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 醒夢駢言   》 第四回 妒婦巧償苦厄 淑姬大享榮華      守樸翁 Shou Piaoweng

  翠黛終衰,失顔易老,百年若個長春。王墻西子,有日葬埃塵。幸值他今年少,出落來鬢發如雲。何妨令貫魚承寵,也得略沾恩。一樣閨房裏,他偶居賤,你偶稱尊。便推恩逮下,還算你贏,請看後妃不妒,群姬交口誦深仁。到今日,時移世易,女史永留名。
  從古到今,衹有講女人的,說道從一而終,卻不曾聽見說做男人的也板殺數,衹該守着一個婆子到老。男人有義氣的,也盡有生平不肯二色;或是傢婆死了,不去續娶;或是富有傢財,卻不置什麽偏房側室。這也不過算他有義氣罷了。縱使續了弦,娶了妾,卻也沒本事就駡他道不義,衹要不聽繼娶的說話,把結發生的當做冤傢看待,寵了小傢婆,欺侮正妻,也就算是有義氣的了。
  可笑那些妒婦,看見世界上,大半是單夫衹婦的,就認做丈夫是他獨一個的,丈夫要娶妾時,就像要害他的命,千方百計阻撓。若是娶了到傢,日日尋氣,害得前鄰後捨,都耳朵裏不清淨。
  據那妒婦說來,世界上衹有正妻,又貞又烈,那做小是人人不正經的。卻不道做小的,十個裏頭,未必沒有一個兩個正經。那妒婦倒就是淫婦的供狀。如今說一個賢之婦,倒不如一個丫頭貞烈的,與列位看。
  明朝永樂年間,山西太原府地方,有個秀纔,姓俞名有德,號大成。傢中也有錢,萬金事業。娶妻陳氏,已經五載。
  那陳氏是有怯癥病的,自分不能生育。他有贈嫁來的一個丫頭,名叫惠蘭。雖是個使女,卻全沒有半點兒輕佻,人物也頗俊俏。
  陳氏幾次勸丈夫留他,俞大成因夫妻情篤,不肯應許,道:“你雖有病,未必沒有好的日了。況你我年紀都還不大,何必便憂到生不出兒子。”
  陳氏見丈夫再四不從,不覺掉下淚來,道:“我若自己養得出兒子,難道必要來勉強你?衹因我自問不但個能生育,這性命也不久在世上的。這丫頭是從小在我身邊長大起來,若在留得他做妾,我死後你看了他,猶如看我一般。”陳氏說到這句,不覺心中苦切,咽住了,下邊說不了來。
  俞大成見他這般光景,便連忙勸慰道:“娘子你休悲傷,我依你的話便了。”陳氏方纔回悲作喜,便揀個日子,另收拾起一個房間,與惠蘭做臥室,推丈夫到那邊去。
  從此,俞大成有妻有妾,來往其間。不到得一年,陳氏果然病勢日重,醫藥無效,一個不妒不忌的賢婦人,可憐短命死了。
  俞大成和惠蘭,不勝悲痛,殯殮已畢,早又斷七。俞大成因見惠蘭十分莊重,又料理得傢務來,井井有條,意思竟不續娶了。
  奈傢族中尊長都說是無婦不成傢,惠蘭到底衹是婢妾,如何算得內助。沒一個不催他再娶。
  惠蘭也勸道:“相公尚還年輕,自然該續的是。相公倘决意不聽衆人,衆人卻衹道是我惠蘭從中阻擋了。”
  俞大成笑道:“卻如何因你怕受這惡名,令我去做那不義的事。”
  惠蘭又道:“相公就是不替惠蘭出脫那惡名,那一個後生傢主竟和我惠蘭一個婢妾做人傢,也實在不好看。”
  俞大成拗他們不過,衹得定了續娶之局。早有做媒人的,紛紛來與他作伐。俞大成卜吉了一傢孫傢的庚帖,行過了禮,到陳氏周年之後,纔繼娶來傢。
  那孫氏生性情極是妒悍。對親時節,他父母貪俞傢有些傢什,將來可以在女兒面前生發生發,因此那庚帖卻瞞過女兒,不對他說俞大成有個妾的。
  當日時門來,見禮時節,忽見惠蘭出來,參拜主母,心中老大着惱,第一夜便和俞大成淘氣,要他趕逐那惠蘭出去了,纔與他成親。
  俞大成從未曾經識這般看得丈夫着重的婦人,便十分不快。卻又因是簇簇新的夫妻,不好與他爭論,卻被外人當笑話傳揚,衹得陪着笑臉勸他。
  那妒婦越扶越醉,哭哭啼啼了一夜,弄得閤宅的人,都不能睡,都來房門外聽。
