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这几个人不是一家子,具体地说是来自三个家庭
一支大约有七八匹骡马的队伍在荒野上艰难前行。荒野上几乎看不到树,贫瘠而干燥的土地上甚至连草都很少。一个个地包子在荒野上隆起,也是没有树和草,像是一个个坟丘子。有人说这里在古时候叫塞外,曾有穿铠甲、跨战马、持刀枪的古代将士在这里驰骋过,征战过,战死过,那坟丘子样儿的土包子内说不定就埋着古代将士的尸骨。许多边塞诗人的灵感便是发端于此,并留下了诸如“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那样的气壮山河的诗句。
然而,这支骡马队却远没有“金伐鼓”、“旌旆逶迤”的威武和雄壮。骡马们一身疲惫,懒洋洋地走着,扑面的风沙使它们难以昂首奋蹄。它们显然不属于驰骋沙场的战马,就是在普通的同类中也颇显羸弱,它们只配耕地拉车,而它们的主人也正是看好了这个用途才把它们从遥远的地方买来带回家乡。
打头的是一匹棕色的有几点白花的马。马背上驮着个扎着白毛巾、穿着一身土蓝布衣服的四十来岁的汉子,典型的冀中平原庄稼汉的打扮。后面一匹黑马驮着个女人,大约三十五六岁,头上扎着块紫花头巾。第三匹马驮着的是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在前,女孩在后,女孩紧紧地搂着男孩的腰。一个瘦小的年轻男人牵着这匹马步行,时或嘱咐嘱咐马背上的两个孩子,让他们坐稳了,别摔下来。这瘦小的年轻男人还得照顾后面的几匹骡马,吆喝它们紧跟上别掉队。
走了一程后,瘦小的年轻男人说:干爹,这里有点儿草,停下来放放牲口吧,咱也该吃点儿东西了。那个被唤作干爹的汉子说:也行。于是就下了马,又把女人和孩子扶下马。骡马们见到草就乱了队形,到那片草地上啃食去。这里用了“啃食”这个词是因为草太矮小了,几乎紧贴着地皮,骡马们只能充分发挥下牙的作用,啃着吃,直到啃出草根,啃一嘴沙子。
这几个人的情况要比骡马好些。他们尽管也是啃食,啃食干巴巴的饽饽,但他们带着水,不会有光啃食的艰难。瘦小的年轻男人像大哥哥一样地照顾着两个孩子,爱抚地说:小小,妮子,吃饱点儿,吃饱了好赶路!两个孩子说:祥子哥你也吃!但年轻男人仍没有吃,等两个孩子都吃完了,他才吃孩子吃剩下的干饽饽,喝孩子喝剩下的水。
这几个人不是一家子,具体地说是来自三个家庭,但他们都姓尚,都是尚庄人,都是走口外的,现在是从口外往回走。
尚庄人把到千里之外的张家口讨生计的叫“走口外”的。走口外的人多是做贩卖骡马的买卖,口外盛产骡马,且都膘肥体壮。贩来了骡马就到骡马市上去卖,除了花费之外能赚些钱。但个中辛苦是一般人难以忍受的。两千里地不是车运,而是骑着马回来。把骡马带回来,得走一个来月,天黑了就在大车店住宿。有时走了一天也见不到个大车店就露宿野外,这时候便很难睡个囫囵觉,得防备狼的侵扰,荒野上不乏狼的踪迹。
能吃这个苦的人在尚庄人看来是能耐人。他们像崇敬英雄一样崇敬这样的人。自然,这些都是身强体壮的汉子,同时也是摆弄牲口的行家。他们专有一套相骡马的经验,只须看看牙口,打量一下腰身,就能估摸出个大概的价钱。
走口外的人一般都被认为是能挣外财的。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这是尚庄人常说的话。这些有些外财的人日子过得比一般人都好,盖房子,娶媳妇,每逢集上都能割二斤肉,买只烧鸡吃。烧鸡柱的烧鸡摊子是这些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因此烧鸡柱一见他们就特别客气:来一只吧,新出锅的!这些人也挺大方地掏出五块钱来,在烧鸡摊子上挑一只烧鸡,昂首阔步地拎回家。
然而,走口外贩骡马的在尚庄几百口子人中毕竟是极少数,一般人虽对这些人羡慕有加,却很少有勇气、有能力去冒这个险,吃这个苦。尚庄人固守田园惯了,他们宁愿在尚庄耪大地,啃玉米饼子,也不愿跨出尚庄一步。
走口外的人当中有一位叫尚大水,被认为是骡马行家。他知道走口外走哪条路最便捷,在口外的骡马市上怎样选骡马,回来后怎样转卖。因此,走口外的人都叫他大水哥,这里不光有年龄的因素。
这天大水正啃着烧鸡喝着烧酒,疤瘌祥来了。疤瘌祥大号尚永祥,因为他从左耳后到下巴额有一条子挺亮的疤瘌,人们就叫他疤瘌祥。疤瘌祥还有一只眼睛是风落眼,一见风就流眼泪,流眼泪就用手擦,擦来擦去擦出个黑眼圈子,和另一只眼差别很大,像个独眼龙似的。
疤瘌祥进屋后就说了声:大水叔吃饭哪。论辈数他给大水叫叔,大水也长他十多岁。大水也没给他让座也没停止啃烧鸡,边咀嚼边说:有事儿吗?疤瘌祥瞅着大水正啃着的那个油光光的鸡胸脯子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大水叔你什么时候还去口外,我跟你去一趟行不?
大水停止了啃那鸡胸脯子,不屑地瞅了疤瘌祥一眼:你?疤瘌祥说:大水叔我真想跟你走一趟,不会拖累你的!大水笑了:看你像个干巴鸡似的,不怕扔在烧鸡铺里啊?疤瘌祥说:看大水叔说的,我才二十三,瘦点儿是不假,可我能吃苦,能走路。你不怕狼吗?狼专爱吃你这样的,骨头多!大水仍然是没有正正经经地回答他。
疤瘌祥说:大水叔别开玩笑了,就是遇上狼我也不怕,有你呢。大水叔你就让我跟你们走一趟吧,我给大水叔牵牵马喂喂草料,我不图挣钱,暂时也没这个能耐。大水说:暂时?你小子看来还有点野心啊!不过我得告诉你疤瘌祥,这个事儿不光是吃苦,还得冒风险,牲口跑了,死了,赔了,这都是说不好的事,要是点儿背倒霉真遇上了,叫爹喊娘都没用!疤瘌祥说:大水叔我不是说要自己干,我是跟你干,给你当伙计,到时候给我口饭吃就行。
大水有点心动。他四十来岁了也不年轻了,这么远的路有个帮手也行,就说:疤瘌祥你可得想好了,别半路上尿裤子,草鸡了,我可把你弄不回来,只能扔在半道喂狼。疤瘌祥挺坚定地说:大水叔你只管放心,我要是草鸡了尿裤子了不是我娘养的!大水说:你娘知道吗?疤瘌祥说:知道,俺娘说我该娶媳妇儿了,在这穷村子里耪大地一辈子也娶不上媳妇,跟大水叔闯两年兴许能混出个人样儿来。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Previous Chapter Next Chapt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