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39節:特別雅座      季羨林 Ji Xianlin

  關於棚中個別人的"花絮",如果認真寫起來的話,還可以延長幾倍。我現在沒有再寫的興致,我也不忍再寫下去了。舉一隅可以三隅反。希望讀者自己慢慢地去體會吧。
  (十一)特別雅座
  我自己已經墮入地獄。但是,由於根器淺,我很久很久都不知道,地獄中還是有不同層次的。佛教不是就有十八層地獄嗎?
  這話要從頭講起,需要說得長一點。生物係有一個學生,大名叫張國祥。棚初建時,我好像還沒有看到他,他是後來纔來的。至於他為什麽到這裏來,又是怎樣來的,那是聶記北大革委會的事情,我輩"罪犯"實無權過問,也不敢過問。他到了大院以後,立即表現出鶴立雞群之勢。看樣子,他不是一個大頭子,衹是一般的小卒子之類。但管的事特別多,手伸得特別長。我經常看到他騎着自行車--這自行車是從"罪犯"傢中收繳來的。"罪犯"們所有的財務都歸這一批牢頭禁子掌握,他們願意到"罪犯"傢中去拿什麽,就拿什麽。連"罪犯"的性命自己也沒有所有權了--,在大院子裏兜圈子,以資消遣。這在那一所陰森恐怖寂靜無聲的"棚"中,是非常突出的惹人註目的舉動。
  有幾天晚上,在晚間訓話之後,甚至在十點鐘規定的"犯人"就寢之後,院子裏大榆樹下面,燈光依然很輝煌。這一位張老爺,坐在一把椅子上,擡起右腿,把腳放到椅子上,用手在腳指頭縫裏摳個不停。他面前垂首站着一個"罪犯"。他問着什麽問題,間或對"罪犯"大聲訓斥,怒駡。這種訓斥和怒駡,我已經看慣了。但是他這坐的姿勢,我覺得極為新鮮,在我腦海裏留下的影像,永世難忘。更讓我難忘的是,有一天晚上,他眼前垂頭站立的竟是原北大校長兼黨委書記,一二·九運動的領導人之一,當過鐵道部副部長的陸平。他是那位"老佛爺"貼大字報點名攻擊的主要人物。黑幫大院初建時,他是首要"欽犯",囚禁在另外什麽地方,還不是"棚友"。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竟也喬遷到棚中來了。張國祥問陸平什麽問題,問了多久,後果如何,我一概不知。衹是覺得這件事兒很蹊蹺而已。
  可是我哪裏會想到,過了不幾天,這個惡運竟飛臨到我頭上來了。有一天晚上,已經響過熄燈睡覺的鈴,我忽然聽到從民主樓後面拐角的地方高喊:"季羨林!"那時我們的神經每時每刻都處在最高"戰備狀態"中。我聽了以後,連忙用上四條腿的力量,超常發揮的速度,跑到前面大院子裏,看到張國祥用上面描繪的那種姿態,坐在那裏,右手摳着腳丫子,開口問道:
  "你怎麽同特務機關有聯繫呀?"
  "我沒有聯繫。"
  "你怎麽說江青同志給新北大公社紮嗎啡針呀?"
  "那衹是一個形象的說法。"
  "你有幾個老婆呀?"
  我大為吃驚,敬謹回稟:
  "我沒有幾個老婆。"
  這樣一問一答,"交談"了幾句。他說:
  "我今天晚上對你很仁慈!"
  是的,我承認他說的是實話。我一沒有被拳打腳踢;二沒有被"國駡"痛擊。這難道不就是極大的"仁慈"嗎?我真應該感謝"皇恩浩蕩"了。
  我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他最後這一句話裏面含着極危險的"殺機"。"我今天晚上對你很仁慈。"明天晚上怎樣呢?