  俞大成又羞又惱,不等到天明,開了房門,望外就走。孫氏越發氣苦,索性在房中放聲大哭起來。衆人都走進去勸。
  有那俞傢底下人道:“我傢相公,原不該拋了新奶奶,竟自走了出去。我們大傢去勸相公,來賠個不是便了。”
  有那伴送新人來的道:“新相公自會逐去那位偏房的,不過一時確叫他做不來,小娘子且寬心着。”
  那俞傢的道:“我傢惠蘭姐,是做人極和順的,斷然不到得欺滅新奶奶。盡着放心。”
  那伴送來的,又去附着孫氏耳邊勸他道:“小娘子就要趕去那惠蘭,衹好慢慢地尋出個題目來,此刻就要用這副手段,不但衆人不服,也許怕到底做不來,倒壞了自己名聲。不如依他們,讓新相公來賠個不是,將此收科了罷。”
  孫氏這纔住了哭,那伴送的便追俞傢的人,去請主人來賠罪。
  俞大成心中不肯,卻被衆人勸不過,說道:“討了這樣不賢,真叫晦氣。可憐我從幼沒了父母,若是父母在堂,這樣人怎能夠奉事得翁姑歡喜。”便勉強到房中,賠個小心。
  從此,孫氏也絶不提起要趕惠蘭,但是日裏頭丈夫走到東,他便跟到東,丈夫走到西,他便跟到西,不容他和惠蘭講一句話。到了晚上,便收拾他在房,催他就寢,不容他出去。
  你道他這般終日終夜關防,費盡心機,可不吃力,那孫氏卻再不辭勞苦,就是從古到今,妒婦不謀而合的伎倆,也不必多講。
  卻難得惠蘭見新主母這般樣子,並沒有半句怨言。
  俞大成每到晚上,多飲了幾杯酒,也不去和那孫氏說長道短,上床竟自和衣睡去。那不賢卻去搖他醒來,替他解帶寬衣,七兜八搭。俞大成被他纏不過,也衹得和他幹些夫妻的常套。
  光陰迅速,不覺已是半年。孫氏並不曾放他到惠蘭房內轉一轉,卻還要終日尋惠蘭的短處。幸得惠蘭性既聰明,人又和順,沒得破綻與他捏着。俞大成心中好生過意不去。
  他傢住在鄉間,離城有一百裏遠。時值學院歲考,俞大成同了村中幾個一般的秀纔,入城赴試。
  考畢回傢,來到門首,天色晚了,便輕輕地走到惠蘭房裏。惠蘭道:“相公回來了麽?”俞大成道:“是回來了。”便道:“我今夜在你這裏歇息,你把些小東西我吃了,早些閉門睡罷。”
  惠蘭道:“使不得,相公原到奶奶房中去的好,省了淘氣。”俞大成道:“不妨,我方纔回來,傢中沒有一個曉得的。”
  惠蘭便到外邊,袖了兩個饃饃進房,與俞大成吃,自己也吃了晚膳。一閉門和主公同睡。衹這夜裏,惠蘭有了身孕,生出那孝順的貴子來。這且慢表。
  次日天明,村中有同考的,到俞傢來拜望,俞大成未曾起身,傢人回說,未曾歸傢。那同考的道:“我昨日和他回來,到村口分路的,怎麽說未曾歸傢。”
  外邊這般問答,裏頭孫氏聽見了,心中已覺着,道:“是了,一定在惠蘭房裏。今番這賤人在我手裏了。”
  便拿了一根慄木的棍子,走去惠蘭房門首,把門亂撬,口裏嚷道:“瞞了我,做得好事,還不開門。”
  那俞大成和惠蘭正在房裏穿衣起身,聽見了,惠蘭着忙道:“這個卻怎麽好。”俞大成心中忿忿,便開出門來劈手奪過那棍條子去,撇在庭心裏。
  孫氏見他勢頭兇猛,便蹲倒在地上,號啕大哭。惠蘭去扶他,卻那裏肯起來。閤家的人都來勸,將他扶起,衹是不住聲地哭。卻叫跟他來的老婆子,去通知他父母。
  那孫傢離俞傢,不過五六裏路,不多時,父母兄弟都趕了來。他父親叫孫九和,是個管官司,出入衙門的惡棍,母親姜氏也是蠻不過。領着四個兒子,又糾合了五六個族中的後生,手裏拿了棍棒,聲言要痛打俞大成來出氣。
  俞大成見勢頭不好,便出後門,一溜煙走了。那孫氏這十來個如狼如虎親族,尋俞大成不見,便來尋惠蘭要打。
  卻得俞大成族中走出來,阻住道:“這不過是夫妻淘氣,就是大成也不到得受你們打。卻與那惠蘭什麽相幹。這個我們倒不依。”
