路过馆陶,我问他到馆陶衙门不曾?他说:‘与娄潜斋素无相交,惹做官的厌恶,如何好往他衙门里去?’因问潜斋政声何如,敝邻居说:‘满馆陶境内个个都是念佛的,连孩子、老婆都是说青天老爷。’无论咱知交们有光彩,也是咱合祥符一个大端人。二公试想,咱们相处二十多年,潜老有一句理学话不曾?他做的事儿,有一宗不理学么?偏是那肯讲理学的,做穷秀才时,偏偏的只一样儿不会治家;即令侥幸个科目,偏偏的只一样儿单讲升官发财。所以见了这一号人,脑子都会疼痛起来。更可厌者,他说的不出于孔孟,就出于程朱,其实口里说,心里却不省的。他靠住大门楼子吃饭,竟是经书中一个城狐社鼠!”张类村道:“嵩老说不会治家,其实善分家;不会做官,却极想升官。”程嵩淑道:“这还是好的。更有一等,理学嘴银钱心,搦住印把时一心直是想钱,把书香变成铜臭。好不恨人。”众人不觉哄堂轩渠大笑起来。程嵩淑酒性才高,豪气益壮,又说道:“数人相交,原可以当得起朋友二字。但咱三人之所以不及潜老者,我一发说明:类老慈祥处多断制处少,耘老冲和处多棱角处少,我便亢爽处多周密处少。即如孝移兄在日,严正处多圆融处少。惟娄兄有咱四人之所长,无咱四人之所短。城内死了一个益友,又走了一个益友,竟是少了半个天,好不令人气短。”
  孔耘轩道:“改日相约,竟往馆陶看看娄兄去。”张类村道:“咱就来年定个日期,离咱祥符也不甚远。”程嵩淑笑道:“到他衙门,先说俺们是来看你的,不是来打抽丰的。临行时每人四两盘费,少了不依,多了不要。咱们开个我不伤廉,他不伤惠的正经风气。”孔耘轩道:“嵩老讲了一场理学,可谓允当。但咱祥符城中还有一个大理学,偏偏遗却。”程嵩淑道:“谁呢”孔耘轩道:“请再想。”程嵩淑把脸仰着道:“我竟是再想不来。”孔耘轩道:“我说出来二公俱要服倒。”程嵩淑道:“你说。”孔耘轩道:“可是谁呢,娄潜斋令兄。”程嵩淑连点头道:“是,是,是。这个理学却一发不认得字。”张类村道:“也难得这位老哥,只是一个真字,把一个人家竟做得火焰生光的昌炽。”程嵩淑道:“那些假道学的,动动就把自己一个人家弄得四叉五片,若见了这位老哥岂不羞死。尚恐他还不知羞哩。”
  三人豪谈未已,各家灯笼来接。张正心搀着伯父,程嵩淑亦起了身,孔耘轩兄弟相送出门,分路而去。
  不是东汉标榜,不是晋人清谈,
  三复这个真字,胜读格言万函。
  且再说本日傍晚,惠养民同徒弟坐车而归。到胡同口下的车来,谭绍闻自回家去。惠养民提了一包果子,进了南院。口中便叫道:“三才呢。”继室滑氏把孩子放下怀来,说道:“你爹叫你哩,你看提那是啥。”惠养民一手扯着,到房内坐下。解开包儿,给了两个酥油饼儿。滑氏捧过一杯茶来,说道:“你进城来,每日大酒大席,却叫我在家熬米汤配咸莱吃。”
  惠养民道:“明早就割肉,买鸡子。”滑氏道:“还得我去做,做成时大家吃。”惠养民道:“我适才过十字口,在车上坐着,看见熟食案子摆出街来,有好几份子,烧鸡、烧鸭、烧鹁鸽、猪蹄、肥肠都有。你要吃什么,叫两仪买去。床头有现成的钱,那是西院送来买菜钱;就不许买肉么?”滑氏道:“两仪今日他伯叫的走了,说菜园里栽葱哩。我正要说你哩,适才你进门来就叫三才儿,说起买东西,你才想起两仪来,这可是你偏心么,可不是我把你的前窝儿子丢在九霄云外。我所以不想在家里住,他大母眼儿上眼儿下,只像我待两仪有些歪心肠一样,气得我没法儿,我说不出口来。”惠养民道:“你何尝偏心,我看着哩。”滑氏道:“偏心不偏心也不消说他。你去街里买些东西,现成有西院送的酒,不是我口馋,也要筛盅酒儿,吃着商量句话儿。趁两仪不在家一不是避着他吃东西,他大了,怕翻嘴学舌的,我又落不是。”惠养民道:“这行不得。我是一个先生,怎好上街头买东西呢?”滑氏道:“你罢么!你那圣人,在人家眼前圣人罢,休在我跟前圣人;你那不圣人处,再没有我知道的清。你想咱在乡里没钱买东西,就是买的来,也人多吃不着。如今这钱都是你教学挣的,我吃些也不妨,也不枉我嫁你一常要不为这,我嫁你这秀才图啥哩,图你比我大十几岁么?我跟你进城来图啥哩,图给你膺做饭的老婆子么?”惠养民笑道:“等黑了,街上认不清人时,我去给你买去,何如?”滑氏道:“再迟一会月亮大明起来也认清了,不如趁此月儿未出,倒还黑些。你去罢。”于是向床头取出二百钱,递与惠养民。
  惠养民接钱在手,提了一个篮儿,又衬上一条手巾,出的胡同,径上十字口来。检个小孩子守的案子,也不敢十分争执价钱,买了一篮子回来。
  滑氏一看,果然件件都有。说道:“我去厨下收拾,你抱着三才儿。休叫他睡,叫他也吃些。”惠养民道:“知道。”
  滑氏进厨房洗手,将熟食撕了几盘子,热了一壶酒来。惠养民抱的三才早已睡熟,滑氏道:仰孩子也吃些,怎的叫他睡了?”