  第二天晚上,也是在熄燈鈴響了以後,我正準備睡覺,忽然像晴空霹靂一般,聽到了一聲:"季羨林!"我用比昨晚還要快的速度,走出牢房的門,看到這位張先生不是在大院子裏,而是在兩排平房的拐角處,怒氣衝衝地站在那裏:
  "喊你為什麽不出來?你耳朵聾了嗎?"
  我知道事情有點不妙。還沒有等我再想下去,我臉上、頭上驀地一熱,一陣用膠皮裹着的自行車鏈條作武器打下來的暴風驟雨,鋪天蓋地地落到我的身上,不是下半身,而是最關要害的頭部。我腦袋裏嗡嗡地響,眼前直冒金星。但是,我不敢躲閃,筆直地站在那裏。最初還有痛的感覺,後來逐漸麻木起來,衹覺得頭頂上,眼睛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一陣陣火辣辣的滋味,不是痛,而是比痛更難忍受的感覺。我好像要失掉知覺,我好像要倒在地上。但是,我本能地堅持下來。眼前鞭影亂閃,叱駡聲--如果有的話--也根本聽不到了。我處在一片迷茫、混沌之中。我不知道,他究竟打了多久。據後來住在拐角上那間牢房裏的"棚友"告訴我,打得時間相當長。他們都覺得十分可怕,大有談虎色變的樣子。我自己則幾乎變成了一塊木頭,一塊石頭,成為沒有知覺的東西,反而沒有感到像旁觀者感到的那樣可怕了。不知到了什麽時候,我隱隱約約地仿佛是在夢中,聽到了一聲:"滾蛋!"我的知覺恢復了一點,知道這位兇神惡煞又對我"仁慈"了。我連忙夾着尾巴逃回了牢房。
  但是,知覺一恢復,渾身上下立即痛了起來。我的首要任務是"查體",這一次"查體"全是"外科",我先查一查自己的五官四肢還是否完整。眼睛被打腫了,但是試着睜一睜:兩眼都還能睜開。足證眼睛是完整的。臉上,鼻子裏,嘴裏,耳朵上都流着血。但是張了張嘴,裏面的牙沒有被打掉。至於其他地方流血,不至於性命交關,衹好忍住疼痛了。
  試想,這一夜我還能睡得着嗎?我躺在木板上,輾轉反側,渾身難受。流血的地方黏糊糊的,衹好讓它流。痛的地方,也衹好讓它去痛。我沒有鏡子,沒法照一照我的"尊容"。過去我的難友,比如地球物理係那一位老教授,東語係那一位女教員等等,被折磨了一夜之後,臉上浮腫,眼圈發青。我看了以後,心裏有點顫抖。今天我的臉上就不止浮腫、發青了。我反正自己看不到,由它去吧。
  第二天早晨,照樣派活,照樣要背語錄。我現在幹的是在北材料廠外面馬路兩旁篩沙子的活。我身上是什麽滋味?我心裏是什麽滋味?我一概說不清楚,我完全迷糊了,迷糊到連自殺的念頭都沒有了。
  正如俗話所說的:禍不單行。我這一個災難插麯還沒有結束。這一天中午,還是那一位張先生走進牢房,命令我搬傢。我這""沒有什麽東西,把鋪蓋一捲,立即搬到我在門外受刑的那一間屋子裏。白天沒有什麽感覺,到了夜裏,我纔恍然大悟:這裏是"特別雅座",是囚禁重囚的地方。整夜不許關燈,屋裏的囚犯輪流值班看守,不許睡覺。"看守"什麽呢?我不清楚。是怕犯人逃跑嗎?這是根本不可能的。知識分子犯人是最膽小的,不會逃跑。看來是怕犯人尋短見,比如上吊之類。現在我纔知道,受過重刑之後,我在黑幫大院裏的地位提高了,我升級了,升入一個更高的層次。"欽犯"陸平就住在這間屋裏。打一個比方說,我在佛教地獄裏進入了阿鼻地獄,相當人間的死囚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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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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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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