  當下那左近鄰捨有二三百人,都在門首嚷道:“他們若再這般行兇,我們一齊動手,結果他們那幾個人。”
  孫九和等見衆人出頭,方把那虎威來減了,安慰了女兒幾句,領了那班人自回去。俞傢族中和衆鄰捨也都散去。
  惠蘭就走到孫氏房中,跪在地下,叩頭賠罪。衆人也替他討饒。孫氏衹不開口,還要等俞大成回來,嚮他吵鬧。
  卻說俞大成那日逃出後門,心中怨憤道:“我如今也不要活這性命了。”便走到一個崗子上,思量要跳下去。卻又想道:父母衹生得我一個,小時何等愛惜,如何卻是這般死了。我不如走往他鄉,省了受那惡氣罷。
  當下想着一個表親,在河南做知縣,便取路望河南而去不表。
  再說傢中不見他回,惠蘭心中好不着急,也怕尋了什麽短見,暗地裏央人找尋。尋了好幾日,卻衹無影無蹤。也衹得不尋了。
  過了五六個月,孫氏見惠蘭肚皮漸漸大起來,心中十分不快,尋他些小事,親手拿了根門閂,照着他肚上打去。惠蘭閃了,孫氏意還不捨,卻得衆人勸住。後來又幾次要弄他墮胎,都虧衆人保護。
  到了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兒子,閤家都快活,衹有孫氏倍加懊惱,一心想弄死那孩子。
  一日,惠蘭在院子裏曬衣服,回到房中,床上不見了那孩子,心中着急,就要走到外面去問,看是何人抱去。
  卻是這孩子不該死,惠蘭正要出房,忽然小肚子裏十分作起急來,便去開了淨桶解手。卻見那小孩倒竪在淨桶內。
  惠蘭一見,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抱起來,卻已氣都沒了,直待嘔出了那些臭水,方纔哭得出聲。惠蘭當下,卻也發起怒來,情知是孫氏的作為,沒有別人的,便抱了小孩子,到族長處去哭訴。
  那閤族都心中不平,約齊了同來和孫氏說話。孫氏卻賴了,惠蘭不住地哭,要衆人設出個法來,保全那主公的骨血。衆人便嚮孫氏說,要每年給他母子若幹飯米,若幹銅錢,把兩間低小些的屋砌斷了,另開個門戶,令他母子兩個自去度日。
  孫氏見是閤族公義,不得不依,衹得勉強應允,從此沒有說話。惠蘭自領了小孩子,到那低小屋內去住。
  光陰甚速,年又一年。那小孩子早已五六歲。惠蘭因他父親不在傢,自己是個婢妾,不敢給他取名,衹喚他大男。
  大男一日在左近一個學堂前玩耍,見裏頭那些學生,也有讀千字文的,也有念神童詩的,讀得好聽,大男也高興起來,回到傢中,對母親道:“孩兒看見那邊學堂裏這些學生子,讀那書來,倒好聽的。孩兒明日也要去讀。”惠蘭道:“你還年幼,再等大些,送你去讀書便了。”大男卻必要明日就去,見母親不應許他,便管對母親說要去。
  到了明日,惠蘭便央間壁個高媽媽,領他到那學堂裏去。請先生教他幾句書。惠蘭意思,不過因拗這孩子不過,作戲央高媽媽送他去,等先生難他一難的意思。
  誰知他到學堂內,那先生教他,一教就會,不多時就讀了好幾十句神童詩,都爛熟的了。那先生見了歡喜道:“我教了許多年書,學生也不少了,那裏見有這般聰明的。”
  高媽媽便把孫氏的那不賢,弄得丈夫逃走在外,不知下落,又不能容這孩子,每年衹限定幾粒飯米,幾文銅錢,與他母子另自過活的事,細述一遍道:“可惜有了這般資質,卻沒得錢來讀書。今日是他自己要讀書,嚮他傢小奶奶說不過,小奶奶道他不曉得讀書的苦,央老身領他來,要先生難他一難意思,那裏知道他竟這般聰明。”
  先生道:“既是這般,媽媽你去對他傢小奶奶說,我情願不要束脩,白白的教這小官人書。衹要後來得發達時,不忘記我便了。”