  惠养民道:“小孩子家,才吃了两个果子,不敢再吃腥荤东西。睡了倒好。”滑氏道:“你就抱着他睡,我与你斟酒。”惠养民道:“我白日酒已够了。”滑氏道:“我一个怎的吃?”于是斟了两盅一盅放在丈夫面前,一盅自放面前,各人呷了一两口,动起箸来,惠养民酣饱之后,也不敢多吃,滑氏吃了些儿。惠养民道:“该与两仪留些儿。”滑氏道:“你不说我忘不了,厨下我留着哩。”惠养民不再言语。
  滑氏吃了两三盅,又与丈夫斟了一盅,说道:“我有一句话对你说,你休恼我,我也知道你不恼、我也不怕你恼。咱与他伯分了罢?”惠养民笑道:“你说这话是何因由?”滑氏道:“我是怕将来日子过不行,”因指着惠养民抱的三才儿,“孩子们跟着受苦。”惠养民道:“哥一向极好,岂可言分?”滑氏道:“他伯也还罢了,他大母各不住人。”惠养民道:“嫂也是个老实人,有啥不好呢?”滑氏道:“你这男人家,多在外少在家,像我受了屈,想对你说,又怕落人轻嘴。只等憋的急了,才说出来。他大母实不是良善人,你可知道,你那前头媳妇子,是怎死哩?”惠养民道:“害病死哩,有什么意思?”滑氏道:“害哩是啥病?你且再想,像那贤慧有气性的就会死,像我这不贤慧的糊涂虫就死不成。所以年内孔家到咱家说学时,我一力樟掇,携眷就教成,不携眷就教不成,原是我怕他大母的意思。你还在鼓里装着哩。”惠养民道:“你说这也有点傍墨儿。但只是咱欠人家四十多两行息银子,俱是我埋前头的带娶你花消哩。咱哥地里一回,园里一回,黑汁白汗挣个不足,才还了一半,还欠人家二十五两。你那时不该叫你公公少要些。”滑氏道:“那天杀的,恨不得把我卖个富贵哩。那时东乡里有个主,比我大一岁,只出十六两,我贪恋你是个前程人,情愿抬身到咱家。那天杀的,跟俺小叔子贼短命的,就趁着你的岁数大,只是争价钱。偏你也就娶哩热,你若放松一点儿,只怕二十两,他也依了。再迟迟,我就要当官自主婚嫁哩,他爷儿两个都是没胆的,怕见官。你是性急,多费了二十来两,你怎能怨的别人?究起来,我带的两大包衣裳,也够十两开外哩。你只说这两包衣裳,你拿出当票子算算,你当够七八串钱没有?”惠养民道:“到底分不成。我现居着一步前程,外边也有个声名,若一分家,把我一向的声名都坏了。人家说我才喘过一点儿气来,就把哥分了。”滑氏道:“声名?声名中屁用!将来孩子们叫爷叫奶奶要饭吃,你那声名还把后辈子孙累住哩。你想他伯家,就是一元儿一个,却有两三个闺女。两仪、三才是两个,现今我身上又大不便宜,至晚不过麦头里。一顷多地,四五亩园子,也没有一百年不散的筵席,一元儿独自一半子,咱家几个才一半子,将来不讨饭还会怎的?你如今抱着三才儿你亲哩,到明日讨饭吃,你就不亲了。你现今比我大十四五岁,就是你不见,我将来是一定见哩。我总不依你不分!”一面说着,一面扭着鼻子,脖子一逗一逗哭将起来。”凭你怎的,我是一定要把这二十多两学课,给孩子留个后手,也是我嫁你一场,孩子们投娘奔大一遭儿。要是只顾你那声名,难说我守节不嫁,就没个声名么?像俺庄上东头邓家寡妇守了三十年节,立那牌坊摩着天,多少亲邻去贺。难说我没见么?”哭的高兴,肚里又有了半壶酒,一发放声大嚎起来,声声只哭道:“我——那——亲——娘——哇,后——悔——死——了——我——呀!”惠养民发急了,只说道:“你休哭,我有主意,谁说一定不分哩。”这正是:只缘花底莺鸣巧,致令天边雁阵分;况是一声狮子吼,同胞恩谊淡秋云。
  可怜惠养民听的不是莺鸣,乃是狮吼。这个每日讲理学的先生,竟把那手足之情,有些儿裂了璺。
  又有诗云:
  从古泪盈女子腮,鲛人无故捧珠来,
  总缘悍妒多奇想,少不称心怒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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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念先泽千里伸孝思 虑后裔一掌寓慈情
第二回 谭孝移文靖祠访友 娄潜斋碧草轩授徒第三回 王春宇盛馔延客 宋隆吉鲜衣拜师
第四回 孔谭二姓联姻好 周陈两学表贤良第五回 慎选举悉心品士 包文移巧词渔金
第六回 娄潜斋正论劝友 谭介轩要言叮妻第七回 读画轩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荐试经书
第八回 王经纪糊涂荐师长 侯教读偷惰纵学徒第九回 柏永龄明君臣大义 谭孝移动父子至情
第十回 谭忠弼觐君北面 娄潜斋偕友南归第十一回 盲医生乱投药剂 王妗奶劝请巫婆
第十二回 谭孝移病榻嘱儿 孔耘轩正论匡婿第十三回 薛婆巧言鬻婢女 王中屈心挂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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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孔耘轩暗沉腹中泪 盛希侨明听耳旁风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后腾邪说 茅拔茹席间炫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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