  當下,高媽媽領大男回去,一一對惠蘭說知。惠蘭聽得孩兒這般聰明,又聽見說先生不要束脩,情願白白教書,心中大喜,擇個入學吉日,送他到那學堂裏。那先生姓陳,號叫又良,原是個貢生,肚裏好的。衹因富貴人傢請先生時,要先生穿着華衣闊服,意氣揚揚,就不通的也算了他通的。這陳又良是個踏古板人,穿的是終年那件布直身,如何上得大場子。饒你讀得通,衹好收幾個爹在田裏插秧,娘在機上織布的學生教教。
  當下見大男聰敏異常,也便不把些神童詩與他破學,一起首,就把四書教他。不上三年,十三經都讀完了。
  一日放學回來,對母親道:“孩兒見同窗學生子,都嚮他父親討錢,來買東西吃,為什麽我傢沒有得?”惠蘭道:“等你大了,對你說。”大男道:“孩兒今年還衹得七八歲,幾時算做大了?對孩兒說得了。”
  惠蘭道:“你到學堂裏去,路上過那關帝廟,進去磕個頭,通誠道:‘保佑你易長易大。’自然就大起來了。”大男應道:“孩兒曉得了。”
  當夜無話。過了兩日,又對母親道:“孩兒在關帝廟裏磕了頭,通誠過了,為什麽還衹是舊時一般,不見大起來?”惠蘭道:“你怎樣通誠?”大男說道:“孩兒說保佑明日就像二十多歲的一般大。”惠蘭聽了,好笑起來道:“那有大得這樣快的。”
  話休絮煩。又過了兩年,大男已有十歲,卻生得長大,好像十三四歲的一樣。先生已與他開了筆,做的文章倒十分好,先生都不能改換一字。那日先生圈點完了他的文章,對他道:“你今年還衹十歲,卻便做得出絶妙文章,真個令人羨慕。可惜你父親不知在何處,卻未曾見你這般好兒子。”
  當下打動了大男的心事,回傢便又不住地盤問母親道:“父親果係在那裏,說與孩兒知道了,孩兒讀書也有心思。”
  惠蘭衹得細細說與他聽。
  大男不覺掉下淚來,道:“讓孩兒明日去尋來。”惠蘭道:“你還年幼,怎麽去尋得,且再停兩年,或者你父親自己回來,也未可知。”
  到了次日,大男吃了口飯,便出門。惠蘭衹道他往學堂內,看看午後,不見回來吃午膳,不免央那高媽媽去喚一聲。高媽媽回來說,先生道他今日並未曾進書房。
  惠蘭聽了,心中疑惑,還衹道是他在別處閑玩,卻又想道:他從來肯讀書,不喜歡玩耍的,卻是那裏去了?等到天晚,竟不見回,好不着急。又央人到各處尋訪。
  一連尋了六七天,衹是不見,知道他必然去尋父親,這般幼小年紀,從未出門的,又沒一些盤費在身邊,山長水遠,那裏去尋?惠蘭想了心酸肉痛,沒奈何,也衹得由他。
  那孫氏知道了,打發他心腹人來,對惠蘭說道:“傢主出去了有十年,不知死活存亡,這十歲的小孩子,那曉得什麽叫尋親,這一定是被拐子拐了去,再不得回來了。奶奶憐你終身無靠,不如尋個主顧,嫁了人罷。”
  惠蘭聽說,懊惱答道:“就是傢主和小官人都不在,我是斷不嫁人的。煩你回覆奶奶,叫他不必費心罷。”
  那人把他言語,回覆了孫氏,孫氏便道:“既然他不肯嫁人,我這裏卻沒有飯菜來養這些人。”從此就一粒米一文錢也不把去與他。
  惠蘭見主母不肯給他日用盤纏,便自己做些針指,換錢米來度日。幸是衹養一口,也還不甚吃力。
  過了四五個月,孫氏見他沒有嫁人的意思,便思量動蠻,卻也怕俞傢族中不依。他就遣人去請父親孫九和,到來商議。孫九和道:“這個何難。等我去尋端整了頭腦,一夜裏弄他出去,叫他措手不及便了。”
  當下孫九和離了俞傢,便去托媒婆,央他尋覓親事。恰好有個布商,是河南開封府人,姓賈,要娶一個小老婆,便講定了三十兩銀子,約他到俞傢搶親。
  那晚惠蘭正要上床睡覺,聽見外面敲門,他在裏面問道:“那個!”外面答道:“我們衆鄉鄰,尋得小官人在此,特地送來。”
  惠蘭聽了,心中快活,不及提防別的,連忙走去,拔下門栓,衹見一窩蜂趕進許多人來,四五個粗蠢婦人,把他拖出門去,推上車了便行。惠蘭知道中了好計,便要發聲叫喊,卻被同在車內兩個婦人,把他口來掩住了。
  不多時,約行了有四五十裏,來到一個鎮上,飯店門首。停了車子。幾個婦人扶他下來,又扶他進那屋裏,請他坐了,衆婦人都來勸他道:“那娶你的賈員外,傢有百萬之富,你到那裏,盡着受享,可不好似你在傢自己做出來吃。你從今可安心跟賈員外到河南去。我們都是賈員外雇來,送你上路的。如今離傢已遠,我們都要回去了。”
  惠蘭並不回言,衹是把衣袖來拭眼淚。衆婦人等到天明,各自出了店門回傢。惠蘭見四下無人,正要尋條索子自盡,卻見賈員外從外面踱將進來,想必要和他纏着了。急便望那店主人傢的內室撞進去,卻撞到了廚房下,見桌子上放着一把切菜刀,就提來項上一勒,那血猶如泉涌,登時暈倒。
  原來賈員外見他逃入內室,倒不好跟進去,衹在外邊望。倒虧店主人傢有幾個起身得早的,看見了,慌忙來外面報知賈員外,和他一同入去救。見那口氣止刺得一絲,將次絶了。還喜喉管未斷,連忙扶他去睡在一間密不通風的房裏,把刀瘡藥來與他敷了,又整備竜眼湯灌在口中,與他調理。
  衆人亂了三四日,纔見他神思略有些清醒,說得出句把話來。將及一月,方始下得床。口裏衹說道:“你們醫好我來做什麽,要我嫁人,仍舊衹是一死。若肯尋個女庵,送我去做尼姑,這纔是感激你衆人不盡的。”
  當下賈員外聽見他這般說,便道:“小娘子,你這般烈性,我也不好相強。但是我為了你,也破費過好些銀兩,如何好就是那般丟手了。據我主見,你且同我到了河南,我那裏有個和我一般做布生意的,卻是天然的太監,不能生男育女。衹要尋個女人,與他縫縫衣服。也曾囑托過我,那個可不是和做尼姑一般,也好些些償還我幾兩身本。小娘子道是何如?”
  惠蘭道:“既有這個去處,就依你便了。”
  當下賈員外收拾起行李,便帶了惠蘭,投河南來。不一日已到汴梁。惠蘭便問賈員外:“那布商在那裏?可即日送我去。”賈員外道:“是了。我就送你過去便了。”
  當下去喚來乘轎子,擡着惠蘭。賈員外自己送去,不多時到了那邊。那布商出來迎接。賈員外和他說了些話,便叫:“請小娘子下轎見禮。”
  惠蘭走出轎來,把那布商一看,叫聲:“奇怪!”那布商也說聲:“詫異!”
  你道這布商是誰?卻就是惠蘭的舊主公俞大成。他自從那日逃出後門,去投那在河南做知縣的表親。到得那邊,那表親卻升任雲南去了。手頭盤纏又完了,正在沒法,恰值飯店主人要請個教書先生,他就學毛遂自薦,在那裏教了幾年書。
  一日,見他臥床底下的泥不住掀動,掘開看時,都是五十兩一錠的金元寶,共有二百錠。俞大成是傢中有飯吃的人,不比那些窮秀纔,見了黃白東西,眼中放出火來。況他又是怨了命出門,越發不把財物放在心上,就通知主人,叫來取去。
  那主人又是見慣金銀。不放在眼裏,道:“這該先生得的。”俞大成道:“在你傢中,還是你到手。”兩下推讓了一回,衹得把來分了。
  從此俞大成不做了先生,竟在河南做起生意來。那同道中問他緣何連年不回傢,俞大成便訴說老婆的妒悍,道:“回去受不得這氣。”
  那賈員外也曾聽他告訴,卻那裏是什麽天然太監,不過見惠蘭勒了那一刀,老大一個疤,心中不喜歡了,又不捨得白白送去那幾十兩銀子,便思量把他送與俞大成,量俞大成不肯白受,落得做了個人情,又想他日子長久了,也未必仍舊尋死覓活。因此做這把米,不道恰好令他重見了故主。
  當下兩人抱頭大哭,倒把個送活東西的越國文種,嚇呆了,正不知是為着何來,俞大成便對賈員外道:“這原是小妾,不知老哥怎地帶得來?”賈員外方纔恍然大悟,說道:“小弟在太原府娶妾,衹聽見說是俞傢的出小,卻不想到就是老哥如夫人。多多得罪了。”便把惠蘭在飯店內自刎,並醫好了,怎地騙他到河南,敘述一番。
  俞大成謝了賈員外挈帶之恩,又安慰了惠蘭的苦節幾句,當下取出三百兩銀子來謝賈員外。送了他出門,回來和惠蘭兩個敘些別後情形。說到悲傷處,哭一回;說到快樂時,笑一陣。
  惠蘭說起兒子大男,出門尋父,不知去嚮,俞大成便寫下詔紙,刻印了幾百紙,叫人各處去粘貼,無過要大男看見,尋到河南的意思。
  當下俞大成擇個吉日,獻了天地,又遙祭了祖宗,把惠蘭做正妻。
  這惠蘭自從吃了那些千辛萬苦,身子常常要病,操不得傢。又見大男沒有信息,俞大成三十多年紀,卻還未見兒子,便勸俞大成另娶一妾。
  俞大成道:“罷了,若是都像陳氏媽媽和你這般賢惠便好。卻是千中選一。再遇着了像那潑婦樣的,我和你卻都受不得那氣,不如不做這事的好。”
  惠蘭又勸道:“前番孫氏奶奶是做正室,因此放出那毒手來;如今買一個妾,未必敢來欺侮我。況我自己受了做妾的苦,難道也去把他磨折。我待得他好,他自然也曉得感激我,肯替我力,可不好麽。”
  俞大成還不肯聽,卻被他日日在耳根邊說不過,便走出去,托幾個同做布生意的,央他們尋個三十多歲的老妾。
  那些朋友都笑道:“人傢娶妾,要年輕的;你卻怎地倒要半老的?”俞大成衹是笑。
  過了大半個年頭,有個朋友來道:“已替你尋得一位如君到了。衹是年紀大些,因你原說要三十多歲的,為此買歸。”
  俞大成便叫領來看時,卻是那個?原來就是他繼娶的孫氏,俞大成見了,駭然便問那朋友道:“這個人從何處得來?”
  原來孫氏見丈夫出外不歸,受不得孤衾獨枕的凄涼,久思改嫁,卻礙着那貞烈的丫頭,不好意思。自從設計賣了惠蘭,他就回傢和父母親商量要嫁人。那孫九和一面去尋親事,一面叫女兒回到俞傢,變賣田産。卻得俞傢族中不依,衹收拾了些手頭的東西,約來有千金物事,攜回母傢。
  有個重慶客人,在山西做生意,年已七十多歲,斷了弦。風聞得孫氏奩資厚實,便來求親。孫九和初時也嫌他老,不肯。那客人央媒婆去說:“倘成功得來,格外送銀五百兩,與丈人買果子吃。”
  孫九和貪這五百兩,便應承了。到得遣嫁時節,又將女兒身畔的千金謀到了手,方纔放出門。
  客人見他身邊一無所有,枉自捨了五百兩一尾肥壯的釵魚,又加上些雜魚,卻釣不起白魚的影,已自氣悶不過。怎當這婆娘反嫌鄙他老,不會風流,終日和他尋事。略有一些不如意,便把投湖上吊的本事。來嚇人。
  那客人恨極了,欲待發作,卻又怕孫九和這老惡物來吵鬧。便收拾了行李,帶那孫氏回重慶去。在路兩日,離太原遠了,便也放出毒手,將他朝一頓夜一頓的打,自己老了,沒有氣力,還要叫底下人替他打。孫氏受不過痛苦,要想尋個自盡,卻又被衆人管住,不容他做這身分。
  看看行到了四川界上,其日正在飯店內拷打,有個河南客人,也在那店裏。聽見打得刻毒,走來動問,那重慶客人便告訴他緣故。
  河南客人道:“既是他嫌憎你老,不情願跟你,你就打死他,也不管用。不如把他賣與人做了妾,也可消你這口氣了。”
  重慶客人道:“我是貪了財帛,倒受他傢咬那一口的。他人物又不齊整,年紀又是三十開外了,誰要娶這樣的妾呢。”
  河南客人道:“若是老客果肯賣他做妾,我有個敝友,恰恰要尋三十多歲半老的妾,人物自然也可將就得些的了。衹不知道老客要多少身價。”重慶客人道:“難道我還想他身上出豁那五百兩頭麽?他從山西被我打起,打到這裏四川,也打得夠了,你衹把我二十兩銀子,買了他去罷。”
  河南客人便秤銀子,付了重慶客人,帶孫氏回河南。那河南客人,便是俞大成托他買妾的。
  當下俞大成問他,他卻不曉得就是俞大成的繼妻。把重慶客人說的醜態,備細敘述。
  俞大成點頭道:“可知道他若遇着個如意君,安心樂意前去,也再不得和我見面的了。”便對孫氏道:“你既來此,跟我這頭去,和大奶奶見禮。”
  孫氏見了他,一嚮的丈夫,已自沒放那臉處,卻不道到裏面看時,那大奶奶卻又就是惠蘭,越發羞得沒地孔鑽。
  惠蘭見了,也大吃一驚,便問丈夫怎地接來。
  俞大成笑道:“這叫做皇天有眼,指使他來還你債,那裏我倒還去接他來。”便把他轉嫁四川客人,嫌堪道好,那邊不要了,某朋友買回來的話,看了孫氏,高聲述來,與惠蘭聽,弄得孫氏面孔紅了又白,白了又紅了幾遍。
  俞大成又喚使女們,鋪下紅單子,上面並肩兩把交椅,扯惠蘭同坐了,叫孫氏拜見。孫氏害羞,不肯拜,俞大成道:“不相幹,我今日是買妾,不是娶妻,你既做了妾,那有不拜的道理。”孫氏還不肯拜。
  惠蘭也替他勸丈夫道:“罷了。我們衹序年齒,姊妹稱呼了罷。”俞大成道:“那有這事,序起齒來,你倒呼他姊姊不成!他這般倔強不過,道我不會打人?”
  便取根粗門閂來,照着孫氏腿上打去,恰恰打在重慶客人打傷的舊疤內,當不起那痛,衹得矮了膝,跪下來。
  俞大成又喝他磕頭,又衹得叩了四叩。惠蘭意思也要跪下去還禮,卻被俞大成輓住道:“使不得,如今你是嫡,他是庶,沒有這規矩。你可記得他先前做嫡是怎樣的?”惠蘭倒覺過意不去。俞大成每到晚頭,和惠蘭對坐而歡,便叫孫氏捧了酒壺,立在旁邊伺候。
  孫氏嘗過了那一門閂的滋味,怎敢不依使喚。
  倒是惠蘭不住勸丈夫道:“這裏盡有人伏侍,何苦必要勞他。若是這般,倒叫我連酒都吃不下了。”俞大成道:“你自吃不下,我卻越吃得下哩。”
  一日,惠蘭不在面前,俞大成叫孫氏掇大奶奶的馬子去倒。孫氏正待上前,被旁邊丫頭們大笑起來。他怕羞,縮住了手。
  俞大成手裏正托着一盞沸滾的茶,便要照他臉上澆過去,孫氏慌忙道:“我掇去倒就是了。”
  孫氏原因他父母從幼,慫恿他慣了那性子,故此先前那般撒潑,全靠重慶客人磨滅他這一番,纔省得強中更有強中手。初到河南,見傢主就是俞大成,雖衹感覺無顔,卻也快活,道這是他一嚮管束下了的,正思怎樣放出那舊性情來,不道俞大成也變得虎一般的兇,他就也像怕重慶客人般的怕他,不在話下。
  不覺過了五六個年頭。一日,俞大成和汴梁城中一個惡棍買幾畝地,已曾銀隨契兌,那惡棍又來索取價值,衹說並未曾收。俞大成與他爭辯,不肯再給。那惡棍就去巡按衙門遞了一狀,誣他有契無交,為富不仁。
  那巡按是四川人,姓陳,還衹得十六七歲,見了狀紙,不說一句話,竟分付把告狀人鎖押起了。衆人都不解是什意思,俞大成傢曉得了,也不過嘆服按爺的英明,包竜圖再生罷了。
  當夜約二更時分,俞大成已脫衣睡了,惠蘭也正要上床。忽聽見外面叩門,傢童進來報道:“巡按爺到門了。”
  俞大成聽說,倒吃一驚,不知道是為什麽。連忙叫丫鬟取衣帽來,纔下得床,衹見巡按進了臥室,慌得俞大成沒了主意。
  惠蘭閃在側邊,看了那巡按一看,急走過來道:“原來就是大男你麽?”喜極了,倒哭起來。巡撫也哭拜在地。俞大成和惠蘭扯了他起來,忙問一問在何處,怎地做了官,卻又姓了那陳。
  巡按便從頭訴說道:“孩兒那日出門,身邊沒有帶得錢物,走了些曠野地方,沒處抄化,餓倒在地。着了歹人,把個饃饃與孩兒吃,吃下時,心中渾了,跟着他走。他雇乘車子,直拐孩兒到陝州,賣在一個和尚寺裏做徒弟。天幸遇着了個四川客人,姓陳號洪範。衰憐孩兒,嚮長老回贖了出來,帶孩兒到成都地方。但見孩兒聰明,一面叫孩兒和他兒子同讀書,就頂姓名赴試,一面替孩兒訪父親消息,卻衹沒有下落。孩兒僥幸聯捷中了進士,聖上道孩兒雖是年幼,卻像有些才氣,特授了這河南巡按。到任來還衹兩三日,正要普訪父親蹤跡,恰好今日有那來告父親的,狀上見了父親姓字,孩兒先差傢人來此打聽個確實,不道果係父親。”
  惠蘭便把離別後之事,一一對他說。可笑那沒廉恥的孫氏,已經睡了,聽見有這異事,也披了衣服,來俞大成房門首,引頭探腦的看。被俞大成瞧見,便駡道:“都是你這惡物,害得我骨肉分離,今番纔得完聚,卻又來張什麽?”
  當下,夫妻、父子三人,直說話到了天明,連那些丫鬟使女,也都快活得不想睡了。
  次日,按爺打道先行,隨打發轎馬,接父母到衙門裏奉養。一面就修本奏知朝廷,求改正籍貫。
  不一日,聖旨下來,許他復姓了俞,又賜名孝章,仍任河南巡按。
  原來俞孝章因尋親不着,自己怨恨,做了這樣顯官,卻還未曾聯姻,官場中曉得他意思,也不勉強與他作伐。過了幾天,陳洪範到河南,係是俞孝章放了巡按,出京時便遣人去迎接,因此來的。並還接他眷屬,卻因蜀道難行,故此衹有陳洪範一個人來,領他那不忘故舊的美意。
  俞大成父子嚮陳洪範拜謝了他成全之德,請在私宅內盤桓。陳翁對俞大成道:“令郎尚未聯姻,晚生有一女,名喚翠花,與令郎同庚,也是十七歲了。意欲仰訂絲蘿,未知尊意若何?”
  原來陳洪範雖是做生意的人,他父親卻曾做翰林院編修,族中現有好幾人在朝,就是他自己,也是秀纔。因見仕途的驚恐多,不願求官,藉那在外經商,邀遊山水的意思。
  傢計也頗殷實,生下二子一女。那翠花十分美麗,陳翁夫婦極其愛惜,久有心要把他許俞孝章,卻怕他沒有父母之命,成了輕薄名頭,故未說起。
  當下俞大成一諾無辭道:“荷蒙代弟教子成名,又肯將愛女遠嫁,極承美情,敢不遵命。”
  住了十多天,陳洪範別了俞大成父子回川,便置備奩贈,親自送女兒到河南完姻。
  那新人一進門,就是巡按夫人,命好自不待言。卻又極有才情,私衙內事一切都會料理。俞大成和惠蘭十分快意。
  俞大成久離了鄉井,日日想回太原,拜掃墳墓,衹怕孫九和難纏。如今兒子做了這樣大官,膽壯了,便打點要回傢。
  適值俞孝章內轉都察院官,上表告假一年,聖旨諭允,他就同翠花陪侍父母,移傢還山西。
  族中纔曉得他傢夫妻父子,多般奇事,便把先前孫氏要賣。閤族不許的田産,一一交還他父子,俞大成卻就把他分給了族人,族中沒一個不喜悅。又聞得孫九和改嫁了女兒之後,不知那個賊,黑夜裏去把他一門殺盡,傢財收拾一空。衆人個個怪他,也沒誰報官審究。俞大成曉得了,走入內去,與惠蘭說知,哈哈的笑道:“也有這日,纔消得你我那口氣哩。”
  衹見孫氏在旁,拍手快活道:“謀落了我千把銀子,也有天報。”俞大成對惠蘭道:“虧他也說得出這話,真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了。”
  當下,俞大成父子備一千兩白銀,去謝了陳又良。
  一年限滿,將傢務托付族人,閤門都去北京。後來,俞孝章直做到宰相,在內閣二十年,告終養回傢。俞大成直活到九十開外,和惠蘭先後幾日,壽終在傢。
  俞孝章也已年老,除服後不再去補官。生下五男三女,兒孫多半是出仕的。
  那孫氏同進京去,不上一年,生起個發背來,在床上喊叫了兩個多月纔死。俞孝章思量要親來送終,俞大成必竟不許,便衹得把來,將就埋葬了。此真乃令:
  悍婦人人都喪氣,寵姬個個盡開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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